“嬷嬷,我求您,您就让我们住下吧,您也看到了,我们有皇上的旨意。”
廊檐下,三个人正在拉拉扯扯,准确来说,是一个人正在拉扯另外一个年龄比较大,发髻一丝不苟抿到耳后的老嬷嬷。
与她们站得有些距离,立着一位水绿色衣衫少女,少女明眸皓齿,面朝廊檐一侧,那一侧种着两棵木芙蓉,木芙蓉已经开了花,郁郁葱葱的林荫中点缀着粉红嫩白的花朵,一串串一连连,微风缓缓拂过,花朵轻轻荡/漾,好似漫天绿洋中摇曳舞动的粉红灯笼。
黑白分明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些被凉风轻抚而微微颤栗的花瓣,浅淡的粉色锦簇成团,倏的,一阵清风倒灌,裹挟住两三片花瓣飘飘洒洒地往这边飘来。
视线尾随那两三片花瓣,眼光逐渐亮起,脸颊慢慢染上粉红色,那种浅淡的粉,似乎是自吹拂而来的花瓣蔓延而来。
那边,争执声还在继续。
“非是我不愿,你刚刚听到我家王爷的话了,我家王爷一向说一不二,他说让赶出去,我一个下人怎敢置喙。”
“嬷嬷,好嬷嬷,我头一次见您,就觉得您分外慈眉善目,见了就不自觉令人心中倍感亲切,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尤其我们家小姐,小姐这个样子,呜呜呜。”
嬷嬷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少女,少女还在凝神观望院子里的木芙蓉,下巴微扬,清晨的曦光簌簌飒飒落下来,落到她柔长细白的脖颈和白皙细腻的侧脸,为其蒙上一层晕黄的光晕,依稀中,还能瞧见少女脸上特有的细小绒毛,微微泛着光。
一路走来,她未发一言,神色木然,好似全然置身事外,便是她们此时正在争论的跟她迫切相关的安置问题,她也丝毫不感兴趣,全部的心神都被院子里那两棵木芙蓉吸引去了。
武凌侯府表小姐痴傻的传闻虽早已尽人皆知,但嬷嬷还是第一次瞧见真人,她不是个心狠的,尤其瞧见这么一个心思纯净的小姑娘乖乖巧巧站在那里,跟传闻中斜眼流口水的特征一点都不吻合。
嬷嬷不由迟疑:“虽说老太爷已经去世,但表小姐毕竟是老太爷的嫡亲外孙女,武凌侯府……”
丫鬟立即接道:“嬷嬷,我们出来时,武凌侯府已经放话说,此去离开,不管王府是否收留我们,都不会再容许我们进门,呜呜呜,我倒是无所谓,只可怜我们家小姐,心思稚嫩,天性烂漫,您若是不收留我们,我们恐怕只能一头撞死在武凌侯府门口了。”
闻言,嬷嬷有些惊诧,还有些闻见不平之事的气愤,她立在原地,神色来回转换,沉默了好一会儿,长长叹出一口气。
“也罢,我就先安排你们住下,回头会跟武凌侯府那边接触,等那边答应接纳你们,我再安排马车送你们离开。”
“呜呜,谢谢嬷嬷,嬷嬷您真是太好了,小姐,快来跟奴婢一起谢过嬷嬷。”
少女被拉过来,神色茫然,还要偏过头继续追寻花瓣的踪迹,面带不舍。
嬷嬷面容慈爱,“没事,你们跟我来吧。”
说是留她们下来,嬷嬷却不敢将她们安排在离正院很近的地方,要是偶然被王爷碰到就不好了,因此她们跟着她七拐八拐,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最终才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下。
小院子不大,拢共也就三间屋子,一间待客厅,一间卧房,还有一间下人住的偏房,院子不大,装扮却精致,院子里有一套石桌椅,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圃,就是可能长年不住人,内外蒙了一层浅浅的灰尘,需要好生清扫下才能入住。
嬷嬷叫过来一个小丫头,吩咐说:“你们先在这里住下,这个是翠翠,你们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她。”
丫鬟急忙福身,“谢过嬷嬷,嬷嬷大恩。”
嬷嬷叹口气,“谈不上什么恩,你家小姐也是可怜人,你要妥帖照顾好你家小姐。”
丫鬟笑着点头:“这是自然。”
嬷嬷摆摆手,交代完了准备离开。
丫鬟忙道:“恭送嬷嬷。”
目视嬷嬷转身离开,褚青色身影一步一摇逐渐远去,丫鬟收了脸上的笑,转头对翠翠说:“可不可以麻烦这位姐姐弄点水来,我想收拾下这里。”
翠翠点头,“自无不可,你等一下。”
她快步沿着一个方向离开,顿时,精小寂寥的院子里只剩下少女和丫鬟两个人,丫鬟肩膀缓慢耷拉下来,右肩上挎着的包袱也就缓慢滑下来。
“总算成功留在王府了,没想到齐王这么不给皇后娘娘面子。”
