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跑呀!

    刘米兰回到所住的小区时,正遇到她爸刘大勇下楼,两个人在楼下打了个照面,刘大勇跟她说了几句,扭头笑呵呵地和邻居打招呼。

    她注意到刘大勇手上有勒伤,上楼推开门,不出意料,家里又是一片狼藉。用来打人的是门边的折凳,大概因为抓得太紧,这东西弄伤了刘大勇的手。

    米兰可以想像,刘大勇打人时,家里肯定是嚎得和杀猪一样,附近几幢楼没有听不见的。

    但他现在出门遇到,邻居还能对着他笑容满面,双方没事人似的。

    世界太荒谬。

    米兰回到家,黎妈嘴角一片淤青,正在收拾屋子。

    桌上有刘大勇吃完的空碗还没收。

    看来是打完之后,黎妈还给做了饭,他吃饱了才出门的。

    黎妈见她回来,扭过头继续默默收拾。

    夫妻两个去学校找黎多宝了,但黎多宝跑得快没抓上。

    回来路上刘大勇脸色就不好,眼角一抽一抽的,回到家就打了一顿。

    他自觉得在外面丢了脸,事情已过了一二天,气也还没消,脾气更加暴躁。每天差不多都要在家里发一回疯。

    米兰看着黎妈,心情复杂,沉默了一会儿说:“在楼下遇到我爸,说眼角有点抽搐,明天要去医院看看。”其实有什么可看的,大概是肝火旺或者打人到半夜,没休息好。

    但黎妈听了,紧张起来:“没听你爸说呀。要不要紧啊?”自己嘴角还有血污。

    米兰看着她一时没忍住,反问:“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你给打成这样,他也没说要送你去看,他自己眼睛跳一跳,颠颠地就得去医院。把你当个人了?”

    “你怎么这么说话?”黎妈当即便委屈地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嘴里呜咽着,无非是她怎么听刘大勇的话,刘大勇怎么脾气不好,怎么爱打人,还从来不给家用,从在一起,没对她有半点好脸色。自己如何如何忍辱负重。

    米兰没而耐心听,转身进了房间,拿出行李箱收东西,不去与理会。

    因为那些话,她早就听过无数次,连刘大勇家的亲戚们也都听过无数次了。

    早年她姑还跑来教训过她爸,可黎妈当时扑过去,挡着她姑求告,说算了算了,又是哭又是喊,活像她姑是个来自己家闹事的活阎王一样。

    三五回下来,她姑的心也就歇了。

    私下和米兰说:“你也别管大人的闲事。反正也不会离婚,她还是得管你吃饭穿衣。对你没影响就行了。”

    米兰渐渐大了,生得胸是胸腰是腰,刘大勇也生了别的心思,就很少打米兰。时不时还有点猥琐的笑脸。她每次看到黎妈哭哭啼啼就感到恶心,因为忘不掉刘大勇把她堵在房间时,黎妈明明看到了,却退回主卧去时的样子。

    如果不是她爬到窗口要跳,弄得刘大勇害怕,根本不敢想会怎么样。之后他固然是没歇了这种心,但黎多宝次次碍事,也算有惊无险。

    现在么……

    想到在楼下遇到刘大勇时,他飘忽的眼神,她就感到不寒而栗。

    手里收拾东西的速度也立刻加快了起来。

    她虽然不在客厅。也能边收东西边听着黎妈在客厅絮絮叨叨地说去学校找黎多宝的事。

    一会儿黎妈又说到生活多艰难。

    “家里又得要交电费。上午已经被关了一次闸。那手机上的APP什么的,我也不会用。”说完这些,站在客厅的黎妈便等着米兰接话。

    米兰口袋里是今天刚领的工资。每个月十五号,是发薪日。

    黎妈今天开口也不是巧合,米兰心里清楚得很,没有应声。

    黎妈站在外面,侧耳听了一会儿,只听到房间有翻东西的声音,没听到有回信,等了一会儿便又说:“管片的人上门来了,说下午两点半再不交钱,就从供电所把我们家断了。晚上你爸都要回来吃饭的,没电也没法做饭。”唉声叹气:“我手里也没有钱。阿宝掉的钱你爸钱捡走了。一块钱都没说给家里留。结婚这么多年了,你爸唯一一次给家用,还是有一年三十早上,家里没备菜,我又没钱,实在没办法就叫醒了他。他火大得很,拿了十块钱丢在我脸上……”说着,已经带着哭腔。

