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是夜,烛光幽幽。李瑛望着铜镜里侧脸上指印清晰的红色痕迹, 气不打一处来。
平日里养尊处优, 一根头发丝掉了张内官都要跟在屁股后面嚎哭半天的王世子, 今日竟然被一弱质女流打了脸?
何况还是因为救她……简直越想越气,恨不能回到当时,把那飘逸的面纱扯下来,看看到底是哪位两班家的小姐这么蛮不讲理。
“邸下,”张内官舔着脸弓着背凑过来,“该熄灯了。”
李瑛侧过脸去,端着声音道:“张内官,近日可有什么节庆?”
张内官埋着脑袋不知道这位又在打什么主意想着法出宫。世子自从微服从市集上回来后气压就低沉沉的, 弄得他也跟着心慌, 便苦着脸劝道:“邸下,这端午刚过……”
“罢了。”李瑛挥了挥手,心中烦闷。
张内官望着自家主子半侧俊颜,心道真是糟蹋了一副好皮囊。一时如临大赦,脚底抹油溜了。
要不怎么说是东宫是“屎宫殿”, 害他放个屁都要战战兢兢的。
侍女们和小太监鱼贯而入, 伺候世子洗漱宽衣。一灯如豆,三重推门一层层合上, 李瑛着一袭米色赤古里内服, 平躺在被褥上。
几度合眼,却又被白天那双藏在面纱后灵动的眼睛干扰得睡不着。
狡黠、娇俏,却唯独没有一丝羞窘和害怕……
故意的?
他烦闷地坐起身, 拉过小几铺开了宣纸。
烛光摇曳,不消半刻,一双美目跃然纸上。
暗中保护世子的护卫金兵沿坐在房梁上,望着屋内的光直至子夜方歇。
——
暑气从御道的青石板上蒸腾至各大宫殿。深深朱院没有了往日的热闹,炎夏永昼,芭蕉冉冉,唯有资泫堂的白蕊栀子绽放得越发欢快。
重重纱幔将热风卷入寝宫,帷幕后的美人手倦抛书,正闭目欲静心养神,却又被暑热弄得心烦意乱,睁开一双莹莹秋水目柔柔地望向一旁打扇的宫女道:“公主仍未回来?”
那宫女弯了弯腰笑道:“回赵小姐的话,公主说暑气太盛,估摸着正泛舟解热呢。”
宋时真摇了摇团扇,望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服饰叹了口气。公主再不回来,她这个礼判家的伴读小姐先要中暑了。
虽说是做了改进的薄纱质地的短衣,罩在长裙外仍然繁复闷热。
她想了想问道:“宫里可有冰?”
小宫女为难地笑了笑:“有是有,只不过各宫按份例领取,公主的,早在半月前就领完了。”
也是,公主小胖胖怕热。
宋时真轻叹一口气,还是戴上了面纱,提着裙角出了殿门。
明温公主泛舟回来,心里为郑公子许久的不联络而患得患失,肉嘟嘟的下巴也跟着挂了下来,屋子里人人大气不敢出。
不一会,张内官扯着嗓子在屋外喊世子驾到,明温才嘟着嘴上前请安。
李瑛很是担心自己纯善可爱的胞妹被笔友勾引,为此阻拦了落款是“郑公子”的所有信件。这会子又犹豫不决,生怕妹妹患上那传闻中的相思病,因此闲逛了过来看看。
明温请了安,却突然发现似乎少了个人。
她掀开轻纱帷幕,望着手边那卷才子佳人的闲书好奇:“暇怡去哪儿了?”
“暇怡是给公主制作酸甜可口的解暑汤去了。”
人未至,脆生生的话语先从纱幔外飘来,倒是惹得公主掩嘴一笑,那弯弯眉眼间的欢喜可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只可惜公主的脸蛋过于圆满,将这秀美硬生生藏起了七分。
李瑛正觉这声音有些熟悉,抬眼望去,怔住了。
少女一身月白夏服,胸口的长带上绣了朵浅浅的芙蕖,末端缀着一块轻巧的通白玉佩,长长的裙裾压了层透明的纱,端的是清丽可人。
再仔细望去,同样怔愣着的人儿额间一层薄薄的汗,混着淡淡好闻的脂粉气萦上了鼻尖。
配上那面遮于眼下的薄纱……
暇怡?
李瑛挑眉,冤家路窄,居然送上门来了。
宋时真甫一进来便望见了那位相貌出众的男子,话到嘴边打了个圈咽了下去。
他身着经由手工染色光亮华丽的贡品柔缎,一身藏蓝色的四爪蟒服,宽大的袖口烫着金边。长身玉立,气度不凡。
可惜。
如果世子的眼中没有那丝戏谑有趣的味道,她还是很乐意分享这道酸梅汤的。
如今,曾一巴掌打过去的她只好低着头,装作失忆。
明温怀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最终还是馋字占据了上风:“暇怡,有什么解暑好喝的,端出来呀?”
