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到这里, 终于临近尾声。
宁兮问孟维参:“那么,三年前那次日食失去的东西, 果然是琥珀光吗?”
孟维参回答说:“其实不是的,琥珀光是真的, 后来那个人真的打开了六重天阶的阵法,城市规划局突然发现旅游区里有了这么一个镇子, 很不可思议, 可再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旦真实发生, 我们除了接受又能做什么选择呢?而且他们失去了醉蛛,就变得和普通人没有多大区别了, 衍天派知道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后,一直盯着他们, 所以这几年来他们乖的很, 根本不敢提报复的事情。”
宁兮:“可上次日食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呢?”
三奶奶微笑:“这世上的人都以为我80年前曾经红遍燈城,擅长唱一曲早蝉调,可是细究起来,歌舞团却没有发现过一张早蝉调的曲谱,也找不到任何听我唱过早蝉调的人,而我今天竟也一句早蝉调都不会唱了,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啊。”
三奶奶打了个哈欠, 露出极为疲倦的神态,她的年纪太大了,陪众人聊了一下午, 已远远透支了体力,如今干在这里坐着,眼皮都会不自觉地打颤。
孟维参过来扶住她:“时候真的不早了,三奶奶,我送您回房间吧,我可以招待几位贵客。”
孟维参把三奶奶送回了她的房间之后,又折回来见宁兮。
“非常抱歉,三奶奶年纪太大了。”
宁兮摇了摇头:“客随主便,一个故事罢了,你我都不必认真。”
“是啊,一个故事罢了。”孟维参叹了口气,眼神顺着窗外望向极远的地方,“我有的时候想起这些,感觉非常茫然,那个人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到何而去,而我只是不断追随那个人的踪迹,就见证了一场人间传奇,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见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呢。”
孟维参笑了笑,忽然转向宁兮。
“这不是很神奇吗?我自己没有见过那个人,而你们更是从我的口中才得知这一切,这人不断从一个人的记忆转向另一个人的记忆,从一段传说演化出另一段传说,我时常会想,那人会不会和箜篌与烙玉一样,也是一段不可求证的记忆呢?”
“你觉得那个人可能也会消失?”
“我想,如果那个人还在,这次日食应该还会回燈城,如果那人能度过这次日食,必然就是真实的,我便来敬一杯酒,如果度不过,其实也无妨,我便来送一杯酒。”
孟维参抱拳对宁兮施了个礼。
“族兄,各位,请休息吧。”
此时距离日食还有两天时间,宁兮等人便留了下来,在这热热闹闹的宅子里玩了两天。
三奶奶很喜欢看这些年轻人们吵吵闹闹,一点儿也不嫌烦,还总嘱咐厨房给他们做好吃的。
林川和凌阳弋的年纪与众人相仿,米染的性格也十分活泼,三个人很快和大家混熟了,整日吃喝玩乐十分开心,唯有宁兮什么都不能吃,还被两个衍天派的小孩子四处透露长辈身份,众人恨不得躲着他走。偏巧他自己不自觉,真跟个家长似的到处找茬,如同混进了学生聚会的教导主任,十分令人不自在。
日食前夕,偏偏是一个雨夜。
众人不能去院子里玩耍,便都聚集在一楼大堂里,或是打牌,或是吃东西,或是打游戏,吵得像是老师不在的教室。
米染因为麻将三缺一,就把宁兮也拉到了楼下,强迫他跟着打牌。即便宁兮十分不想和这群年纪还不到他1/10的小孩子们一起玩儿,但还是耐住了性子,陪米染玩儿了很长时间。
如此直到午夜,外面雨还在下,看样子是要下过整夜了。
忽然,院外的大门被人推开,两道脚步声渐近,宁兮几个人最先听见这声音,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的动作侧头看去,当来人抵达内宅门前的时候,门廊下的灯把两个同样高挑的影子投到了磨砂门玻璃上,此时屋里的人都停下了动作,原本喧嚣的房间一时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等待他们进门。
门扉终于开启,冼云泽撑着伞,先把身后的路潇让进了房间,然后自己也走进来,他在路潇的指示下合拢伞骨竖靠于门旁,雨水流下伞面,再顺着伞尖流下地板,积聚成小小的一滩。
高弗第一个站起来,热情地呼喊:“小秦爷!”
