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黎妈简直不敢信。
“说起来, 你也就三十多,要是跟我一样活到这么大年纪也不肯死的话, 人生还有一大半呢。”老太太表情闲适, 像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并不像是在讨论一条人命:“难道还想挨一辈子打做一辈子狗不成?我今天听高适说, 这才没两天, 他手里有的钱,在外面就已经丢了魂有了人。跑到别人店里,一掷千金。”
说着手旁边的小桌上,拿出一个纸袋, 丢到黎妈面前。
里面掉出来,长长的小票。
是叫人咂舌的数字。黎妈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刘大勇这一辈子加起来, 没给过她一百块钱。
反而不是叫她去那里借钱, 就是去这里借钱。
“我拉不下面子。你是女的, 比较好出面。”他是这么说的。
老太太叫高适进来,打开视频。
是刘大勇在会所里疯狂的景象。满屋子鲜活的躯体,围绕着他。黎妈从来没见过他那副癫狂样子。
“我也听高适说了,你是怎么过来的。就放一句明白话给你, 我已经打算过了。他一死, 就再给你找一个好的。就当是你吃了这些年的苦, 我这个做奶奶的却没有照顾到你什么,补偿给你的。”
高适过来,将文件夹捧到黎妈面前。
里面有照片,有资料, 家庭人口一大叠。
不像是敷衍她的,似乎是真的有这么个打算。
“这都是挑过的,身份虽然不高,是家里的从人,但都不会待你不好。”
什么是从人,黎妈没精力计较。
她只觉得头眼发昏,觉得一切都很虚幻。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你要是觉得不喜欢,以后想自己过了也行。”老太太说:“我有一颗小星球,物产还算富庶,以前我和她太公结婚的时候,别人送给我的贺礼。但我不喜欢那边,长年在帝星住着,也不大去,一直是交给别人打理的。你要是喜欢,我就划你名下,以后就是你的了。那边有一座城堡,有些年头了,你要是不喜欢就拆了重建你喜欢的。也省得你下半辈子,要住在我这儿,混身不自在。”
说完只说累了,要睡了:“打算继续浑浑噩噩被人打,战战兢兢地活着给人当牛做马,还是打算重新开始,你自己想吧。”
黎妈喃喃地说:“我都三十多的人了。”
老太太冷笑:“我都一百多岁了。”极不耐烦:“行了行了,你走吧,我也累了。”
黎妈出来,精神恍惚。
下楼时遇到黎多宝上来。
大约是见她脸色实在难看,黎多宝停下来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但黎妈鬼神差地什么也没有说,心不在焉地含糊地应声:“没什么。你好好休息。”越过黎多宝,下楼回自己房间坐着出神。
不一会儿就有个女佣人来找她。
这个女佣人别人都叫她米姑娘,黎妈对她有些眼熟,记得她是黎多宝书房那边端茶倒水的人。
米姑娘年纪小,大约十五六岁,杏仁一样的大眼睛 ,十分灵动,一进来便兴冲冲地说:“今天才买了新鲜水果,有几样老太太吃着好,但我不知道,大小姐的口味,想着太太肯定更了解一些,就洗了一些,等太太先尝尝,要是大小姐喜欢的话,明天我送到书房去。”
黎妈原本在想那些事,现在被打了岔,有些放松下来:“她不爱吃太甜的,嫌腻味。”
米姑娘赞叹:“太太对大小姐可真好呀。”
黎妈一时又觉得,自己还是爱女儿的,毕竟自己生的怎么会不爱呢。
只是女儿年纪小,还不懂世事,看不到自己对她的好。心情又更缓和了一些。
米姑娘笑说:“可真的是好险啊。幸好来问了太太。”又说:“还有些别的,太太要不要去帮着看一看?大小姐白天那样,还不是跟太太撒娇嘛,要是知道太太关心自己,高兴着呢。”
黎妈犹豫了一下,觉得她说得也对,于是跟着米姑娘出去。
一楼大厨房里面还有佣人在忙碌,米姑娘带黎妈进去,大家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垂首叫:“太太。”
