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云泽站在路潇的肩膀上, 监督她给雕琢好的人偶涂装,时不时还提出点不具可行性的建议, 比如给自己头顶染个大草原什么的,当然都被路潇否决了。
忙碌一整天之后, 路潇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刷,后退两步, 观详起自己的作品。
她由衷感叹道:“我的手工真完美啊!”
冼云泽跟着附和:“我长得真完美啊!”
路潇闻言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你不要过于自信。”
冼云泽一本正经地与她争辩:“我是真的好看。”
路潇还想编几句刻薄的话语讽刺他一下, 但看着按照冼云泽本体雕刻的人偶,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毕竟事实摆在眼前,他说得的确对!
人偶身上的颜料还需要一定时间定色, 暂时无法使用,路潇决定趁着这段空闲, 给冼云泽整理下衣服。自从开始制造这具人偶, 路潇已经为他买了不少服装,只是人偶完成前没办法试穿,于是都和自己的衣服扔到了一处。现在她打开衣柜,逐一把两人的衣服分开挂起来,翻腾到柜子底部的时候,忽然找出了一只造型奇特的埙。
这只埙呈卵形, 体积约有寻常埙两倍大, 除了吹孔之外,表面没有开其他的洞,质地非瓷非陶, 更像是琉璃或者水晶,别的人看见它,恐怕都不知如何吹奏,但是路潇对这种“乐器”却极其熟稔。
事情依旧发生于她不堪回首的童年。
租客曾跟她说,这东西是古代民族作战时的军乐器,简单易学,十分方便,然而等他勾起了路潇的兴趣,真正教起来,却足足用了五年时间才让路潇熟练掌握其用法。路潇学会这种乐器后,学校里恰好开设了音乐通识课,她惊讶地发现从没有任何一本书介绍过这种乐器,而租客教给自己的曲子,也根本不符合五音十二律,说这东西是乐器都高抬它,路潇一度怀疑那个骗子诓自己吹了五年的泡菜坛子。
她得知真相之后,立马回家开战,和租客打了个天翻地覆鸡飞狗跳,算是告慰了自己白白浪费的五年时光。
路潇回忆起当日的情景,忍不住发笑。她拾起衣柜里的埙,从乐器开口处倒出六枚质地各异的珠子,然后选了一只金色的珠子放回去,六指捏起埙,悠悠吹了起来。埙中的金珠随气息在里面滚动,以路潇远超普通人的触觉,能清晰感知到金珠移动的轨迹,而埙发出的声音,居然和她当日在地宫中吹出的哨音一模一样。
实际上这根本不是什么乐器,而是操纵鸣砌的工具。
简单来说,演奏这只埙时,每吹出一声音节,里面的金珠就必然被气息吹到一个特定方位,音节和方位对应起来,便是一道指令。进入鸣砌地宫后,凭口技复现这声音节,对应的方位就会生成武器。至于武器出击的速度、运转的流畅性,则完全取决于工具的档次,越高级的工具,吹出的音节就越复杂,传递给鸣砌的指令就越精准,所以路潇手里的这只工具,肯定比地宫中的女人所使用的工具高级得多。
六枚珠子代表着六种武器,当年租客让她着重练习金珠,想必是因为她惯用刀的缘故。知道了训练鸣砌的方法,也就知道了鸣砌的弱点,那就是埙气孔的方位不可能射出武器,只要守住这一点,也就守住了这个杀局的生门。
但路潇也不算故意隐瞒,听见女人的那声哨音前,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只埙的实际作用,直到听见了那声熟悉的哨音,看见金珠的位置弹出长剑,才恍然大悟了埙的秘密。意识到这个秘密之前,她是误入陷阱的小白鼠,意识到这个秘密之后,地宫是她的后花园。
只是那根柱子到底怎么回事?路潇回忆起当日筋折骨断般的痛觉,仍然心有余悸,搞不懂那个叫云见文的究竟做了什么。
此时房门被人敲响,路潇对着门喊出冼云泽的名字,门扉无声打开,宁兮迈入门内。他还没有完全进入房间,身后的门板突然自动关合,用力把他拍进了屋内。
宁兮回头瞪了一眼大门,又对路潇说:“一个好好的智障交到你的手里,才过了几天,就变得又智障又恶毒,你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
路潇让冼云泽回到自己肩头的人偶里:“凡事先从自己找原因,也可能是你长得特别,嗯,招人恨呢?”
宁兮挑了路潇一眼,路潇知趣地闭上了嘴。然后他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眼神冷漠地看了路潇一会儿,盯得路潇有些发毛。
“你干嘛这样看我?”
“给你缓冲的时间够长了,说说吧,之前在海上发生的那些事情。”
亏路潇以为自己就这么混过去了,看来还是不行。
她叹了口气:“你想问什么?”
“那是什么地方?”
“据我所知,可能是一个神秘海岛。”
“你给我端正态度,你连影枭这种仅见于记载的凶邪都能收服,可不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路潇挠了挠头:“好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宁兮听完了她口中稀奇古怪的童话,点了点头:“这茬算你圆过去了,但那个叫云见文的人怎么好像认识你?”