雷誉也跳上桌子叫:“就是她,我亲眼看见的,可能打了!”
随着他们的喊声,其余人都欢呼起来,厅堂里再次吵闹成一片。
路潇微微一笑。
她脱下被雨丝润湿下摆的外套,搭在两只手臂上,环视一周,先将视线落在了宁兮的脸上,然后又看向孟维参。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吧?”
“啊?”孟维参不懂她什么意思,还想把她介绍给宁兮,“族兄,这位就是我说的——”
“路潇。”宁兮注目着路潇说。
孟维参皱了下眉,然后哦了一声:“原来你们认识呀?”
路潇对孟维参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介绍了。宁兮几个人从牌桌上撤下来,坐去角落里的沙发。路潇向孟维参要了一条毛巾,一面给冼云泽擦头发,一面对几个人说道。
“本来我是会先到这里的,但如果我先到这儿。你们什么都不会知道,我想了想,这些事本来也没必要瞒着你们,所以就在烟城留了几天。我之前没见过孟维参,没有教过他任何话,他告诉你们的都是真的。我这些年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的人,一半是为了寻找秦叙异的身份,一半是还他当年欠下的人情债,我一直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谁,可惜我们一起生活了20年,除了这个名字,我依然对他一无所知。”
“小秦爷,呵。”宁兮叹了口气,“行吧,和他们相比,至少我们知道你叫什么。”
“如果你们还有想问的事,尽可以问我,但现在我要先去见一个朋友。”
路潇拍了拍冼云泽的肩膀,告诉他好好在这里等着,然后对一直朝这边张望的孟维参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楼上,示意他带自己去看三奶奶。
孟维参欣然领命,立刻把路潇带上了楼,他推开了三奶奶的房间门后,自己撤了出去,只留两个人在里面说话。
第二天就是日食了,下午三点一刻,日偏食。
这天大家起得都很早,也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今天的娱乐项目是捏糖人,大家分工合作,有熬糖的、有揉糖的,当然,更多的是捣乱的、砸锅的、偷吃的,从院子到大厅都闹腾得不得了,场面十分喜庆,每个人都很开心。
时间临近中午,十二点了,孟维参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大声喊道。
“今天不是传说中灯花宴吗?我们得出去看看啊!谁知道灯花宴到底在哪?”
“你一个本地人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不如出去找找?”
“走走走,出去碰碰,说不定能打听到呢!”
一群人吆喝着,突然便开始穿衣服准备出门了。
三奶奶见年轻人这么有活力,也十分开心,告诉他们大可以多玩一会儿,有事就刷孟维参的卡。
孟维参走到三奶奶身边,无可奈何地一笑:“三奶奶,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呀!”
三奶奶笑着把手里刚刚捏好的糖人递给孟维参,糖人居然是按照他的模样捏的,惟妙惟肖,十分形象。
宁兮微微皱眉,就他所知,燈城的日食明明是一个万分凶险的时刻,尤其这间宅院,仿佛被那个怪物盯住了,每次日食都要来大肆破坏,他们不趁这个时候打起警惕,反而要一起出门,算什么道理?