黎妈十分不自在。
每次别人这要,她都有些手足无措。
老太太说得没错,这里虽然富贵,可她真的是度日如年。
每天想到只要一起床,就要面对这些佣人,都觉得是受刑。
米姑娘对那些佣人说:“你们忙吧。太太是来帮大小姐挑水果的。”
那些人纷纷应声,就都去做自己的事了。
米姑娘去储藏室拿了几样水果出来。
黎妈没事做不自在,便帮她洗。
有些水果,黎妈见也没见过,抓在手里发现枝叶会扭动,骇得丢出去好远,还是米姑娘教她。
她受教,但站在那儿,不免得又开始落泪了:“我什么也做不好,实在丢人现眼的。别人都笑话我。”这大宅子,到处都富丽堂皇,她什么都不敢碰,做什么都怕做错。
米姑娘连忙安慰她:“这里没人敢笑话太太。主仆主仆,主在前,仆在后,忠心是第一条。这是罗家大宅的规矩。要是真的有,太太只管说出来是哪个,我立刻就到老太太那里说去,叫那不知死活的东西滚回老家去。”
黎妈觉得她讲得过于严重,连忙说:“没有的,没有的。我就是随便说一说。”
米姑娘说把那乱扭的果子拿过来,用力一掰,果子一分为二,瞬间便不动了,动作利落。口中却笑得灿烂:“太太,您是家里的主人,您说什么,我们就会做什么,您说的话都是有后果的。你一个不喜欢,这里的人就得回老家去。可不要这样随便吓唬我们。”
黎妈有些讪讪的,可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己说的话,会这么有用吗?
“你们老家在哪里?”她问。
“在边缘星那边。”米姑娘说。
所有佣人都是世代居住在罗家‘领地’上的人。这种人被称为‘从人’。
那些帝星没有派驻官员的星球上,所出生的人是没有帝星户籍的,也不会算作帝星人口,生计全部仰仗实际拥有该星球的当权者。
这些人进入帝星,是以罗家‘从人’的身份。
“不可能。世上还有这种事?帝国能不管吗?”黎妈听了觉得不可思议:“我可从没有听说过。”
“帝国不是不想管,是管不过来,并且其中利益纠葛太多。”米姑娘不卑不亢:“人之见闻有限,但宇宙无限。太太没有听说过的事情还有很多呢。以后还有太太惊讶的时候。”
黎妈觉得不大自在,可米姑娘姿态端正,也不像是故意挤兑自己。倒像是真的诚心为她解惑。
于是又觉得米姑娘可亲起来。一来,对方肯跟自己说话。二来,也不像别人对她又客气又恭敬,让她有距离感。
“那,那如果我有一个星球的话……”
“那您就是那里的土皇帝了。”米姑娘眼神明亮,连忙恭喜她:“是不是老太太送了您一颗?老太太对您真上心。”
黎妈想说也还没有到手。
但鬼神差地没有说,只是呐呐地问:“那些在星球上的人,就给我干活,听我的话?可我凭什么呀?那他们要是不肯听呢?”
“这些事,当然有管事的人去办。”米姑娘十分有耐心:“有什么事太太只要吩咐一声,下头的人自然就会想办法把事情给办了。大家都是仰仗太太吃饭的,干活没有不买力。”
黎妈便不说话了。
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洗着水果,想到老太太说的话,又有些全身发冷。
杀人?
老太太是认真的,还是说着玩呢?
世上,有这么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人?
又在想,黎多宝在这个家里,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更多杂乱的思绪挤得没了影踪。
到了深夜里她还一直睡不着,想等着刘大勇回来想跟他商量商量大事。
但能商量什么呢?
她并不想让刘大勇知道老太太跟自己说过什么。
躺在床上出神的时候,想起夹子里的几张照片,琢磨着,那些人看着确实不错。看着很体面。
放在以前,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
人家那么‘优秀’的样子,怎么能看得上自己?