转念想到毫不留情将她打发到这里的皇后娘娘,眼里顿时迸射出恼恨的怒火,拳头紧紧攥住,咬牙切齿低语。
“我不会这么轻易认命的,等我将齐王笼络住……”
她面容俏丽,神色却狰狞,那熟悉的模样,正是被皇后打发到武凌侯府的兰燕。
猛然长吸一口气,再缓慢吐出来,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突然,转头看向旁边呆呆站立的清丽少女,眉梢立即拧起,隐含不耐,厌恶与嫉妒,嘴角微撇,一把将肩膀上半搭的包袱扯下来,砸向她怀里,语气恶劣。
“拿好,傻子。”
少女被包袱冲击得趔趄了一下,险些没站稳,抱住砸到怀里的包袱,她水灵灵的大眼睛扫过来,里头现出委屈之色。
丫鬟看到,心情愈发恶劣,撇了撇嘴,讥讽道:“一个傻子,居然是武凌侯府自小娇生惯养长大的表小姐,呵。”
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她自己,她跟这个傻子年龄差不多,但这个傻子在武凌侯府金尊玉贵娇养着的时候,她在干嘛?她正在教养嬷嬷的手底下讨生活,大太阳底下暴晒,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大冬天顶水盆,稍不如意冰凉的水就会从头顶泻下,将她整个人都冻成冰棍……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越想心中越是嫉妒,气愤,甚至,就连进王府,她也是奔着王妃的名头进来的,而她,只不过是一个伺候人的丫头。
眼睛眯起,里头闪烁恶毒的光芒,她忍不住抬脚,一步步靠近她。
她有什么?不过一个好出身和疼她宠她的好外祖父罢了,但是现在……
走到她跟前,抬起手,拍打她那滑嫩得让她嫉妒成狂的脸蛋,啧啧笑道:“如今,你那身份尊贵的外祖父死了,看还有谁能护住你,日后的你啊,恐怕连我这个出身卑贱的丫鬟都不如。”
想到这一点,她就忍不住乐笑出声。
少女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眼底一派澄澈,将她的所有形态都完完整整映照了出来。
“兰燕姑娘,水打好了。”身后传来翠翠的说话声。
兰燕一惊,忙将手收回去,回过身,脸上重新挂上笑颜:“麻烦你了,翠翠姐。”
翠翠摇头:“没事,我陪你一起收拾吧,院子不大,一会儿就能收拾完。”
“好,谢谢翠翠姐了。”
于是,她和翠翠开始热火朝天清扫起来,翠翠人老实热情,不一会儿她就从她嘴里套出不少有关王府内部的信息,不过基本都是没什么重要消息的废话,但兰燕急于摸清王府内的详细情况,对这些消息来者不拒,同翠翠交谈的热情也愈发浓烈。
而那名少女,抱着包袱一个人溜达到石桌旁,将包袱在冰凉的石椅上铺垫好,而后,坐到包袱上,双手束于膝盖上,乖巧地等她们清扫完毕。
两个时辰后,小院里里外外终于被清扫干净,翠翠搬来两床棉被,率先给少女铺好,又提来一些饭菜,放到桌子上,笑着对兰燕说:“如果没事,我就先下去了。”
兰燕温婉地笑笑:“今日真是谢谢翠翠姐了。”
翠翠摇摇头,说没什么,转身离开了。
兰燕呼出一口气,捶打自己酸疼的肩膀,两个人打扫整个院子,到底还是有些吃不消,她转过身,就看到少女已经拿起筷子开吃桌上的饭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气呼呼走过去,坐下,抄起筷子,将一块鸡肉放到嘴里,眼睛死死地瞪着少女,奈何少女全心全意在眼前的饭食上,根本没将注意力分给她丝毫。
她又不能将筷子夺过来,不让少女吃饭,只好气呼呼地瞪了会就罢休了。
不知不觉就忙到了晚上,晚上她还想抢过少女的闺房以及明显比她松软很多的被子,不过顾虑到嬷嬷很可能随时过来,只好歇下心思老实地回了自己的下人房。
不过不管怎样,她们总算暂时在王府住下了。
王府里,一日三餐皆由翠翠送来,兰燕猜想的嬷嬷过后会过来探望的事也没有发生,她们就好像被遗忘在了这里,除了能经常见到翠翠,收到她送来的东西,以此证明她们并没有被遗忘,其余的,好似完全将她们与王府分隔开。
小院子清幽,位置偏僻,平日鲜少见下人往来,如此过了四五日,兰燕终于坐不住,开始频频往外跑,每次都是大半天方才回来。
她外出期间,少女会乖乖坐在屋子里,窗边,观察外面日出日落,飞鸟掠翔。
偶尔坐闷了,也会出去屋子,在院子里晃动几圈。
她听见外面有丫鬟路过,自院门口悄悄垫脚往里看,对上她的眼睛,眼神瞬时慌乱一下,转瞬,又镇定下来,同旁边的小伙伴咬耳朵。
“这就是宫里给定的王妃?”