    接下来是什么剧情,米兰也可以倒背如流。

    来来去去就是这些话,一个故事说了十几年。

    等米兰出来的时候,便看到黎妈坐在沙发上抹眼泪。

    又瘦又小的模样,看着十分可怜。

    但这副可怜样她已经看了十多年。

    实在很难再像数年前那样充满同情与怜惜。

    黎妈抹完泪,抬头才看到米兰拿着行李箱。

    一时愕然。猛地站起来:“你干什么?”

    米兰没有回答她。拖着箱子便走。

    黎妈冲上去拉住她的箱子,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用超乎寻常的力气一把推开了黎妈。

    但黎妈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又爬起来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这次怎么也不肯再松开了大嚎哭着:“你要走也等你爸爸回来,和他说。你这么走了怎么行?”看着瘦弱的人,但这时候却力量惊人。

    米兰也不说话,随便她喊什么,闷声与她死命地纠斗了好半天。

    最终黎妈到底没有米兰力气大,被一把推开摔在地上。

    米兰得了时机,披头散发拖着箱子拉开门就跑。

    一直冲下了三四层楼,还听到身后黎妈追出来,坐在楼梯间里声嘶力竭的哭嚎——边拍着大腿边喊着什么:“以后这家可怎么办啊!你们这是都想我死啊!”口齿含糊。

    可邻居连开门问一句的都没有。

    她们家的热闹,别人都看腻味了。

    米兰怕黎妈会追上来,鼓着一口气大迈步地下了楼,遇到刚好回来的隔壁大妈,提着垃圾袋笑呵呵和米兰打招呼:“要出门啊米兰?”无视她蓬乱的头发和衣服,也无视楼道里的凄厉的哭声。

    米兰应了声,便提着箱子快步走了出去。

    等她走了一会儿,黎妈才停止哭嚎,一时茫然坐着好半天也不动。

    大妈上楼上来,劝了几句:“不好坐在这里哭呀。有什么话一家人好好说。快回家去吧。”

    她不肯动,也就算了。

    这样的事,三天两头都有,人家实在磨光了耐心。

    黎妈原是想与她诉苦的,可没得着机会,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回到客厅,看看静悄悄的屋子,怔怔地出神。

    过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拿起手机,但黎多宝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显示无应答,发的消息也没有回音。

    想到昨天黎多宝跑掉之前看自己的眼神,黎妈不禁心里发凉。

    突然觉得,女儿会不会真的不要自己这个妈妈,再也不回来了。

    不太可能吧?

    可,连“你要逼死妈妈?”这么极端的用词,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心里越来越慌。

    现在怎么办?

    她呆了一会儿爬起来理理头发就要出去,走到门口停下来,退回到镜子边上,又把整理平顺的头发弄得更乱些。

    一出门遇到了几个邻居,脸上是卑微的笑容,热情地和人打招呼,但人家明明看到了她蓬乱的头发,也没有人多问她什么,叫她很有些失意。

    到了辖区派出所,接警台值班的小姑娘看到她,起身就走。

    另一个是男青年民警,看到同事的反应有些莫明其妙。

    他是新来的,没见过黎妈,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问:“请问您有什么事儿?”

    “我女儿不见了。”黎妈一开口,声音就忍不住哽咽了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声音带旋,打着花腔。

    民警连忙走出来,扶她到一边坐下。

    “是为了什么事?什么时候不见的?几岁了?”

