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抽签完毕各自回屋,若姜只去放了行李便被大头从西厢房里唤出来。
他站在门槛外探头探脑,隐约听见衣物摩挲之声,不觉大为惊恐,是何人在宽衣!那位阮公子?难道、难道是小姐她自己?不不不,不会的,可是... ...万一小姐被识破了女儿身,正在被那小白脸轻薄?!撕碎衣物?!
轰隆隆,苍穹里滚过一翻惊雷闪电。
闪电里映出大头苍白的脸。
他横竖是站不住了,短短一会脑海里便已演绎出小姐遭难的三四个版本... ...这个忠心的元家仆人,这个铁汉子,逐渐红了眼眶,铁汉也有柔情,他仰面对着大雨流下泪水,嘴唇蠕动着道:“老爷、夫人,是大头的错,大头这就去磨刀剁了那禽兽的命——”
“根”尚未出口,若姜就挑帘出来了。
这山腰腰上的尼姑庵是一座两进的院子,还算干净,屋里陈设亦十分简单,若姜现在正绞了巾栉擦脸颊和脖子上的水,见大头眼眶红红的还以为他是因为抽到和王瞎子一床睡难过地哭了,便拍拍他肩膀好言安慰,“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呢?我看王瞎子最多一两个月没洗过澡,这不算什么,你就告诉他你有传染病,他一定不愿意和你睡,保不齐自己打地铺了。”
大头憋了一肚子的话,辛苦地顺了口气,“那少爷同里头那位公子——”
“我自是打地铺,你想什么呢。”若姜又不是傻的,自然知道他的弦外之意,两人一面说一面往僻静的角落里走,若姜嘱咐晚上三更天过后约在偏殿见,那里是停尸之所在。
大头打了个哆嗦,且不说看不看这具尸体,单说小姐顶替少爷身份赴任鹅县知县一事,他的心便一直悬着,从无一刻能安。
“... ...您终究是鲁莽了,”有些话,大头不吐不快,“少爷自科举中榜后,便成为京中清流一派中流砥柱乔尚书的得意门生,尚书大人有意栽培少爷不假,却也将少爷置身险境。”
这些若姜都清楚。
朝廷阉人近些年对只要敢反抗他们的人全部罗织罪名,施以酷刑,乔尚书掌握了秉笔太监刘恩与某位阁老勾结贪污的罪证,却被亲信之人反水反向刘恩告发此事,若姜只知道哥哥在乔尚书入诏狱的前几日曾去过他府上,跟着便出发往鹅县就任,噩耗也在这时传回了家乡。
她已经不再沉湎于兄长逝世的伤痛中了,因为痛苦无济于事,而活着的人只有将亡人的意志延续下去,才是最好的怀念。
“你怕我也遭遇不测?”
大头露出悲悯的神情,“男儿尚且有那许多苟且偷生之辈,小姐这般逼迫自己又是何必,女人——怎么能做官?”
廊庑下的灯笼忽而灭了,两人的视线陷入大片大片昏暗里。
若姜睁大了眼,良久才问:“是规定了只有男子才能做官么?”
大头沉寂瞬间,回道:“是,没错儿。”
“啊,那真是很不公平啊——”
若姜摸摸鼻子,“和男女有关么?这人要是行,干一行行一行,一行行行行行,行行行干哪行都行,这人要是不行,干一行不行一行,一行不行行行不行,行行不行干哪行都不行。”
“???行,行?”大头被绕得头晕,若姜却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了,没结果,何况她早便在心中将自己当做是哥哥,她就是元若姜,元若姜就是她本人。
元家乡下有个女儿吗?没有的,她没给自己留退路,上路前把自己和哥哥的丧事一道儿办了。
她记得那几天来吊唁他们的乡亲特别多,村民们坐满了院子,吃得特别开心,席间有几个醉鬼还撒起酒疯来,气得她差点“诈尸”把人都撵出去,这是欺负母亲从此无依无靠啊... ...
若姜嘬着唇一路哼着小调回到西厢房里,这一间只有她与阮苏侠住,那位阮兄生得着实玉雪风流,还是个桃花眼,她其实挺欣赏的,准备如文人那般与阮兄交流交流,练习一下同陌生人相处这一块儿,看看男人间到底都是怎么一起过的。
不过她扑了个空。
天晓得阮兄哪里去了,眼下只有他的包袱放在四方木桌上,扁扁的,没什么东西,看来和自己一样是穷鬼。
... ...
一只老鸹停靠在铁扇庵后坡的酸枣树上,枝叶十分萧条,它油亮的羽毛在黑夜里映着绣春刀折射出的光芒,愈加光滑如匹。
几个穿着夜行衣的东厂番子此际跪拜在地,在他们身前几步远,便是当世大名鼎鼎的天师大人。
皇帝对其之信宠,比内阁更甚,如此之人手中握有的权力可以想见。
王瞎子狗腿地爬到天师脚边,心中的澎湃与激动难以言喻,能为天师办事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运气,他不求自此飞黄腾达,只要天师愿意看自己一眼,再叫自己继续跟着监视元若姜,便够他受用不尽了。
他在大殿里起先没认出来天师,后来才知道天师原来是给自己换了个广阳侯世子的身份,便连如今这张陌生的面容...亦不是他的... ...
是那位世子,阮苏侠。
王瞎子战战栗栗,回话道:“据小人沿途观察,这元若姜竟有些不对劲,若小人所料不错,此人必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这一番话顿时让那几个东厂番役骚动起来,他们原本就不知道已经杀死扔进山崖的人缘何原地复活了,这怎么的,元若姜这厮还偷偷藏下了乔尚书的书信吗,该不会是——
厂公贪污受贿的证据?!