宋时真维持着请安姿势,弯得腿快麻了,暗道这个狗男人怎么还使小性,如今听了公主的话,迫不及待地端出了那碗冰镇梅子汤送上前去。
明温眼巴巴地望着尚膳宫人试过后砸吧着的嘴,咽了咽口水。
李瑛嘴角掀起,意有所指:“得好好试,近来乱党丛生,王宫更是要加强戒备。”
宋时真暗地轻嗤一声。
切,有本事你不要爱上乱党头目的女儿打脸。
明温瞥了眼奇怪的王兄,端着架子抿了一口,双眼登时神采奕奕,她又抿了一口,然后再也忍不住,眨巴着大眼睛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这么好喝?李瑛面子挂不住,沉声追问:“公主份例的冰已用完,你是从哪里取得的?”
宋时真望着公主期待的眼神不疾不徐道:“回禀邸下,宫里规制不许多取一块冰,没说不能去冰库冷藏呀。”
李瑛被她一噎,只觉得那双眸子笑意盈盈,就是故意来给他添堵的。他冷哼一声:“本王不知礼判家的小姐如此能言善道,想必身为公主伴读,一定也很博学多才……”
这诡异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宋时真从不吝惜膝盖,闻音知意,有模有样地半跪着,假装看不懂公主担忧的挤眉弄眼道:“小女不才,是真的不才。平日里也不读《女戒》、《女德》,就喜欢看些才子佳人的故事。”
倒是个诚实的。
气极反笑,李瑛走上前,轻慢地弯下腰,用扇骨微微挑起了她的下巴,声线渐渐冷厉:“如此伴读,误人子弟,来人——”
“虽然小女不熟经典,但小女会的,邸下也不一定会。”
她语速极快,却又镇定自若,漂亮的杏眼闪着不服输的光。李瑛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良久,他眯了眯眼道:“说来听听,你都会些什么?”
宋时真暗自松了口气:“小女算术极好。”
李瑛似是来了兴趣,准了她坐下。
“小女给邸下出一道题,如果小女的方法比邸下简单,那么请邸下准许小女继续为公主伴读。如若殿下的方法更为简单,小女自然自惭形秽,归家待嫁,再不入宫。”
她抬起头不甘示弱地望向身前的男人。
齐眉勒着乌纱抹额,鼻梁高挺,唇色如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寒星般的双眸漾着淡淡的笑意,五官是刀刻般的俊美。
来不及感叹朴宝剑的古装扮相有多绝,她听得头顶传来冰凉的声音:
“出题。”
行,她宋时真南韩高等学府毕业,初中数学就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
“清国《孙子算经》有云,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邸下,请。”
李瑛笑了,这等雉兔同笼问题,在他幼时茶山先生曾经讲解过,不过是假设一下全为雉或全为兔的情景,再慢慢演算。
他心里十成把握,抽出毛笔坐于案前:“如若皆为雉,则有七十只,雉脚少于总数有二十四……”
宋时真起身立在他的身后,俯下身另取了一只笔,在他右侧空白之处迅速推算:“假设雉有x只,兔有y只,x加y有三十五,2x加4y有九十四,上下一减,x即雉有二十三只,y即兔有十二只。”
“什么埃克斯……真的假的?”明温公主瞪大了眼睛,宫人们跟着窃窃私语。
李瑛轻哼一声,暗自代入检查,竟然完全正确。
他重重放下笔,转过头,正对上了她一双剪水秋瞳。
她方才呵气如兰,娓娓道来,那样循循善诱的模样好像一个人,一个他思念至今的人。
热风挤入殿内,拂过她轻透的淡粉面纱。
仅仅露出的半张脸容色俏丽,肤白如那芙蕖下取来新剥开的鲜菱。落在案上执笔的纤手皓白似玉,眉目间隐约有股淡淡书卷清气。十七八的年岁,已然飘逸灵动,自有一股动人气韵。
若不是两人针尖对麦芒,还真是般配如画。张内官砸吧着嘴,望着出神的世子,上前半步提醒:“邸下……”
宋时真也反应过来,放下笔重新低头站好。
努力忽视环绕周身的她的气息,李瑛回过神,眼里闪过有趣的神色:“有趣的方法,虽然不太易懂。是我低估了赵小姐的才能。愿赌服输,明日起赵小姐负责指导明温公主和本王的算术,务必日日找张内官点卯。”
当然,最后那半句是离开时,咬着牙擦着她耳边说的。
他没望见,未来的世子妃瞪着一双美目,面纱下桃腮泛红。
作者有话要说: 宋时真:宁想我中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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