    黎妈今天被打了一场,此时满腔的委屈,终于找到一个倾诉之处:“也不怪她,她爸爸老爱打人……也怪我当年识人不清,那时候我十多岁……”

    话就从她和刘大勇刚认识开始说起。

    过了一会,女警回来的时候,黎妈刚说到她生黎多宝遭了多少罪。

    女警一转身回岗位上去了。

    不一会儿男民警借故去倒茶,回来跑过报警台小声问她:“辖区还有这种事啊?咱们就一直也没管吗?听着怪惨的。”

    女警‘砰’地就把水杯摔在桌上:“管,怎么不管了?前几年把家里小女儿腿打断了,生生打了一个月石膏,这女的跑来救助,好嘛,我就把人给拘留了,这下可捅了鸡窝,还没等第二天,当天晚上她在这大厅里打着滚,又是哭又是闹。我挨领导一顿骂,合着我是个臭傻B呗。”

    男民警连忙说:“啧,你小点声,你说你这嘴。给人听见,又得被批评。”

    女警莽得很,不肯听,说:“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去年新搬来的邻居给她拉架时,推了她男人一把,让他男人摔了一跤,第二天她就堵着别人门口哭,说男人不上班赚不了钱了,自己家又没米又没菜。人家给了她百来块钱才消停。下午就看到她男人活蹦乱跳的。你要觉得自己每个月那点钱还太多了,只掏心肝去管她的事,有你好呢。”

    男民警听了,有些犹豫,说:“她也有她的难处。到底遇人不淑,又没个自立更生的能力。”

    “那之前妇联给她找个洗碗的活,她也不肯干呀。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就是让她把碗放到洗碗机而已,客流量也不大的小店。”女警不耐烦:“她连打都能挨,一顿硬揍下来第二天照样干活,不用挨打只用干点轻省活的事,反倒做不了?”

    男民警嘀咕:“对于弱者的要求有时候太高了吧,她之所以成为弱者,不就是因为她做不到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吗?”不够勇敢不是罪吧:“该管还是得管呀。”

    女警笑一笑:“你觉悟高。”

    男民警端了茶出去问询室,递给看着又瘦弱又可怜的黎妈。抬头看看时间,她已经来了两个多小时了还没有停下诉苦的迹象,几次婉转地叫她说事,她也充耳不闻,好不容易说二句又绕到别处去,继续讲自己多可怜,刘大勇多恶行。

    但现在已经快到交班的点了,于是趁着她没嘴说话,打断她絮絮叨叨的忆往昔:“你说清楚孩子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在哪儿读书,什么时候丢的。我也好给你解决问题。”

    一问,黎多宝,十六岁,并不是走失,是自己不愿意回家。

    这就不大好处理,男民警固然觉得她不对,但是:“十四岁成年了,认真讲,我们虽然是警察,但是也不能说帮你强迫一个有自主愿意的人,呆在她不想呆的地方。那不是非法拘禁吗?就算你们是父母,她确实在读书,可她不是无自主意识的状态,做为一个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法律也不支持这种强制行为。”

    “那你们不管?”

    “顶多只能说,跟对方交流一下,劝一下。”男民警说。

    见她又要哭嚎起来,连忙伸手让她停下:“要不我跟她联系联系,看她怎么说,好吧?”

    但拿着电话想了一下,到另一间屋子关上门,才拨打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成年女人的声音。

    她问:“什么人?黎多宝干活呢。”

    说是警察,她就拿开手机大声喊起来:“黎多宝,警察找你呢!”

    不一会儿便有人‘蹬蹬’地跑过来,听声音还有些稚气:“喂?”

    民警说了这么的情况,问她在哪儿,在干什么,有没有地方住。

    电话那边的少女很警觉,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哪儿,反问:“做为成年人,我有没有决定自己在哪儿生活的权力?”