“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呀!副组,你了解我的脾气,我要知道他是谁,怎么会安安静静在家呆好几天?我早出去逮他了!还有那根柱子,如果我知道那是什么,怎么会被他打个半死?我比你们更想知道那座岛有什么鬼。”
“你之前真的没去过那座岛?”
“我从出生到现在,整整24年,连那座岛的边儿都没摸过!”
宁兮微微一笑:“24年之前呢?”
“……”
“你跟我玩这种文字游戏没意思。”宁兮站起身向外走,立在门口处说,“你既然不想说,其他的事我也不问了,其实和我都没什么关系。我只能这么告诉你,我和此世的缘分并不深,等组长玩够回家,米米得脱此世,我就会离开娑婆世界,林川也会回到陶虚,从此千年万年,乃至娑婆湮灭,我们可能都不会再回来看一眼。无论你背负着什么秘密,等到那个时候爆出来,就只能你自己担着了——哦,你还能期待一下那个智障,对了!他上次因为乱吃东西在这间房间中自闭成弱智,好像是4000多年前的事情了,为人真是非常靠得住。”
宁兮说完没有等她回答,打开门便走了。
路潇愣了一会儿才消化完他的话,然后忍不住腹诽,因为是毒蛇化生的,所以说话才这么毒吗?
但她无法张嘴反驳,毕竟她的确有秘密。
路潇叹了口气,合上眼睛按按太阳穴。
此时已经临近下午六点,穹顶的玻璃窗依旧阳光充沛,晒得人懒洋洋的,她对着房间喊出冼云泽的名字,穹顶便自动扭转180度,光芒消失,太阳退下,头顶转眼生起一片璀璨繁星,格子架上的灯渐次点亮,重新为房间带来光明。
路潇瞄了眼房门,放弃了出去吃东西的打算,毕竟刚被宁兮阴阳怪气一通,万一出去打了照面可能会很尴尬。
冼云泽从她的肩头蹦到桌子上,把桌面上的饼干踩得咯吱咯吱响:“你担心女人是坏人,抚养你的人也是坏人,和他们有关的都是坏人,小蛇会把他们找出来全杀了。”
路潇瞠目结舌,脱口而出:“靠!”
她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个小祖宗,冼云泽和她心意相通,她肚子里的那点私下盘算在他眼里就跟敞开的账本一样,一感应就感应到了。
“可你又想让小蛇帮忙找到他们,查出他们是谁,就能知道你自己是谁。”冼云泽仰头看着她,“我早都看到了,你记忆深处的那片荒芜。”
路潇一时语塞。
她看上去像一个正常人,有家,有父母,有亲朋好友,有出生证明,有完整的成长轨迹,有连贯的生活痕迹,除去意外闯入生活中的租客,实在平凡到不起眼。
其实不是的。
她脑海最深处,盛着数以千年计的混沌无知的记忆,是租客把她从那里放了出来,然后她靠本能走过生死界,赋予了自己生命,选择了适合的父母,制造了自己的出生。她生来便有神识,但没有喜怒哀乐,后面在与父母家人相处中,才渐渐生出了人类的情感,乃至七情六欲,贪嗔痴怒,一样不差,从这点讲,她已经和人类一模一样了。
路潇不止一次问过租客,自己到底是什么?得到的回答始终是人,她也笃定认为自己就是人类,只不过是从一条不同寻常的路走进人间,她与人知交相伴,像人一样生存,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终有一日,抵达生命尽头时,至亲挚友们遁入轮回,她的归宿又在哪呢?
冼云泽踩爆饼干袋,碎屑喷了一桌子,声音里有点不高兴。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过去呢?现在这样多好啊!”
路潇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嗯?”
“现在的我很喜欢你,但你说等我找回记忆后,就改变了,那时的我可能会不喜欢你。”路潇说的话,冼云泽都记得很清楚,他以此类推,“我很喜欢现在的你,如果你找回缺失的东西,你也会改变,我不喜欢那时的你怎么办?我不能不喜欢你呀!”
路潇笑出了声:“你想的太多了。”
“假如有一天我恢复了记忆,突然就不喜欢你了,路潇,那个时候,此时此刻正和你说话的这个我,其实相当于死去了。他是他,我是我,这个灵魂不喜欢你的时候,就是他取代了我。这些事我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觉得应该说给你知道,我怕自己来不及说,就被变成别的人了。”
路潇笑不出来了。
真是见了鬼了!
他把智商都点到哲学上了吗?
“哎?”路潇的脑子比刚才应付宁兮时还要炸裂,“你怎么把自己想得跟人格分裂一样?根本没那回事!我好像掉进了逻辑陷阱,你是不是套路我呢?你到底想干嘛?”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我们都不要再寻找过去了。”冼云泽突然有点抑郁,“之前短暂地交换身体时,我感觉到过去的记忆发现了我,它在召唤我。”
路潇愣了愣:“记忆怎么会有实体?记忆怎么会叫唤人?你的记忆在哪呢?”
冼云泽摇头:“感知不到方位,那部分记忆很悲伤,很不舒服,我不想被它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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