但路潇突然从后走上来,揽住了他的肩膀,也揽住了同样疑惑的米染,路潇对两个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什么都不要问。
“走吧。”
于是他们真的什么都不再问,随着众人一起离开了宅邸。
这只漫无目的的团伙走出宅院,涌入城市,四处乱转,他们路上问了不少的人,好像每个人都听说过这场奇妙的宴会,身边好像也有人参加过,但偏偏他们自己都因大大小小的问题无缘参加,所以根本不知道灯花宴在哪儿。
一行人走遍燈城的大街小巷,竟然找不到一个参加过这场闻名于全国的灯花宴的人。
路上不乏和他们一样四处寻找灯花宴的游客,大家彼此交流过后,都哭笑不得,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硕大的愚人节游戏。
游客们可能还要再纠结几天,但对他们而言,事情是显而易见的,灯花宴如同箜篌、烙玉、早蝉调一样,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找不到就找不到。
孟维参当既打给自己的朋友,让他清空酒吧,然后带着大家包场喝酒。
抵达酒吧后,孟维参找了张角落里的沙发坐下,顺手把手里的糖人插在了茶几的点心上。
明明他才是这场宴会的主人,但今日大家却很少打扰他,他自己拿了酒坐在角落里喝着,喝了很多,喝得很快,偶尔会有人过去敬他一两杯,可没人阻拦他这种近乎病态的饮酒方式。
酒吧里四面无窗,昏天暗地,没有人询问时间,那预告中的日食许是快来了吧。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孟维参突然把手里的酒瓶摔在墙上,然后用外套蒙住头,仰面躺在了沙发上。
而他插在点心上的那只糖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屋子里只安静了极短的时间,然后又恢复了喧嚣。
路潇靠着冼云泽,自顾自地剥橘子吃,也不去管那边的情况。
她淡然地对众人解释。
“当年孟无渡为寻找箜篌,来到燈城,第一次见到了那张奇怪的嘴,故事里,他日食时分进入那张嘴的时候,其实并不是一个人,当时村里有个非常勇敢的人陪他一起进去了,那人就是三奶奶。”
“他们出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已经消失不见,两个人都很茫然,孟无渡还好,但三奶奶无处可去,于是跟随他一起来到了燈城城区。三奶奶的性格勇敢坚强,孟无渡是个温柔的世家公子,两个人相处日久,便在一起了。”
“其实八十年间,孟无渡不断追寻箜篌的下落,也并不是因为多执念一种早已失传的乐器,而是因为……他很担心某天三奶奶会和箜篌一样,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他想找出留住她的办法。”
“办法是有的,当年那个大骗子带我来燈城玩,意外发现了孟无渡的经历,又顺便救下了三奶奶,然后就一直在研究这件事。他遍览燈城县志,又探寻了千年以来燈城的日食记录,后来发现,其实那张嘴根本就不是什么恐怖的鬼怪。”
“那个东西只是在制造梦境,但不是一个人的梦境,而是一座城市、一个时代的梦境。梦里很美好,有人间无法想象的奇珍异宝和绝妙工艺,梦里的人都以为自己曾欣赏过那些珍宝,享受过那种快乐,这其实不是坏事。但凡梦终会醒来,梦醒之后,他们才会发现一切好似根本没有存在过,再也找不到一丝物质痕迹。”
“三奶奶是一个造梦的人,她依附于这些瑰丽的梦境存在,原本应该随着箜篌的梦一起消失,但因为这个城市梦醒的时候,她恰好在那张奇怪的嘴里,所以被强行留下了。那个东西第二次来的时候,大骗子又凑巧从嘴里把她救了下来,所以她还是没有离开。那么留下造梦人的方法显而易见,日食发生时,造梦人必须正好躲在那张嘴里。”
“大骗子找出真相之后,就将一切都告诉了我。三年前我来这里,并非寻找什么即将消失的东西,我只是来问问她走不走,但当时她觉得孟维参接受不了真相,所以决定再留一段时间,我帮了她。她说,她从来不怕那个东西,那里只是家的入口。”
“昨天她跟我说,她觉得时候到了。其实她并非我们这样的人类,她应该也是人吧,只是活在另一场轮回里,随着城市的一次次梦入和梦醒而轮回。她其实很想回自己的世界,不过孟无渡在的时候,舍不得离开他,孟无渡不在的时候,又舍不得孟维参。可人在外久了,总想要回家,而家也很想她,这就是为什么那张黑色的巨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的原因,它只是想接她回家而已。”
“今年这么多人来燈城,一半是想见见我,一半是想送送三奶奶,她在这个世界旅居这么多年,遇见了真心爱她的人和她真心爱的人,又有这么多人记得她,我想应该是不后悔的。”
“这个城市的梦很漂亮,梦里有有趣的故事和有趣的人,我觉得很圆满。”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家乡以丹顶鹤闻名,但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却从没亲眼见过丹顶鹤,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朋友们聊起丹顶鹤,这些同样安家于此的人竟然也一个都没去过丹顶鹤基地。
我又想到上学时读《李凭箜篌引》,听老师介绍,诗中所讲的卧箜篌已经失传,实物和图样均不可考,而目前流传下来的竖箜篌,其实是对一种西域乐器的改良。
这种本地人对本地事物不熟视但无睹的心态,以及人尽皆知之物莫名从世间消失的事情,似有种微妙的联系,让我觉得十分有趣,所以写出了宁兮这条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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