    民警被问得一噎,含糊地说:“你还小。再说你上学要不要家里支持?你家里的情况我也了解了一些,你的心情我也很理解。但是你想想,也就这一个月了。对吧,我听你家里人说,你九年级毕业,马上进大学了。你看,你要不先回家,有什么事好好跟家里人说。你妈在这儿哭了好久,还不是担心你吗?要不然她找你干什么?你看别人会这样为你的事上心吗?我听说你报考了大学,读大学的人,应该是懂道理的人,你说对不对?”

    电话那边的少女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等我毕业,我一定会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但在此之前我都不会再和她见面。就算她找过来,我也会像上次一样逃走。”随后就挂断了电话。

    民警皱眉,这小孩也太冷血了点。

    回到问询室,面对黎妈殷切的目光,深深感到愧疚。

    黎妈见他也没有收获,不禁声泪俱下。

    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是真的要逼死自己!

    民警劝了好半天,说:“你也放心,我看她是在正经的店铺里工作,也有地方落脚,人是安全的。再说也没去很远,听着就是市内。对吧,不用太担心。”

    又说:“是不是你们上次去找她,把她的钱捡回来了,对你们有什么误会?你给她多发发消息,讲清楚。小孩子辛辛苦苦的几个月,你们做父母的肯定是不至于乱用掉,还不是攒给她做学费的。你们家族情况复杂了点,她不理解也是有可能的,你好好地和她说说,一家人嘛,没有相互记仇的。”

    黎妈一时心虚,不看他,也不提一分部钱已经拿去还了帐,一部分已经被刘大勇拿走用掉了,更不提家里并没有给黎多宝准备学费的事,只是含糊地说:“那是当然。”

    “她不接电话,你就多发短信。她上学也是要钱的,就算办助学贷款,也要家长首肯签字。要不然她怎么上得了学?对吧。她就算是现在打工,也就是赚个穿梭机的钱,那学费呢?是不是这个道理?”男民警并不知道详细情况,只是自己一估计大概是这么回事。

    黎妈听他这么说,心里又安稳了一些。不过死活磨着,想叫民警查一查黎多宝是在哪里做事。

    见民警犹豫,跪下来猛磕头。

    民警连忙去扯住她,不让她跪下去:“你先起来。”

    她怎么肯起来。鼻涕眼泪一把抓,要死要活。

    弄得人没办法,民警看她可怜,想她也是没有恶意,到底是亲生的女儿,只应说:“我想想办法看行不行吧。”

    黎妈这才起身来了。

    民警出了问询室后,直抓脑袋。

    他能怎么查?

    还不就只能看手机定位。虽然说走程序是很复杂,但下面的管理并不那么严格,拿到这些信息其实是很便利的。

    但跑到隔壁科室,拿到了定位后,不由得有些犹豫。

    可也只是迟疑了片刻。

    因为虽然有十六岁,已经成年,可在他眼中到底也只是小孩而已。

    小孩就该有家,哪怕破烂一点,但都是血亲,起码比没有家要好。

    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这是世人公认的真理。

    黎妈千恩万谢地从派出所出来,手里紧紧地捏着纸条,脸上喜色难掩。

    一出门,连忙给刘大勇发消息。撞到错身而过的人,急急地道歉,头也没有抬。

    被她撞的黑衫少年停下步子。

    他背着一个大背包,穿着深色的牛仔裤,黑兜帽运动外套,无线耳机发出莹莹的绿光照亮了冷漠的侧脸,与之前相比,他气色更差了,脸上惨白的,嘴唇发乌。

    手心还一道道横贯整个手掌,又细又深,不知道怎么来的新伤。

    此时驻步回头凝视黎妈的背影。顿了顿步子,然后跟了上去。

    -

    刘大勇是中午收到信息时,正在饭馆和朋友吃饭。

    前几个月他搞环卫的时候,认识的。后来被队长针对就没干了,现在时不时还是一起出来聚聚。

    看了手机,跟朋友抱怨:“家里孩子不听话。给她吃给她喝,长这么大,一点不如意就要离家出走。”

    朋友不明就里:“那还是太贯着她了。小孩子,不能因为疼她,就放任了,我看你就是脾气太好。你看,上次队长说给你调班,你就该跟他怼,你怕他什么呀?”