重新开始。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
在老太太嘴里说出来,她第一次觉得确实是可能发生的。
但,真的可能吗?
万一不行呢?她脑海中有太多的疑问。
黎妈有一瞬间,有些恍惚,突地记起自己十多岁,第一次见到刘大勇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上中学,每天学校家里两点一线,一开始也没什么别的念头,只觉得在学校食堂打饭的刘大勇特别帅。和好友经常一起找他的窗口排队。
有一次,刘大勇没收她的钱,健壮的胳膊从小窗口伸出来,手遮到感应器上不让她付钱,抬头对她笑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后来刘大勇就经常带着她翘课出去玩。
她也觉得上课没意思,天天学那些东西,又枯燥又无聊。
黎老太太知道了之后,狠狠地教训了她一回。
她不服气,觉得刘大勇说得没错,老太太寡居太久,心理变态看不得别人好。
再说,读书读书,读得再好又能怎么样?以后还是结婚生孩子过日子。那些做大生意赚了钱的,也不一定就是多高学历。并且刘大勇也说了,以后他养她,不舍得她吃苦。
“在外面上班,哪个人不看别人脸色?”他当时讲这话的时候,她心都软呼呼的,然后就跟着刘大勇离家出走同居了。
刘大勇第一次是为什么动手,她有些记不清了。
总之大概就是件什么极小的事情。
“还不是因为太爱你,才会被你气得失去理智!”刘大勇后来是这么说的。
她虽然疼,可心里是暖和的。
刘大勇没什么学历,也不会做别的,抢劫得手过几回,越发觉得自己能干,在她面前也得意:“我说吧,那些白领干一年活,还没我一天赚得多。”
结果没多久就入狱了。
她不得不回到黎老太太那时,已经有了生孕,不敢和黎老太太说,也不想再读书了。
学校那些同学,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和她也没什么话题。
她只想在显怀之前找个依靠,以后有人养自己,当个全职太太。一个月后果然不负她的努力,成功和一个工厂仔结了婚,又从黎老太太那里搬了出去。
第二年,年初就生了黎多宝,但人家也不傻,黎多宝没满月丢下母女两个就跑了,房租都没付,还欠着水电费,她被赶了出来没办法,还是带着孩子回到黎老太太那里去。
生完孩子,不得不出去找工作,实在是辛苦。
刘大勇出狱的时候,黎多宝已经好几岁了。
她也没指望两个人还有什么交集。
那天她在路上,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抱着刘大勇大哭了一场,觉得这大概就是天意了。两个人注定要在一起。又觉得自己的生活出现了转机。
两个人合好了之后她才知道,刘大勇早在和她谈恋爱的时候,就已经结婚了,女儿比黎多宝大八岁。他们那儿,都不兴读书,十几岁就生孩子的,比比皆是。
说起米兰,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算了。不去想。
她继续回忆着过去。
这一直以来,刘大勇虽然爱打人,但她知道自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
万一真的有别的选择呢?
黎妈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半天,实在忍耐不住,突地爬起来,披了衣服出去,见到米姑娘在外面巡楼,连忙叫她。
米姑娘笑咪咪过来问:“太太要什么吗?”
黎妈有些犹豫,又怕人听见,拉着米姑娘进房间里。
进来了又不好意思开口,纠结了半天,才问:“万一,我是说万一啊,如果……如果我离婚了,老太太说要给我重说一门婚事……但是……”
米姑娘打断她的话,连声地恭喜她:“这可是大喜的事情。”
她的态度让黎妈心情没那么忐忑,又和她讲了那是些什么人,低声说:“我就是想,人家那么好……我这个样子……实在有点不知羞似的……”
米姑娘一脸诚退,劝说:“你说的这些,都是能干的管事。虽然他们是罗家的从人,但都是得力的人。将来您搬到了自己的星球上住,他们还可以帮忙管管本地事务。这样一来,什么都不用您费心了。若是过两年再有了孩子,更是和和美美了。”
说着叹气:“其实,我一早就想问您,那个刘大勇,待您这么坏,你这是何必呢?我看了,心里都疼。现在听您一说,是打算好好过以后的人生了,我可真是替您松了口气。”
说着又有些犹豫:“我怕刘大勇不会肯的。到时候闹得太难看了,家里要丢脸。我看他的样子,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会不会……做出什么可怕事情啊?”
