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嫁女的嫁妆, 那可是她自己的私产,只能留给她的嫡亲儿女。只有那些儿女皆无、娘家又一点儿脸面不要的, 才会在外嫁女亡故之后,拉回她的嫁妆。
现在贾敏不光儿女双全, 自己也活得好好的呢,就要把嫁妆还给娘家,谁都知道这是要与娘家断绝往来。更何况贾敏刚才已经说过, 她早就把那些奴才的供词交给甄贵妃了, 元春被遣进辛者库,也只的这一个原因。
甄贵妃即已表明了态度,一旦贾敏送还嫁妆, 哪怕是为了替四皇子拉拢林如海,也会站出来说明贾敏为什么会退还嫁妆。
到时荣国府……贾母不敢想,又不得不想,刚一回府便急惶惶的让人快些把贾赦、贾政叫到荣庆堂议事。
贾赦一言不发,贾政一声声的叫老太太, 好不容易可以旁听的贾琏心里只有一个大写的该字,便都将目光集中在贾母的身上。
贾母心里不是不悲凉的,一辈子顺风顺水,不想老了老了, 女儿要与她断绝关系,两个儿子一点儿主意没有,她这一辈子图的是什么?
谁还管贾母图的是什么?贾敏这会儿正带着黛玉,装成亲自盘点嫁妆的样子, 一点一点把早已经放进黛玉空间里的东西倒腾出来呢。
当初原主也算是厚嫁了,贾敏不知道王夫人向原身下手,有没有看了原身嫁妆眼红的原因,现在正向黛玉说:“玉儿别心疼这些东西,将来母亲一定给你补上。”
对于自己为什么突然让黛玉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贾敏并没有隐瞒,因为她曾经说过,这些东西都是给黛玉的,现在要让黛玉把属于她的东西拿出来,不能没有一个理由。已经十二岁的黛玉,早已经明白了嫁妆对一个女人的意义,听到贾敏这样说,忙安慰她:
“母亲觉得玉儿是看得黄白之物的人吗?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有它母亲便多了牵绊,倒不如还了省心。”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母亲才不得不与那个荣国府虚以委蛇,她才不想让母亲继续委屈下去。
贾敏听了感动的拍了拍黛玉的小脑袋,她就知道黛玉是个只重亲情不屑铜臭的,那个贾宝玉哪里配得上?不对,人家贾宝玉也不屑金银,可是他是对一切都不屑,只看重自己。贾敏不由再次忧伤起来,她觉得就没有人能配得上自己娇养大的女儿。
将将点算完东西,林如海便已经回府,也听了林安的禀报,急忙到内宅来安慰贾敏。听到贾敏问他自己是不是行事浮燥了,林如海不在意的摇头:“若是她们没算计玉儿,只面上维持也就算了。如今即有了这个念头,哪里还容他们算计。”
这个答案换来了贾敏感激的目光,林如海也觉得自己这个回答棒棒哒。不过,他还是得提醒夫人:“夫人此举固然痛快,却也要防着有心人借此做文章。玉儿的亲事更要加紧了。”
贾敏心下一沉,半晌才向林如海道:“老爷这几日可有人选?”
林如海便将自己这几日命人探听后,觉得还入得眼的人选,一一说与贾敏听,再结合这些日子贾敏观察的那些当家主母两个人最终定下了三个人选做进一步考察:
第一家是礼部左侍郎何栎的嫡幼子何刚,现年十六岁,已经中了举人,不过何栎觉得他文章尚不老练,需要压上两科再考。贾敏见过何侍郎夫人,若是何刚样貌肖母,在男子之中也是中上之姿,勉强可以入眼的那种。
第二家是刑部尚书常林的长孙常平,其父外任,留儿子在京中祖父跟前尽孝,由着常林一手教养长大,时年已经十七岁,据说曾立下过不中进士不成亲的宏愿。常夫人贾敏也见过,怎么想都觉得常平的长相没什么好期待的。
第三家就是林如海同科的工部郎中李铎的长孙李卫,其父现任翰林院侍讲学士。李卫倒是还没中举,不过听说学识不差,这一科是要考的。贾敏前次称病期间,李太太也是亲来府里探过病的,就是那时相中了黛玉,甚至还做出过贾敏回访时让孙子给贾敏请安的举动。三个人里,贾敏对李卫的长相最满意不过。
如果不是给女儿挑女婿这么严肃的事儿,林如海都想问问贾敏,男子以才为貌,夫人奈何如此浅薄?贾敏不知他心中的想法,不然会告诉他,做为一个颜狗,看脸不是第一要务吗?
