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严肃极了,然而说完这句,又仿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半晌没下文。
迟回就看不得别人严肃的样子,调笑道:“是有谢惊年的噩梦吗?”
季隐微凝重道:“有师尊。”
迟回感慨道:“那想来确实是一个很可怕的噩梦了。”
顾望:??
这是消遣了他又把矛头转向谢惊年了吗?
季隐微亏就亏在年纪小,没听出这混蛋师伯在暗戳戳地败坏他师尊名声,只是回想了一下梦的内容,黯然道:“是很可怕。”
迟回兴致勃勃地追问:“有多可怕啊?来给师伯说说。”
季隐微抬眼,张嘴欲言,眼角余光瞥到一抹白影,方才想说的话顿时被抛之脑后,眼底的黯然也一扫而光:“师尊!”
谢惊年一顿,看着孩子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不知为何,有种掉头就走的冲动。
迟回跟他打招呼:“谢师弟来了,这孩子好像有心事,我方才在开解他呢。”
他半点不为自己先前说坏话的行为感到羞愧,还在心里想,他这都是念着上回谢惊年帮他把顾望挡回去的恩情,不然才不管这闲事。
谢惊年扒开孩子的手,心平气和地对他点了点头:“迟师兄。”
然后他看了顾望一眼,说:“迟师兄上回不是还躲着顾师兄不见么,这就和好了?”
迟回:“……谢师弟?”
顾望奇道:“迟师兄躲我做什么?”
“我亦不知。”谢惊年把人卖了个干干净净,脸色依然毫无变化,“顾师兄还是亲自问他吧。”
而后开始赶客:“我和我这徒儿还有点事要问,就不留二位了。”
待人走了,谢惊年把孩子叫进书房,也不看他,一边把手里的香放进香炉,一边问:“方才听见你说做了个噩梦,梦见了什么?”
季隐微在后边看着他:“没,没什么。”
谢惊年燃香的动作停了停。
他不是非要听季隐微做了什么噩梦,但是前一刻才听见季隐微像是要对迟回吐露心声,到了他这里就吞吞吐吐言辞躲闪,这难免让他有点不舒服。
不过他还是什么都没问,“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直到眼袅袅烟雾从香炉中升起,才对孩子招了招手:“来。”
季隐微顺从地走过去。
谢惊年指着脚边的美人榻:“你便在此处睡一觉吧。”
“啊?”季隐微迷茫道,“弟子睡不着……”
说完就打了个哈欠。
谢惊年的眼里露出轻微笑意:“睡不着?”
季隐微脸红了。
谢惊年道:“去罢。”说完,自己便转了个身,走出门外,带上门。
季隐微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被阻隔在门外,睡意忽而就消散了了一下,脱口道:“师尊!”
这一嗓子敞亮极了,谢惊年便是想装作没听见也不可能,回过头来:“怎么了?”
季隐微下意识地想说,你不要走,但残存的理智阻止了他,于是他只是说:“师尊说,回来就教我学刀的。”
谢惊年意外,听他叫那么恐慌,就为了这个?
不愧是,天道的宠儿,果然一心只想着修行。
“为师记得,你睡吧。”
季隐微睁大了眼睛,他能感到浓重的困意以铺天盖地地袭来,然而心里却愈发抗拒。这感觉太熟悉了,这些日子里,每次他抵抗不住,睡过去,迎接他的总是那可怕的梦境。
不想,不要睡。
他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然而在越来越浓重的困意的包围下,这心声就像野外倾盆暴雨下的一蓬微弱的火,不一会儿就被浇灭了。
他闭上了眼睛。
*
又是那个梦。
山影静默,鸟雀无声。乌云翻涌,把阳光严丝合缝地遮了起来。
他在山野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无知无觉地向着那凸出地面的粗壮树根靠近。
……
梦境渐渐接近尾声,他引出了面貌扭曲丑陋的怪物,怪物张开了血盆大口,要一口把他吞下去。
而梦境之外,烟雾盈满了整间书房。孩子躺在榻上,蜷缩成了一团,嘴里发出模糊的叫喊:“师尊……师尊!”
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做梦,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接下来,他的师尊会奋不顾身地冲过来,把他从怪物嘴边抢走。可是自己却会被一口吞下。
这么多天里,这一幕,他已经看了无数次。
每一天,每一天,他都会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死去,温热的血液溅到脸上的感觉,无比真实。
师尊漂亮的衣服都被弄脏了。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为什么他会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个人死去?
是,在预示着什么吗?
将来有一天,他也会这样看着别人因为他的错误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对吗?
就像,他再怎么不想睡过去,不想重温噩梦,却还是无法挣脱一样。
如果,如果可以再厉害点就好了。
“师,师尊……”
“哭什么。”
这一声好似从天边传来,遥远的,缥缈的,轻得他几乎听不清,然而他还没想明白这是不是幻觉,梦境却已如遭重击地凝固,而后,云层被割裂,阳光洒下来,明亮得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看见了一片温暖的红色。
“醒了就睁开眼睛。”
季隐微蓦地惊醒,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揉着眼睛看向身侧:“师尊?”
谢惊年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去洗把脸,丑死了。”
“哦!”季隐微还没从梦境中醒过神来,应是应了,却没起来,愣愣地看着他。
“睡傻了?”
孩子傻乎乎地看了他半天,表情有些迷惑,确认似的又小声叫了一句:“师尊?”
“嗯。”谢惊年拖着尾音,“不认识我了?”
季隐微抿着嘴唇,又瞧了他半天,一边看,一边把他和梦境中的师尊比较。
屋外阳光明媚,书房里也很亮堂。他师尊的衣服纤尘不染,脸上也干干净净。
是和梦境里,完全不同的模样。
他终于安下心来,下定决心似的说:“师尊,我想学刀。”
谢惊年微微不耐:“知道了,先去洗漱,回头把书房整理一下。”又不是不教他。
孩子不好意思地对他抿嘴一笑,眼瞳清澈明润,像是有光。
而后便洗漱去了。
榻上留下了一个人形的浅坑。因为季隐微方才在榻上翻来滚去,毯子乱得不可开交。谢惊年看不过眼,他的院子向来干净整洁,温酒勤恳打扫,他自己动了哪里,也会随手一个清洁术,使之恢复原样。
季隐微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鬼一来,就变了样。
他动了动手指,又按捺下来。
还是让季隐微自己来收拾。
他从百宝囊里取出了一把刀,放在手上细看,心里却在想着他方才看到的梦,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自己向来对季隐微不怀好意,就算把人家接回来养着,也没安什么好心。方才为季隐微点安神香,虽然是为了让孩子睡个好觉,但也动过趁人之危的念头。
可他只许自己对别人这样,看到自己在季隐微梦里死去,他却是不大高兴的。
季隐微怎么会做那种梦?难道他小小年纪,对他就有那样深的恨意,竟然也一直希望他死?
那般凄惨又狼狈的死法,他还真没,尝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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