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载鬼一车(14)

    路潇跟随同安的视线抬起头, 感觉自己像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旁观者。

    少年同安三两步跳进山门,把银匣交给了隐士。

    隐士微笑颔首, 慈爱地扶正了同安跑歪的发簪:“好孩子,有人来看你了。”

    同安的声音里有点惊喜, 又有点害怕:“我娘来了吗?”

    隐士点点头:“去前殿找你弟弟玩儿吧。”

    同安退开半步,朝隐士深鞠一躬, 急不可耐地跑过石径和月亮门, 冲向位于山顶的朱红大殿。

    山巅宫殿是一座飞檐斗拱的纯木质建筑,气派森严, 犹如仙宫,正殿外高悬着一面绘金匾额, 上书“神升天界”四个篆字,大殿前的庭院里不种一草一木, 单铺着五尺见方的白玉砖, 践踏之时声若击磬,琳琅悦耳,唯独正中那个直径三米的深坑分外碍眼,不知做何种用途。

    一个与同安有三分相似的男孩蹲在坑边,正探头往下看。

    男孩发现同安,立刻欢欢喜喜地跑过来, 但两人面对面的时候, 他伸向同安的手却缩了回去。

    此时同安穿着一件暗绣竹纹的天青色长褂,脑后插着包金的玉簪,身体又高又结实, 眼神里都带着富足的精光,而男孩子却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袖口有洗不掉的经年油污,面黄肌瘦,天庭阴翳,显然是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

    “三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同安热情地抱住男孩,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塞给他。

    男孩怯怯地接下:“大哥,你在山上吃得饱吗?”

    “嗯!大师们对我可好了!顿顿饭都有四个菜!”

    男孩羡艳地赞叹:“大哥,你这身衣服真好看!”

    同安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大师们给我做了好多衣服,这件是平时乱穿的,节日里还有更漂亮的云锦面袍子,那才叫好看呢!”

    “那你做活的时候别把衣服弄坏了,当心他们打你。”

    “这山上和咱镇里那些老爷家不一样,大师们好像神仙一样,脾气又好又有钱,更从来不打人,山上也没有那么多活儿,我每天只擦擦殿里那些古董。哦,最近大师们在院子里挖了这个坑,许是要建个池子吧,我偶尔也来帮帮忙。”

    两个人在坑边坐下。

    男孩好奇地追问:“那他们既不种地、又不读书,每天都干嘛呢?”

    “大师们说,有一个特别厉害的青羽仙人,送给他们一颗神树的种子,把这树种下,结出果子,吃下去就能长生不老。那种子装在银匣子里,看也看不见,摸也摸不着,非得用求死者的眼泪浇灌才能生根发芽,大师们就每日想法子种树。”

    男孩叹气:“前日阿瑶的爷爷被阿瑶爹撵了出来,没处吃饭,便跳河死了,他的眼泪必然可用的。”

    “大师们说,人活越久,念想越多,纵有千般万般的失望,心底总还会存着一星半点的不甘心,这颗种子便有种神奇的功效——不管那些人遭到过怎么生不如死的事情,一见到这颗种子,立刻就会想起对世间的种种留恋,全都不想死了,十分奇怪。”

    同安与弟弟聊天时,眼神总瞄着大殿,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偷偷跑过来扒门缝。

    路潇借由同安的身体和记忆,看到了宽阔大殿内的景象。

    香烛高照的明辉下,村妇与中年隐士正在攀谈。

    村妇说:“我大儿当时病得那样重,你们既然有法子救他,为何不能再救救我小儿呢?”

    隐士冷眼说:“你三年前瞒着儿子的病,把他卖来山上,不是已经筹了一笔钱救你小儿子吗?再者我山中的丹药总共就那么几丸,早已用光了,你缠着我也没用。”

    隐士说完,闭上眼睛靠向椅背,不再回应她。

    同安见状立刻跑回树下,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待村妇推门出来,还强作笑颜叫了一声娘。

    村妇看见同安,先是一惊,不敢相信三年前贱卖给山门的皮包骨,竟然还能调理出这副富家少爷的模样。她只得尴尬地应声,敷衍地问候了几句家常。

    村妇的眼神不停在两个儿子间流转,突然想出一个主意,她开口对同安说:“你若想家,就去和大师告个假,回家住一段时间吧!”