“何刚家世最好,幼子往往娇惯些,好处是进门后不必当家,只管好自己的院子就行了。坏处是不知道妯娌多是非多,玉儿在咱们府里清静惯了,开始会吃些亏。长相只在中等……”贾敏对林如海最看好的何刚,最不满的是长相不是三个人中最好的。
林如海是真忍不住了:“夫人,虽然何刚是幼子,可也是何侍郎嫡亲的儿子。其他两家,都已经是孙辈,其父的品级与我相差的,有些远了。”
世人本就讲究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品级差得太远,将来亲戚往来也不方便。若不是那两家都是用长子长孙来探他的口风,林如海理都不会理——他的女儿,可是嫡长女!
事已至此,明日向荣国府还了嫁妆,说不定宫里又有那耳朵好使的要召自己问话,贾敏也只好妥协:“老爷是看准了那个孩子品性没问题?”娇养出来的,怎么那么让人不放心呢。
林如海叹一口气:“若是真如我们担心的那样,夫人可用何家做个遮掩,实在看不上,还可说八字不合。若是没有人惦记玉儿,咱们再慢慢探访便是。”
于是就算是把何刚做了第一人选,林如海在去书房之前,到底没忍住:“夫人当年可曾知晓我的样貌?”
贾敏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觉得有些庄重马上严肃的道:“老爷自己当年曾打马夸街,竟忘了不曾。”说得林如海黑着脸便出了门。
贾敏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象把人给打击了,不过这些年,相信林如海应该有承受能力,便专心想着明日该派何人去荣国府送还嫁妆。
这是一场硬仗,还是可能旷日持久的硬仗。
不过贾敏却不怕,来自末世的她本就不大在意别人的闲言碎语,若不是为了黛玉的名声着想,她早不忍着荣国府了。谋划了一番之后,林府的中门大开,从中抬出了一箱一箱的财物。
这些财物完全是按着送嫁的顺序抬出来的,不过东西上没有红绸,抬的人一色崭新的青衣小帽,看上去精神,脸却都板得平平,仿佛要去与人打架。加上队伍前并无鼓乐,一路行来很是肃穆。
队伍并没有选择最近的路线,而是绕着京城主道,走得不紧不慢,林安、林旺几个管家、管事的前后照应。就有好事的跟上队伍,对抬着的东西指指点点。
过了一会儿,路人就不满足于指点,见林安脸虽板得平,对大家的指点却没有什么不耐烦,觉得他是个好说话的,不由问一句:“你们这是做什么,看着象是送嫁妆,怎么连个鼓乐都没有?”
来了。林安心下暗喜,脸上却越加痛心疾首:“我们可不就是要把太太的嫁妆,送回荣国府去。”
什么,太太,送回荣国府?这信息量可有点儿大,问的人也算有些见识,知道荣国府的女儿嫁的是现任户部尚书,都已经成亲二十来年了,好好的怎么就要把嫁妆送回?这可是要断亲的节奏。
问,必须问,问题一个接一个。
林安好象心里憋得狠了,听到人问,哀声叹气的说开了,从自己家太太当年差点小产、不得不查是谁下黑手想谋害林家子嗣,结果却查出自己嫁妆还有与娘家的年节礼物都被人动了手脚,再查经手之人……
“唉,”林安长叹一声:“我们太太万万想不到自己多年难于产育,竟是被娘家人害的。又想着老太太生恩未报,只暗中与那个贾政断了亲。谁承想人家看着我们太太软弱,竟一步步欺上头来,又想让我们太太帮着还欠银。”
这个信息量就更大了,前阵子户部查欠银之事,京里也是闹得人心惶惶来着,可你就算心里再慌,也不能让出嫁女替还欠银吧?
结果这还不算完呢,林安还有话说:“我们太太已经是林家主母,荣国府欠的银子又太多,自然不敢自己做主。这才耽搁了几天,昨日荣国府的老太太和当家的二太太就又登了门。”
“兄弟你说,我们太太都跟那贾政断了亲,他太太竟还好意思登门不说,还想着要替他们家的次子求娶我们姑娘。”林安说着都快哭了。
本来这姑娘家亲事未定之前,是不宜说起谁家求娶之事,防着伤了对方和自家姑娘的名声。可是贾敏为防贾母乱放风声,干脆让林安今日当众说出来,正好借此试探一下那三家的反应。
“我记得那个贾政就是荣国府的次子吧?”有明白人表示不解,林家的姑娘可是嫡长女,你一个从五品小官次子的次子求娶,有点儿开玩笑了。
林安今天叹的气比这一辈子叹的都多:“谁说不是呢。我们家老爷、太太都不是那只看门第的俗人,也没觉得荣国府二老爷只是从五品的员外郎官职太低。可是两家都已经断亲了,突然又说求娶我们家姑娘,哪敢应允?”