“吓,不要胡说,王爷不承认,哪来的什么王妃。”
“哦哦对,你说得对,听闻是个傻子?看起来不像啊?”
“是不大像……不过咱们这么明目张胆,她也没什么反应,可见不是个傻的也有点呆。”
“嘘——她看过来了,快走快走!”
…………
少女转过眼,懵懵地盯着那两个飞速逃窜开的身影,歪了歪脑袋,而后,捡起一块蜜饯填嘴里,咂咂嘴,眼角弯弯,真甜!
外头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下一刻,一道淡粉色身影疾步冲过来,一把在她跟前坐下,呼哧呼哧直喘气,倒一杯水一饮而尽,又抓起一小把蜜饯塞嘴里,嚼吧嚼吧都咽下后,红着眼问她。
“嬷嬷和翠翠没来过吧?”
少女乖乖摇头。
兰燕顿时长舒一口气,这两日她每日都出去大半天,探寻王府的路,同时也胆战心惊,生怕嬷嬷和翠翠过来时她不在,再叫那个傻子透漏了口风。
不过这个傻子不会说话,想来也透漏不了什么,这么一想,她安心不少,身子彻底放松下来,懒懒地靠在石桌上,撑起下巴思考这两日探路的结果。
今日她偷偷摸摸来到一处靠近前院的地方,远远就听到热闹的人声,依稀还能听到兵器交加的声音,齐王府能在练武场制造声音的无非是……呼吸瞬时急促,眼神变得灼热。
“载姑娘,兰燕姑娘,午饭来了。”翠翠的声音响起。
兰燕收回所有思绪,脸上挂着温婉的笑容起身——
隔日,吃罢饭,将碗筷收拾好,兰燕将少女按到镜子前,给她梳妆打扮。
“一会儿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听话,老老实实按照我说的路走。”
少女乖乖地坐着,澄澈的眸子一望到底。
兰燕满意地收回视线,转身给她挑衣服,想了想,最后颇有心机地给她选了件衬托她身上这件淡粉色衣裳的暗红棕色衣衫。
关好院门,她搀扶住她一侧胳膊,脸上神情变得恭顺,“小姐,请随奴婢来。”
这个小院子偏僻,位居西南角,那边练武场在东南角,两个地方几乎横跨整个王府,走路过去怎么也得大半个时辰。
来王府七/八日,少女还是第一次出院子,走在茵茵绿道上,望着两道旁的绿树丛林,鲜花满地,她有些兴味,支棱个脑袋瓜看个不停,兰燕心底十分不耐烦,一些不会挪地儿的死物有什么好看的,到底是个傻子,不知道真正的无价之宝在练武场那边。
她又是鄙夷又是不耐,但现在走在外面,周围时不时路过三两成伴的丫鬟,她不能在外头露出不耐烦,只好压抑着嗓音咬牙切齿催促。
“小姐,咱们走快点。”
说着,搀扶她胳膊的手腕收紧,几乎硬拽着她快步往前走,少女脚步踉跄,分外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匆匆路过的小水潭,那里边好像有鱼嘞。
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抵达练武场,兰燕和少女都出了一身汗,尤其是少女,小脸红晕晕,脸颊微微泛出汗意,香汗淋漓,檀口微张,小口小口地喘气。
兰燕松开少女,往旁边凑了凑,支起耳朵,依稀似乎有人声传过来,她悄悄松口气,人没走就成。
眼珠转动,四下打量,最后眼神定在不远处一块石板前,昨日她远远查探过,那边好像能抵达练武场。
手用力将少女拽过来,兰燕低声吩咐:“小姐,您走前面。”
少女被半推半拉往石板走去,眼神茫然,朱唇莹润,脚步一点一点靠近石板。
越靠近石板,人声越明显,等走至石板前,绕过去,一道小门悄悄绽放,透过小门能看到里头的别有洞天,一块方方正正的场地,一侧摆放着一座铁架子,架子上立着刀枪戟斧钺等十八般武器,另一头,则立着几道人影,最中间那道人影身形修长挺拔,手持弓箭,一只手臂长伸,另一只手臂微微内弯,清风扬过,墨发在空中散开,凛冽的气势凝聚在箭头,一簇而发。
兰燕不自觉松开拽住少女的手,痴痴地望着那道人影,脚下往前走了几步。
突然,人影脑袋微偏,一道几乎凝成实质的视线瞬时定到这边,锐利的锋芒毫不掩饰,刮过薄薄的风刃旋击而至,兰燕脸色一白。
下一刻,一道箭影穿风直射而来,她几乎能闻到上面铁锈般的血腥气。
“啊!”