    同安还没回答,村妇直接拽着他的手走回大殿,陪着笑对隐士说:“我儿说他想家了,想要回家住几个月。我虽迫不得已把这孩子赎给了你们,可他终究是我身上掉下的肉,还望你们通个人情,让我们母子好好说几天话。”

    同安欲撤回手,却被对方死死地攥住。

    不等同安辩驳,隐士已经点头:“我门派不是不近人情的地方,母慈子孝,此乃天伦,同安,你随母亲回家看看也好,近日山上空闲,你也不必急着回来了。”

    路潇跟随同安的记忆,被村妇拉出山门,走着走着,村妇突然原地消失,而同安手里则多了一只银匣。

    同安抬起头,前方山上依稀可见高高的山门与长者。

    记忆陷入循环。

    路潇凝神控制了同安的身体,捏碎掌中银匣,一时间红砂飞散,她再次坠入虚空。

    周围再次明亮起来的时候,她被一片山居村野环绕,并一遍遍地掠过两间草屋,于是她调整姿势,撞进了屋中。

    她从右边烧着火炉的宽敞大屋,穿进了左边的狭窄小屋,小屋墙沿下结着一层白霜,可见天气十分寒冷,同安瑟缩在屋角,手上脸上都长出了冻疮,身上却还穿着那件天青单衣,只不过缎面已经脏污得不成样子。

    草屋门口,村妇和陌生男子步步逼近,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刀,村妇手里拿着一只酒盅。

    路潇伸手摸了下刀刃,突然就进入了同安的视角。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自私?单你自己的病好了,就不管你弟弟了吗?我可真是白生你了!”

    村妇叫嚷着扯过同安的右手,那条早先白皙的小臂如今布满割痕,分外狰狞可怖。陌生男人也帮忙按住同安,割开他脆薄的皮肤,赤红的血立刻滴落到酒盅里,积聚了一盅后,村妇便放下他的胳膊,想要端着血离开。

    那男人却握着同安泛白的手,又新拿出一个酒盅来。

    村妇看见便问:“你这是做什么?”

    “刘爷给了我十两银子,要再买一丸他血做的那药,还别说,你死鬼前夫的贱崽子还真当用,这才两个月,就给咱儿子赚足了娶媳妇儿的钱,我都算好了,再关他一个月,咱家就能盖间大瓦房!”

    村妇略显犹豫:“可别弄出人命……”

    “心疼你的小野种啦?”

    村妇怯懦地低下头:“咱不还指望他救咱儿子吗?”

    男人的脸色缓和一些:“哼,我心里有数。”

    他端着一盅血,哼着曲儿走出草屋,啪哒一声扣上了铜锁。

    未过片刻,村妇与男人再次以相同的姿势走了进来……

    路潇捏碎即将割伤同安的刀刃,长生砂如血飘散,她亦重新沦陷于无边的黑暗。

    这次终结黑暗的是雨的声音。

    路潇发现自己又进入了山门小路的幻境,此时正值半夜三更,空中细雨靡靡,该是很冷的天气。

    同安在山路上狂奔。

    他穿着已经看不出天青色的褂子,整个人披头散发,完全瘦脱了人形,大队追兵手持火把追逐而来,两方的距离越拉越近,眼看着就要被逮住的时候,同安终于扑进了分割山路与山门的白玉柱内。

    高耸入树冠的白玉柱顶端,两只像马一样高大威风的孔雀飘飘落下,一只蓝色,一只白色,它们的尖喙与厉爪上分别带着金银打造的护套,拖曳于地的尾屏里还夹着雀羽形状的细长刀刃,尾羽轻轻扫过周边树木时,手腕粗的树枝便被无声截断。

    追兵们止步山前,不敢再往里闯,只能隔着孔雀跳着脚骂同安。

    “哎呀个小没良心的!光顾着自己过好日子,这些叔叔婶婶你就不管了吗?”

    “果然没爹教就是不会做人!”

    “我们换条路去求求大师,大师不能放着我们见死不救!”

    ……

    同安颤抖着爬起来,疯狂跑向大殿,想要逃开身后无休止的斥责。

    “大师们救救我!”

    殿门并没有关,同安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平素灯火通明的大殿里,如今却没有点燃一颗蜡烛,黑暗中还站着几十个隐士,他们浑然不惊,一起低头望向同安,

    隐士们穿着重锦皂袍,插着玉簪,蓄着长须,个个神清气朗,但这些神仙风度的人微笑着站立一处时,却有种别样的恐怖感。离门口最近的隐士手里托着一只银匣,路潇坠落进大殿后,伸长手臂碰了碰银匣,自己就变成了匍匐在地的同安,此时她依稀回忆起来,似乎在猎村中见过其中几位隐士的面孔。

    “算算时间,你今日的确该回来了。”

    同安向前抱住隐士的腿:“大师,求您别让我爹娘采我的血了!”