“可是我们太太不应,荣国府老太太便哭闹不休,说出来的话我也不好学。为了姑娘亲事不受人拿捏,我们太太才不得已把自己的嫁妆送回荣国府。”
“我们太太说了,荣国府老太太总是太太的生身之母,虽然还了嫁妆,这生恩养恩还是报的。九年前我们府里查出太太嫁妆里有问题的东西,当时就送进京来了,这次我们太太都给补齐了。”
有那脑子好使的,就记起九年前,确实有扬州往荣国府东大院送了好些东西还有人。当时也在京中传了一阵子,不知道被什么人一夜之间给压下去了,原来就是林尚书夫人嫁妆里被人动了手脚的东西呀。
“不对呀,”看热闹的人也有脑子好使的:“既然你们太太九年前就查出了问题,还把人和东西送回来了,那荣国府早该把做恶的人给处置了,还用得着现在送还嫁妆?”
林安听了气得眼圈都红了:“九年,整整九年呀,我们太太等了九年,那做恶的人还能跟着荣国府老太太到我们府上耀武扬威,帮着恶人的奴才还好好的养在荣国府里,我们太太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说到最后,林安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他可是个四十来岁的大男人,哪怕是个奴才,那也是户部尚书府的大管家,多少小官儿都得巴结着,竟然当街流泪,可见气愤至极。
明白了,听到的人都明白了,后赶来的没听到,也被第一波听到的科普了,都知道荣国府对出嫁的姑奶奶下黑手,人家发现了提供证据了,不仅不处置还上门跟人家要银子,好还自己家的债。
那可是国公府欠下的债呀,要是数目小,自己早就还了,还用得着去出嫁女府上要银子吗?这要银子人家不给,就想着娶人家的姑娘,是不是想着人家疼姑娘,会准备丰厚的嫁妆,要用人家姑娘的嫁妆还欠银?
不得不说,群众脑补出来的,比林安说出来的更精彩。林安听到那些议论,并没有再出言解释,毕竟刚才他已经气愤得泪流满面了,现在正伤心着呢,没功夫也没心情解释。
等队伍终于走到了荣街,贾母都已经得到消息了,还有人把林安说的还有百姓们的议论都学给她听了,气得贾母一下子昏了过去:那个该死的奴才,说的是什么话,是,那些事儿都有,可是前后顺序一颠倒,性质完全变了好不好?
好不容易醒过来的贾母,还想着让人出面去与林安理论,再向百姓们说明真相呢,赖大家的已经一脑门官司的进来禀报:姑太太的嫁妆,已经抬到荣国府大门了。
不光嫁妆抬到大门了,还有一群百姓也跟到大门外了,现在请老太太快点儿拿个主意,这嫁妆是接还是不接?
接不接贾敏的嫁妆,现在还是问题吗?如果没有抬着嫁妆绕城一周,没有林安的血泪控诉,没有跟着的半城百姓,哪怕荣国府悄悄把贾敏的嫁妆抬进府,后头也可以说自己没有收。
现在却是众目睽睽,人人都知道贾敏是被娘家害得差点儿孩子都要保不住,那可是五代单传的林家独苗。结果荣国府还想给害人的二太太的儿子求娶林家姑娘!人家不怕自己家的姑娘命短吗?百姓们都觉得贾敏能忍九年,实在是太孝顺了,太仁至义尽了。
就算今天荣国府不接贾敏的嫁妆,两府日后也是仇人了。
要说昨日含恨回府,贾母还抱着一丝让时间磨灭贾敏怨恨的念头,今天听完林家的这一番操作,也知道绝无可能了。可是就这么直接将贾敏的嫁妆接进府里,荣国府日后所有人都不用出门了。
“去请大老爷、二老爷过来。”贾母不得不坐起身来,要叫两个儿子来商量一下,事情该怎么办,才能把荣国府的名声挽救一下。
贾赦跟贾政想不出办法,邢夫人在这样的场合一向不说话,王夫人一进荣庆堂就被勒令跪在当地,没她说话的份。
二门外已经来来回回报了四五趟信,外头已经群情激愤,顺天府的衙役都已经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儿,生怕引起民变了。百姓们都不用林安引导,也不怕荣国府权势了,大声责骂着要求荣国府快点接收贾敏的嫁妆。
不收不行了。