    刘大勇看着老实巴交:“大不了不干了。不吃他那一口饭,也不能饿死。要真吵起来不太像样子。”坐在那儿的样子,也缩手缩脚,很是寡言。

    “你啊,就是太老实了。是我就不能忍。”

    刘大勇憨厚地笑,把信息关了,拿起手机跟朋友说了一声,便出去回电话。

    对于找到黎多宝在哪儿这件事,刘大勇到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在电话里对黎妈说:“等她吃了苦就知道回来了。”反而追究黎妈把米兰放走的事:“也不知道你天天在家里,是怎么做人的,不然好端端地为什么走?她虽然不是你亲生的,你但有一点仁义,一个家也不能成这个样子。我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害我呢?”

    黎妈不知道回了什么,他听也不听,骂了一句:“都是跟黎多宝学坏的。你生的好女儿。不上腔的贱东西!”挂了电话怒上心头,手握成拳头关节都捏白了。

    压下了情绪,回去店里抢着先把帐结了:“就几百块钱,又不多。我来我来。你先吃,我这边还有点事儿就先走了。”

    调头就向米兰工作的地方去。

    黎妈挂了电话,有些惶惶的,心中实在委屈,可不敢反驳。

    现在想想,又有些担心,难道,就真的不去找黎多宝?

    固然米兰是赚钱的,黎多宝是花钱的,并且眼前考上学校后还有一大笔花销。她也明白刘大勇为什么不再热心。

    但到底是亲生的女儿。

    没了女儿,自己怎么熬?还有什么指望?

    黎多宝打小脾气就有些倔犟,现在左在那里,真存了和做妈的断绝来往的心怎么办?

    她是存心要自己的命啊。

    黎妈想着,不禁悲从胸起。

    又后悔不已。那天夜里,黎多宝走时,她是起来要拦的,可被惊醒的刘大勇拉了她一把,不叫她管,她也就没动。

    当时怎么也该拦住人的!

    把黎多宝一时的意气按下去,等过了这个气头上,一切自然就好了,日子还是照常。

    不会闹成现在这样子。

    左思右想都不是办法,转身往公车站去。

    -

    派出所那边。

    女民警从厕所出来正碰到男民警正和隔壁科室闲话。

    “也是可怜,孩子也不太体谅父母。”

    “到也是啊,越是这样的家庭,就越要理解理解她妈妈的不容易。”旁边科室的感叹:“你实在是个做事的人。这种事搁在别人就不会管了。”

    她听着话不太对,问:“怎么了?你干嘛了?”

    一听帮查了地址,当场就无语了:“你这不是违规操作吗?到时候那小姑娘出什么事儿,你负责啊?你下来,头儿是分给我带你,我也认了,但你别给我找事儿好不好?”

    旁边科室的一看不大对,连忙劝和:“没什么事。这能出什么事儿。”

    男民警脸上也挂不太住:“人家来你又不接待,我现在做点事还做错了呗?头是把我分给你了,我是新来的,该跟着你学习,可大家都是同事,不至于讲话这样吧?”

    女警理也没理他,找旁边科室问了地址,转身就拿着帽子出门去。

    男民警是该跟上去的,但这时候火气也上来了,冷着脸坐到接警台去。

    旁边科室怕闹大,有些后悔帮着查地址,连忙跟上去劝:“算了,她就是这个脾气。你还是快过去吧,万一有事儿,这不闹大了吗?再说,你是好心,但这事儿确实不合规定。”

    “我知道不合规定,但人家确实可怜巴巴的,小孩年纪又小。特殊情况特殊处理,那人民群众有困难,都跟她一样不管事?我们是清闲了,没干系了,那人家怎么办呀?人家就指着我们呢。行了,你也别紧张,到时候头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旁边科室见他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笑一笑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男民警坐了一会儿,情绪下去了,想想还是把这边的事交给其它同事,骑上小摩托往那边过去。