    隐士弯腰扶起他:“他们为什么要采你的血呢?”

    同安急切地解释:“村子里的人全得了我当年那种怪病,如今我好了,他们就觉得我的血能治病。”

    “同安啊,你可真傻,哪里有什么怪病,那都是我们在水源里埋的毒。”

    同安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隐士们往前进一步,他便往后退一步,退至庭院时还被门槛绊倒,可此刻的他连爬起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蹭着地挪动身体。

    隐士托着银匣,面带微笑,步步紧逼。

    “你的爹娘不要你了,你的乡亲不要你了,我们也不要你了,如今这世上无人爱你,无人收留你,你去无可去,一无所有,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同安被这诡异的场面吓傻,不管不顾地只往后爬,忽然一手摁空,掉进了院子中央他亲手挖出的坑里。

    隐士们在洞周围成一圈,纷纷低下头看着他。为首的隐士打开匣子,只见银匣里铺着一块红绢,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然而他望向匣中的时候,眼里却透着贪婪的精光,隐士把空匣扔进深坑,刚好砸中了同安的小腿。

    隐士们围着同安絮絮地念。

    “你爹娘不要你了……”

    “我们也不要你了……”

    “这世上根本没人喜欢过你……”

    “你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人……”

    ……

    洞底一共就这么大,同安刚才跌断了腿,如今爬不出来,也无处可躲,忍耐片刻之后,终于崩溃地哭了,他的泪水滴入洞底淤泥,遍地泥水突然裂开,一颗看不见的树迅速生根发芽。

    此时路潇忽然轻飘飘地浮起,再次看到了奔跑中的同安……

    坠落无止无休。

    路潇不断在自己、黑狼、同安、冼云泽的记忆里穿梭,若非她意志足够坚定,只怕会陷落于层层嵌套的人生中遗失自我,但即便镇定如她,也渐渐失去耐心,想要把周遭的一切彻底粉碎。

    就在这时候,她掉进了一段属于自己的回忆。

    扎着辫子的瘦高男人左手拎着蔬菜,右手拿着从干洗店取回的羽绒服,背上则趴着年幼的路潇,她像只不安分的猴子般手舞足蹈,揪着他的头发叽叽喳喳说些幼稚的话,而幼年路潇的背后,还挎着一把比她自己都高的窄刃长刀。

    路潇诧异地将手伸向年幼的自己,却在临近时手腕一转,握住了那把刀。

    刀柄果然有着石头一样的触感。

    她拒绝进入幼年自己,强行篡改了回忆,而后情境中的人和物便都停滞不动了。

    路潇缓缓拔刀出鞘。

    黑色的刀刃无声滑出之时,世间万物都少了几分光芒,流转人间的灵气被刀刃强行吞噬,方圆百丈之内,有灵众生似在经历一场奇异的杀戮,缓慢,威仪,命运般不容抵抗。

    贡榕察觉到这把刀超越了自己幻化的极限,妄图终结这段记忆,天空边缘汹涌崩塌,黑暗摧枯拉朽席卷而来。

    路潇竖起刀刃,并拢两指夹住刀背,由下至上缓缓擦过。

    十二道环纹成形,幻境发出一阵无源的哀鸣。

    路潇压制冼云泽时用了七刀,就劈得林川化形受伤,如今还是七刀,幻境内的一切具已灰飞烟灭,第八道环纹碎裂之时,视野内竟斩无可斩,幻境承载不了这第八刀的威力,无边暗幕似银瓶触地,砰然碎裂。

    幻境消失,路潇手中的刀也自行砂化,她忽闻身下风声有异,立刻滚身触地卸去了坠落的力道。

    黑狼狼狈地摔落到她旁边,而后一只纸鹤也悠悠飘上她的头顶。

    此处约有两米宽、三米高,六面布满孔洞,像是一只埋在地下的埙,其中大多数孔洞已被草蛇完全封死,还有一些正被草蛇填充。

    “埙”的中央,一只骷髅盘膝垂首而坐,它遍体衣衫腐朽碎尽,空余一身薄皮裹着骨头,那些草蛇不断衔来同类的残肢和草叶,它枯槁的十指便自动翻飞,不断续编着草绳,草绳寸寸向外延伸,并在半米外化成了蛇的样子。