“赦儿,你是一家之主,去接一下那个没良心的嫁妆吧。也不必小家子气的清点,只管接进来便是。”贾母觉得这事儿还是贾赦平日不大出门,认识他的人不多,由他出面妥当些。
贾赦却不觉得自己应该出这个面:“老太太,事情不是我做出来的,当日那些奴才被送回来的时候我也劝过。可是老太太跟老二你们那时都说,你们自有安排。既然当日不由我做主,现在我也不会出面。”
林如海可是给自己儿子找过先生的,就是琏儿能娶到礼部侍郎家的女儿做媳妇,看得也是林如海的面子。自己要是出面接了贾敏的嫁妆,还怎么好意思让人管贾琏?前次贾敏还说,让琏儿去考户部的笔帖士呢。
贾母气得又快昏过去了,可是贾赦油盐不进,她还能真的打着贾赦去接吗?本不想让贾政丢脸,也得让贾政丢脸了,贾母刚将目光转向贾政,人家已经开口了:“贾敏如此气量狭窄,林如海竟还纵着她。我定要弹赅林如海治家不严。”
贾赦噗嗤笑出声来,你还弹赅人家,他敢保证,贾政要是真弹赅林如海,被以治家不严之罪下狱的,一定是贾政。可是这笑的实在不是时候,贾政气愤的看了贾赦一眼,说一声自己要去写折子,起身扬长而去。
他就这么走了,不管白发苍苍的贾母,也不管还跪在地上的王夫人,去写他的折子去了!
贾赦几乎绝倒,却没有给贾政擦屁股的自觉,任贾母再哭骂,还是八风不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到最后出面接收贾敏嫁妆的,就成了荣国府大管家赖大。
围观的人这份骂呀,缩头乌龟出现的频率是最高的。赖大撑着一张死人脸,想把东西一股脑接进府就算完事,林安也得干呀?非得按着嫁妆单子一样一样的清点。他们家太太可是说了,清点的时间越长越好,越细越好。
总得给京中百姓一个看热闹的机会不是。要是东西一下子都进了荣国府,后来的百姓听什么、问什么?要知道真相,还是大家一起知道好了。
可不就是大家都知道了?贾敏当天下午便接到了甄贵妃宣她明日起宫的口喻,觉得这位应该是又膨胀了——大皇子、先太子之乱已经过去了五年,四皇子、五皇子早重新入朝听政,宫中一直未立新后,品级最高的便是甄贵妃,几年的宫宴都由她主持,现在竟要敲打训诫自己这个外命妇了。
好在林如海现在是诸皇子争先拉拢的对象,甄贵妃对贾敏的态度,比头一次进宫时和善了许多,说出来的话也都是同仇敌恺的数落荣国府的不是:“本宫没想到荣国府老太君竟糊涂至此,还容那等恶人逍遥。”
贾敏早已经眼圈通红,因在宫中忌讳眼泪,强忍着没落下,低着头将泪意慢慢收了,才向着甄贵妃道:“多谢娘娘体谅,若不是实在担心女儿落入那等恶妇手里,我也不会……”
“好在现在娘娘圣明烛照,内外命妇莫有不从。只是同那样的人同为外命妇,不光臣妇,便是别的夫人太太们,也是耻与为伍的,臣妇只盼着娘娘能替臣妇做主。”
你不是以皇后自居,用宫中女主人的身份宣我进宫吗,那就替我做主吧。王夫人的行为已经不是品行不端,较起真来应该送到顺天府去。我大度,我不计较,我顾念着荣国府是自己的生身之地,不求把人送顺天府,可也不能让这样的人继续享受敕命对不对?
贾敏一脸企盼的看着甄贵妃,让甄贵妃心中暗恨,又想着林如海的官职,为了不让姑娘被荣国府算计了,宁可不认岳家,显然是看重这位姑娘的。若是自己所图能成,还怕林如海不替自己儿子效死力?
因此甄贵妃面上带着你知我知的笑意:“林夫人放心,圣人昨日听闻此事,也是恼火不已,已经命本宫今日要好生训诫那王氏一番,这宜人的敕命,她着实不配。”
贾敏喜得已经向甄贵妃跪了下去,口内念佛颂圣,把皇帝与甄贵妃两个捧到天上去。甄贵妃含笑听了两句,觉得贾敏着实知情识趣,命人挽起贾敏,又挥退了宫人,摆出一副要与贾敏说知心话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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