    因为地图上标记显示有误差并不十分精确,一开始还对着坐标找,但才走到最近的路口,就看到前面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看热闹的,把路都堵了。

    连忙骑近一些,把车停到路边,挤进去就看到黎妈跪在一家通讯维修店门口,抱着一个女孩的腿不放,女民警正搀扶她,想把她从地上拔起来,拉开两个人。嘴里边还大声喊着:“你有什么话,我们都回所里再说。你女儿也去,你看行不行?没有什么话是咱们坐下来好好说不清道理的,你跪在这里抓着她有什么用呢?你看看路堵成这样,又解决不了问题。上个月治安管理上已经下了文件,蓄意扰乱公共场所秩序,是要视情结轻重予以处理的。”

    但她没有帮手便力气不够,黎妈死不肯起来,只死死地扑在地上,抱着女孩的腿不放,哭嚎着:“我给你跪下了,你回家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你回家。你一个人在外面,你爸爸和我多不放心?我们是一家人,你这样,这个家不就散了吗?别人说起来,你是离异家庭的孩子,就算以后你嫁人,问起来也不好听呀。你还小,不懂这些,可妈妈真正是为了你好。”

    黎多宝已经是被跪过一次的人,但此时也不由得有一种轰然血冲上头的感觉。

    男民警根本没以为这个女孩会是黎妈的女儿。

    她就是黎多宝?

    但这两个人,实在长得不像。

    黎妈的声声悲泣也实在叫人心痛。围观的路人,脸上也不禁忿忿然。

    在一边高声喊几句:“到底是你妈妈。没多大的事就算了吧。这成什么样子。”

    有人用不低的声音讥讽:“这要放到以前,是要天打五雷轰的。”

    可黎多宝只是站着,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盯着面前女警制服上的扣子,眼睛不看别人。身体时不时随着黎妈的拉拽而摇晃,好几次差点被扑倒在地上。

    但她似乎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决不倒下去。

    决不倒在这些,对她声声指控的人面前。

    好像以这样的姿势,就能向整个世界宣告什么。

    女警有些恼火起来,突地放开手,索性不再去拉黎妈了:“你怎么回事?说实话,我很理解你女儿不肯回家,你们那是个什么家呀?你维系它干什么呀?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你女儿也就是给你面子,不肯在大庭广众说那些家里的鬼事,但你也不是就这样说话,搞得自己多圣母,你说是不是?”

    黎妈脸因为动作而涨红,但虽然擅长诉苦,却不擅言辞,一时讷讷无语,含着泪万分窘迫:“你说的什么话?我总归是为了她的。”

    “那我就问你,你今天报案,说她半夜走的,她走的时候你怎么不拦?”

    “她爸爸……”

    “我代你说,她爸爸不让,是吧?”女警反问:“他不让,你就不拦了?那是亲生的女儿,大半夜、凌晨、一个小姑娘走到外面,没地方去,你问过她在哪儿过的夜吗?问了她饿没饿着,吓没吓着吗?他连消息也不让你发了?”

    黎妈结舌:“我……我……她爸爸会打我的……从我跟着他,就没过一天好日子。”说到这里一下就流畅了起来,还要继续,好叫人知道自己多冤枉,刘大勇多坏。

    女警却打断了她的话:“从十多年前,你就是这么几句了,有新词没有呢?你男人打孩子,腿都打断的时候才多大?要不是我们介入,你们有打算送医院去吗?‘腿有长短也不碍事’当时这话我可还记得呢。你记得吗?”

    女警当时刚入职和所里的头儿上门慰问,刘大勇就是这样挤着一脸憨厚的表情,惶恐地说‘小孩子不必太娇贵,有这点伤自己就能好,怎么还劳动领导上门来了。’黎妈不也在旁边连忙附和:“不是什么大事。”吗?

    不是大事?骨头都断了。

    是无知还是无知?

    “你说你是为了她,说实话,我这十多年,可是一点也没看出来。”女民警说:“我就琢磨不明白。你到底怎么个意思?”