几人身背后冷汗津津,冰凉的雨水拍打着脸颊,犯下如此大错,此番想是在劫难逃。
“天师,这是他们带来的,”一直静立着为阮苏侠执黄栌伞的亲信蓦地开口,“乔振谦还是不肯招。”
他扬手一抛,一只血淋淋的肉耳朵便“啪”地落在草地上。
王瞎子浑身一抖,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胆子特别小,见了那耳朵两腿立即筛糠似的抽起来。
“再不招,就剁手指头。”天师凉沁沁的声气在头顶响起,“骨头硬,便让他硬,一根一根切,手指切完了还有脚趾。”
他穿着黑帮的靴子,踩在地面轻若无痕,忽而饶有兴致地问:“你方才来时说,看见那元若姜在翻我的包袱。”
这不是一句疑问句。
王瞎子听见天师跟自己说话,立马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回、回您的话,小人从西厢门口路过,他确实对您... ...仿佛对您的包袱很感兴趣。”
他是暗示那小子聪慧机警,路上发现了他跟踪,他已足够小心,他却仍能发现,他怀疑元若姜学过武,这便古怪了,先前从没人告诉他这样的情报,元若姜一个书生,竟能文能武不成?
这些疑惑他来时都告诉了天师,现下只看天师自己的判断了,元若姜这小子不简单,依他看他保不齐是对天师大人起了疑心也未可知呢,否则怎么偏盯住天师的包袱细看,而之前几人同行时他没对自己表现出半分的兴趣。
“若真如此,唯恐夜长梦多,不如——”天师的亲信扶泉狠厉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天雷滚滚。
此时酸枣树上的老鸹猛然一个俯身冲刺,向下低飞叼住了乔尚书的耳朵旋即冒雨而去。它沿途嘎嘎嘎叫个不住,仿佛因寻到了食物而快乐,那耳朵很快便被吞吃入腹。
王瞎子忍不住干呕两声,抬眼就见那老鸹居然又飞了回来,它停在树杈上,那双亮晶晶的豆眼蓦然同自己对上,惊得他一阵恶寒。
回过神时,天师早已不见了踪影。
元若姜一直是个敢想敢做的人,是以在这众人入了黑甜梦香之际,就是她行动之时。
牛魔山属于鹅县管辖,鹅县出了事,当然是她的事。她挑着灯笼慢慢走进偏殿,慧能小师傅才去不久,身体还是比较“新鲜”的,所以空气里没有丝毫腐臭之气,她今夜来只是想做个简单的验尸,她需要亲自确认慧能是他杀还是自杀,这极为重要。
若姜往窗口眺了眺,左看右看没有大头的影子,这家伙,关键时刻放鸽子,也罢,她抖擞精神,俗话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头不可能一直陪着自己,她要习惯一个人办案子,果然英雄都是孤独的。
慧能啊,你若有冤屈,我必定为你伸张!
若姜把灯笼搭在窗架上,靠近慧能,慧能两眼都闭着,此刻看起来别样的安详。
哥哥会是什么模样呢?坠入山崖还能安详得起来吗?恐怕不能,这么一想,竟有些替哥哥羡慕起慧能来。
“你在做什么?”
若姜刚要把蒙住慧能的白布往下多拉一些,耳畔冷不丁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吓得她霎时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好半晌,才扭脸去看来人。
“阮、阮阮——”在此关键时刻,竟然打起了结巴。
阮苏侠提起灯笼,暖黄的光攀爬上两人皮肤,似乎有温热的气流缓缓流动。他牵了牵唇角,“不是阮阮。是阮苏侠,你不能记住么。”
若姜咬了咬唇,哎,她终于意识到了,打从第一眼见到他时她就在想,这个男人的皮肤怎么能这样好?这么近都似乎没瞧见毛孔?
真像个精致的人.皮面具。
“我记住了,我一直记住了,就是口条不好。”她尴尬地笑起来,人嘛,对着漂亮的人总是多出几分生涩的,但是,阮兄来这里做什么?
正在掂量着怎么问出口,猛然间,不远处传来几句人语。
若姜竖起耳朵,只见对面窗户打开了,先时那个倚靠在夫君怀中的年轻妇人哭着指向他们的方向,“你去找她啊,不曾娶了她是你最大的痛是不是!你个没良心的,我跟你拼了,你们一起死吧!”
窗被另一人急切地关起来,更多的碎语却听不真切了。
若姜眯眸,伸出手指,“那里,阮兄可知道他们的不在场说辞是什么?”
久久得不到回应,她狐疑地看向他,阮苏侠却已挑着灯笼将尸体从头至脚检查了一遭。
他盖起白布,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块鸽灰色的方巾,正在擦拭自己的手,语调温温凉凉,“你问我,便是有求于我。准备付出什么来交换呢。”
若姜疑惑地将手指头指向自己,她头一次感觉到男性的视线可以这样... ...
这样的难以形容。
但是,自己是男子,他也是男子,应当没旁的深意,想着,若姜就拍拍胸脯,豪气干云地道:“阮兄若有小弟帮得上的,但说无妨!”
他微微一怔,帮忙?
旋即轻轻笑起来,他不过是存了取她性命的心思,她的反应却有趣,无端端令他心悦起来,倒叫他一时无法接话了。
若姜凑了过去,“阮兄,你是想叫我帮忙么,其实,不必害羞的?”
她认定他的缄默代表羞赧,直勾勾瞅着他,越靠越近——
他竟突然撇过脸,满是公式化的口吻,“我检查过了,这道脖颈上被领子盖住的勒痕是致死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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