    路潇试着喊了一声同安,骷髅没有回应她。

    它身处贡榕的核心,无时无刻不被长生砂的灵气滋养,既不能离开贡榕的幻境,也没办法死去,早已五感皆失,神魂崩溃,如今更像是一个活着的怨灵,全凭本能制造着这些草蛇,想要阻止贪婪的人们采集长生砂。

    黑狼挣扎着爬起来,目光凶恶地盯住洞穴一角,发出了威慑的喉音,而后它猛地扑向那块空地,用力向下刨挖,拼命捣毁着别人看不到的什么东西,路潇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几分钟后,黑狼踉跄歪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骷髅也停下动作,原地化为了灰烬,无尽的异蛇随之变回草绳。

    贡榕死去,与它伴生的树伥与棘灵也就无法继续存活了。

    路潇叹了口气,精神松懈下来后,突然感觉到头皮针扎似得不舒服,歪头看去,纸鹤正叼着她的几根头发自娱自乐地荡秋千。

    “你别啄了行吗?我一共就这么几根头发。”

    纸鹤听到埋怨,飞到她的耳朵上,扑打着翅膀弯下身,悄悄和她耳语:“想要小绿蛇。”

    路潇皱眉:“你又想养蛇了?”

    “想养蛇。”

    “乖,咱们有蛇,回家玩宁兮去。”

    她正思考怎么出去的时候,头顶的地面忽然裂开,冰凉的月光直洒下来。

    路潇屈膝跳出深坑,回首眺望,身后居然是已经荒废数百年的大殿。

    大殿被层层草绳包裹,看起来像一只从中劈开的硕大椰子,路潇站在高处举目四望,周边草木竟然全部枯死,片刻前还生机勃勃的巍巍山脉,转眼间已沦为死寂的戈壁,只余下无边荒凉的砂石,她突然有种历经了沧海桑田的奇妙错觉。

    此时路潇的手机震响。

    她茫然接通了林川的电话:“你在哪儿?我又在哪儿?现在是哪年?地球上还有人吗?”

    “距离米米检查你功课还有 12小时,你随便找条路,我带你出来。”

    路潇挂断电话,跑下记忆中的山路,原本立于山门两侧的石柱早已倒下,树藤里还夹杂着一些支离破碎的白骨,数百年前追逐同安的村民究竟遭遇过什么,恐怕将永远无人知晓了。她跑到山路半腰时,便隐隐看见了那座猎村,而村外的另一条路上,几辆黑色的车正在赶来。

    路潇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背后的山门与宫殿都已消失不见。

    贡榕死去之时,外借的寿命亦被收回,林川和幸存者们没受到什么影响,但村民却一半灰飞烟灭,一半化为了尸体,只有两个人瞬间衰老成了八`九十岁的模样,尚自存活。

    车队停在村口,工作人员将幸存者们扶上车,内勤还想进入村庄处理残骸与遗迹,却被林川叫停。

    “那些就这么放着,房子里有些不好处理的东西,等会儿你们撤了,我直接把这个村子埋了。”

    路潇扫了眼光秃秃的山头,问林川:“你感觉怎么样?”

    “我还好,贡榕控制的范围不大,这些山区养两年就能恢复。”

    两个人说着坐进头车,和宁兮、米染碰了面,稍后工作人员再次拉开车门,把路潇托给幸存者的包还给了她。

    工作人员顺嘴对林川说:“来都来了,给找两个矿呗!金银铜铁煤炭钻石什么都行!”

    林川啐了他一口:“呸!你做梦!20吨黄金都不给我!还想要我的矿?我把我的宝石全藏起来了!给麻雀絮窝也不给你们!”

    “斑秃山神!”工作人员飞快地留下一句话,拔腿就跑。

    “哎!你说什么呢!”林川刚想要跳起来,却被米染拉回了原位。

    米染拍着他的背:“别吵了,你刚才不也抢过他的烤串吗?翻旧账不一定谁能赢呢!你啊,以后多讲卫生,别再染上这些乱七八糟的皮肤病,就没人说你了。”

    林川果断和米染厮打了起来。

    车队重新启程,开出了垚山,而他们刚刚停留的地方,半壁山峰忽如刀裁般落下,掩埋了一切人间恶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喂冼云泽~笙笙 59瓶;阿露露 50瓶;顾林凉生 30瓶;假装我是个壕 20瓶;罗德 20瓶;二十 18瓶;读者匿名 10瓶;清欢美人 10瓶;婲九九 7瓶;顺心 5瓶;鱼鱼鱼 3瓶;压力大啊、boore 1瓶;

    冼云泽的银行余额646瓶,我宣布他现在是凶器组第一土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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