    黎妈喃喃地:“家不能散,哪怕没什么好处,可是个家呀。人怎么没有家?别人要笑话她的。没有家她怎么办?”自己又怎么办?她就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别人就不笑话她了?”女民警反问:“孩子今年都该考大学了,你们给准备学费了吗?”

    黎妈抽泣起来:“她爸爸说,也不用读太多书,我也没有办法呀,我从跟着他,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

    话头又转回到这里来。

    女警一阵无力。

    黎多宝被抱着腿,接受来自各个方向的审视与议论,却格外地平静。

    事情就是会这样发展。

    每次想要恳切地谈话,都是这样发展。

    她早知道了。

    世上有很多道理,什么事都能说个干脆清楚——逻辑课时老师是这么说的。

    可真的吗?她觉得,老师似乎和自己生活在不一样的世界中。

    她生活的世界中,每个人都能完美自洽,永远也无法被说服。

    就算用尽全力,用完一辈子,也不能让其有丁点的改变。

    而路人们的‘正义’之言,也实在令人厌烦。

    以前她总是很在乎,会因为别人的话,而羞愧难当,也因为自己的狼狈被人看到而恼愤,现在可却突然觉得,有什么重要?

    这些愚蠢的人,怎么看她,有什么重要?

    “我没有做错事。”她说。

    当她说完这句话,向四周环顾时,突然定了定眸,向这边看过来的时候,男民警有一瞬间以为她是在看自己。

    甚至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因为他才闹成这样。可他马上就发现,她看的并不是自己。

    他回头望向四周,立刻就发现与自己相隔一人之处,有一个带兜帽的少年。

    他站在人群中,望着黎多宝那边。

    两个人,隔着纷闹的人群对视。

    黎多宝怔怔看着他,没有再看向别处。

    随后她又大声重复那句话:“我没有错。”

    她没有。

    她不是不孝。只是不再软弱。

    也许与妈妈反目,离开养育自己的家庭,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但她不会为自己懂得逃脱,懂得保护自己,而羞愧。

    她说服自己,不论所有人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她,都不要退缩,不要怀疑自己有没有做错,不要去在意这些人怎么评价。

    在她的人生中,他们只是云烟。

    丝毫也不重要。

    因为总有人明白。她没有错。

    比如女警,比如她看着的人。

    这时候人群里骚动起来。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男民警。

    他看到另一个方向人群中,有一个穿黑西装的人正向他和少年的方向挤过来。

    这个人他有些眼熟,应该是不久之前有碰过面。

    叫什么?

    陈泽吗?

    记不太清了。

    应该是因为调查赔保的事,到派出所去过。

    陈泽也看到了他,急急地用眼神向他示意,向少年合围过去。

    但就在这时,黎多宝趁着黎妈出神,大叫了一声:“跑!”猛一摆腿挣脱出来,转身就狂奔而去。

    少年身后敏捷几乎是应声而动,与她背道而驰冲出了人群。

    冲冲冲!

    身边的一切声音远去,黎多宝听到自己的心跳,血液轰隆隆好像江河,胸腔激烈地扩张又缩紧,呼吸沉重。可她跑着,却觉得,阳光明媚的春日也不过尔尔。

    迎着风大声道:“看到了吧,我黎多宝,又美又悍,厉害着呢!什么困难都打不倒。”

    所以一点也不用担心我,别再冒险了。

    虽然耳中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但她想,他一定是听得见的。

    就算肯定听不懂,应该也能体会到她声音多中气十足、朝气蓬勃吧?

    街上一片喧哗,到处都有人惊呼,天气也阴沉沉的。

    黎多宝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狂奔着,妈妈也许在跟在身后,也许没有。随便了。

    她不回头,只是拼命地跑,比上次跑得更快!

    但她知道,自己不会永远这样逃跑。

    等她有足够的阅历,能理清血脉中的恩怨,也有足够的力量面对的那天,她就不像在梦里那样懦弱了。

    她会停下,猛然回头面对它。

    比现在更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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