“谁说不是呢。”黎妈这几天,少有了听到有人心疼自己,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哽咽着说:“我实在是跟着他,没有过一天好日子的……”边哭着,边说着刘大勇的种种:“他抢劫的时候,是下重手砍了人的,只往要人命上去,只是运气好,那个人没死。法官又怜悯他可怜 ,似乎说什么,他本性是好的,也是被生活所逼。所以没有重判。”
米姑娘十分有耐心,又是陪着落泪,又是跟着哀叹。
好半天了,拍着她的背帮她顺着气道:“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他死一万次也不够的。哎,要是他意外死了就好了。”
是啊,意外死了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但出现,就像一条毒蛇。
黎妈坐在那儿,脸色发白,一字不发。
米姑娘自言自语:“对了,说起死不死的,我就想起来……”
说着猛地顿住,就开口了。
黎妈连忙追问:“什么事?”
米姑娘扭捏三再,被她一再地怂恿,才不情不愿地说:“太太可不能说我讲过这件事。”
黎妈赌咒发誓,她才压低了声音:“今年1月去世的小少爷,有个未婚妻子,和人鬼混,那男的不懂事,找到家里来要找小少爷理论,小少爷也是气得厉害,那个未婚妻子他本来也不喜欢,是女方不依不饶才订下的婚事。于是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在这屋子争执起来,一个站立不稳,死在了这里。”
说着指指窗户边上的一比一的雕像,那是个骑着马,拿着长矛的铠甲战士:“就是这个地方,那人一个没站稳,向后一倒,被长矛扎了个对穿。”
“什么?”黎妈惊呼一声:“那死在家里的,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米姑娘笑一笑:“死了就死了。不过血迹我们擦了好久才擦掉,很烦人。”
黎妈又惊又骇。
“那,那警察不管吗?”
“管呀。但他本来就是自己不小心嘛。”米姑娘笑:“说实话,就算是小少爷动手杀了他,又怎么样?愿意顶罪进去的人,从这里排到边缘星。不瞒太太说,在这大宅里头死的人,多得去了。您在罗家呆得久了就会知道了,人命,不算什么。”
黎妈怔怔的。
“您吓着了?”米姑娘十分后悔自怨:“怪我多嘴。要不然换一间住?我这就叫人来。”
才站起身,黎妈鬼神使差地猛然拉住她。
她看了看黎妈,一脸不解:“太太,怎么了?”
黎妈眼神有些躲闪:“没什么好怕的,只要有人生活的地方,哪里没死过人。”
“那到也是。”米姑娘说要继续巡楼,就出去了。
走廊上,另一个女佣人在等着她,见她出来,小声抱怨:“你跟她说那么久,说什么呢?”
米姑娘一改之前的轻佻模样,杏眼沉静如水,轻轻笑了一声,说:“和她说前程呀。”伸手戳戳同胖的眉心:“机会难得,不抓紧了,难道跟你一样,傻子似的,打算干一辈子打扫的活。”
同伴不解,追着她问:“你要到太太身边去呀?”
米姑娘提着灯,走在昏暗的长廊上,步子轻快如精灵一样:“她?她有什么出息?”
同伴眼珠儿一转:“那要去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身边有高适呢,我算什么。再说……”米姑娘声音悠悠的:“老太太年纪大了,我们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家呀。”
说着她长叹一口气:“唉,再说咱们大小姐有这么个爸爸,多不好啊。”
同伴‘噗嗤’笑起来:“我也好讨厌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啊?”牵起她的手。
两个人在高高的拱廊走道上,边走着,边哼着轻快的儿歌。
高姜下楼来看见她们。她们连忙噤声,嘻嘻笑着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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