下意识的,往前一推,同时她身子往后一倒,“扑通”,坐到了地上。
少女踉跄一步,勉强站好,眼神茫然,未及反应过来,一道箭影几乎擦着她侧脸疾影而去,“嘭”一声,插到了身后的箭靶上。
兰燕腿脚瘫软,捂住脸,尖叫声突破云天。
少女呆呆地立着,脸上没有任何神情,青天白日,裙裾飞扬,柔软的长发拂过眼睫毛,温柔地好似撩拨的指尖。
这一幕缓缓定格。
男子眼睛微眯。
旁边小厮吓了一跳,忙跪下请罪,“王爷,奴才监护不利,让外人闯入靶场,请王爷惩罚。”
男子没吭声,眺望那边,眯了好一会儿,懒洋洋扔掉长弓,抬起脚,往那边走去,小厮一愣,忙爬起来跟上。
缓缓走到那两人跟前,地上的丫鬟还瘫软着,脸色青白,神色惶恐惊惧,立着的少女则嘴巴微张,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望着逐渐靠近的他。
男子走到少女一步远的位置,立住,不再动,低头看向比他低两个头的少女。
肤如凝脂,吹弹可破,乌溜溜的大眼睛恍若两颗紫圆的大葡萄,里头溜着水,看起来分外无辜,她半仰着头,呆呆凝望他,眼睛眨也不眨,整个人好似一座冰晶雕成的小人儿。
小厮跟过来,上下打量她们,拧眉陷入沉思,倏忽,神色恍然。
转过头,面向王爷,“回王爷,这位大抵是载家小姐,也就是皇上下旨的,王妃。”
男子挑眉,仍旧不语。
小厮沉默了会,见场面一度凝滞,不得已转头,质问地上的丫鬟,“你们怎么还在王府?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丫鬟身子瑟缩,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害怕得浑身直打颤,直到这时还没有从刚刚的惊吓中缓过来,闻听小厮的问话,下意识将所有事情都往少女身上推。
“不是,不是奴婢,是小姐,小姐嫌弃屋里闷,想要出来走走,一路就走到了这里,闻听这边有动静,不顾奴婢的阻拦,非要往这边走,奴婢想拦来着,但是拦不住,拦不住。”
小厮拧眉,下意识看了男子一眼,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态度,却见男子直直地跟比他低两个头的少女对视,仿佛正在进行一场胶着比赛,谁也不服输,过了会,男子嘴角缓慢勾起,眼内浮起一丝兴味。
小厮愣住。
男子突然伸出右手,朝他勾了勾,小厮愣了愣,少倾,反应过来,急忙抽出被男子手指向的一样东西——箭矢。
男子接过,两根手指微动,箭矢被他转过了个弯,箭头朝向少女,织着毛羽的箭尾刺向半空,箭矢稳稳当当被他握在手心,颤都没颤一下。
手指捏成弯钩状,根骨白净,手指修长,袖子微微耷拉下来,露出白皙细瘦的手腕。
手腕略弯,青筋微微泛起,箭矢被他捏在手中,一点点靠近少女,的眼。
那双眼睛那样清澈,明亮,不管是刚刚飞驰而过的箭影亦或者他沉久的凝视,都无法让它漾起任何波澜。
这样的平静,真容易让人产生破坏的冲动啊。
箭头越来越靠近少女的眼,几乎快跟她眼皮碰住,而男子的手仍未停,箭矢被他牢牢握在掌心,一点一点的挪动,他嘴角的笑容不变,仍旧那么懒漫,眼神也是漫不经心,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满不在乎。
突然,睫毛翩翩,就在箭矢要挨住眼皮的时候,眼帘缓慢下阖,她终于闭上了眼。
箭矢顿止,手臂僵在半空。
许久,他移开箭矢,俯视跟前的小姑娘,脑袋低下去,凑到她眼前,缓缓吹出一口气,吹拂她投影在眼下,微微翩动的睫毛。
“本王还当你真不害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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