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干笑一声,右手揉在他头上,好奇问:“真好了啊?”
林昭歪头躲开了他的手,蜷成一团,含糊道:“我骗你干嘛!又没钱赚。”
“也是。”李平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又想起什么,抬手搭上他的肩膀,“你兄弟饮得哪家符水?快同我说说。”
林昭刚吐出一个“没”字,就被对方打断,“别瞒着了,我上次还看到你端了一碗回来。”
“没喝成,路上摔了一跤洒了。”林昭随便找了个借口,好歹按捺下“宣扬科学扫除封建迷信”的冲动,转移话题,“怎么大晚上的出役?”
徭役是每个平民必尽的义务,其频率与强度视当地长官的黑心程度酌情增减。避役通常有两种方法:一是纳免役税,少则三百多则二千;二是寻人替役,成本相对低廉。林昭由于年幼,除去人丁税,尚不在徭役范围,毕竟征役也讲基本法——男丁十五岁以上起征。
他距离十五岁还很遥远,却已有了相当的徭役经验。毕竟要价低,在代役市场上颇受欢迎。
夜风如透骨刀,割得周身生疼。这天气,又是晚上,怎么还劳民伤财的?
这一问深得李平之心,对方符水也不问了,大发牢骚:“还不是王吉那竖子,他说城中混入乱匪,定要发役。里君三老拗不过他,只好允了。寒冬腊月,大晚上不许人睡觉,还巡什么街,怕不是想冻死我们。”
“游徼?”林昭一个激灵,转身就跑,“告辞告辞!”
“哎,别走啊!”李平情急之下一把将人抄起扛在了肩上。
男人的脊梁微微佝偻,骨头硌得他生疼,林昭无奈,拍了拍对方的背:“快放我下来,今天这役我真不能替。”
李平摇头。“阿昭,我家小女有疾,她阿母又在妇翁家未归,家母老迈,我得去看顾她。”
“这个借口你上次已经用过了。”林昭毫不留情的拆穿他。
李平黑了脸:“这次是真的。”
“那上次就是假的咯?”
李平:“……”这小子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问题?
林昭叹了口气,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语重心长道:“我上次为东七户的孙君替役,被游徼撞见,他重责了孙君以幼子代役,又骂我狼狈为奸,罚了我一百钱。游徼甚不喜我,李君你也知我家中贫困,还有一弟有疾,实在经不起二次责罚。”
幼子替役是很不道德的行为,因为出不了多少力气,最终还要分摊到别人身上。好在林昭替得多是不太要求气力的小役,他手脚勤快,又与众人打成一片,旁人知他家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混口饭吃。
游徼王吉却不容他蒙混。
李平一声冷哼:“他当然不喜你!他幼时跟从儒生学经,因杖杀奴婢,为师长厌恶,逐出门墙不再授其经学。王吉坏了名声,无人愿收,就此断绝了读书为吏的前程。”
竖耳听完了游徼的黑历史,林昭一脸震惊,失声道:“幼时杖杀了奴婢?”
这TM还是个杀人犯?!
“所以他不喜儒生士人!”李平咬牙切齿的道出结论,心想这小子是不是永远抓不准要点。
“现在我知道了!赶紧放我回去。”林昭催促他,心下打定主意要离这种危险分子远一点。
“别怕,有我在!”李平自信满满的打包票。
林昭面无表情:“你这是想我死!”
对方不为所动,李平不得不换个策略,“阿昭,你替我这一回,大不了……我多予你一些役钱。”
林昭不说话了,他想起了家里的秦思。过了一会,试探问:“李君家中可还有粟?”
李平一愣,立马警惕道:“阿昭你这混小子,是不是想坐地起价?最多予你两升豆菽,再多我就去寻别人了。”
沦为廉价劳动力的林昭忍不住为自己掬了把辛酸泪。趴伏在李平背上,一副好商量的语气:“李君贱些折我点粟米呗,我阿弟病了那么久,天天豆菽,怎么吃得消?”
李平按住林昭的手慢慢收了回来,又想了一会,肉疼道:“行了行了,不就是粟米嘛!我贱些折你一点就是,你先替我出役,回去我就把粟米送到你家。”
顺便看看那秦思是否真好了,再问问他用得何处符水。李平暗暗想。林昭哪知他心中还存了这等盘算,只觉解决了今晚的吃饭难题,心情大好。
梧桐里遵循了里坊一贯的田字格局,主路一纵一横交汇于一处土筑高台,土台旁一棵老梧桐足供三人合抱,梧桐里也由此得名。台面开阔,半个篮球场大小,用火烧得平整坚实,一边梧桐树上还悬了一口铜钟,覆满积雪,边缘依稀可见铜绿斑斑,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
夜幕沉沉,林昭混在人群里,双手抱胸,弓腰弯背,努力让自己缩成一团,泯于众人。
毕竟台上游徼正在慷慨激昂:“乱民四处为祸,先前在颍阴劫掠粮车,又流窜至周边乡县,如今潜入阳翟,意图作乱,我大汉子民应当奋力为国,戒备严守,擒杀贼酋,彰我等勇武之气,扬我大汉法理之威……”
男人唾沫横飞的演讲,就差一句“消灭乱民,人人有责”的宣传口号了。其间视线数次从他身上扫过,阴阴凉凉,林昭不得不仰头,试图冲对方露出一个乖觉无害的笑。
“……凡是协助擒杀乱民流贼者,受三千赏。生擒贼酋者,赏百金,免一年赋。”
游徼以一个充满诱惑的短句为今晚动员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他说了这么多,唯有最后两句让不堪受冻的众人真正听了进去,林昭也不例外。他很眼馋这赏金的丰厚,然而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掐灭了贪念,他这个身板上去……多半是送人头。
宣讲完毕,游徼王吉与一旁里正三老协商人手分配。游徼、里正、三老相当于片区三巨头,游徼掌巡察缉捕,里正掌管户口赋役,三老掌教化督查。里正名为李标,是李平叔父,与游徼也是姻亲,三老名繁查,德高望重,众人尊称一句繁老。
梧桐里八十多户,今晚出了六十多人,多数是青壮,间或夹杂了几个健妇和老者。五短身材的林昭站在其中格外打眼,也怪不得被游徼发现。好在他群众基础不错,旁人见了他,多是言笑。
“阿昭来了啊?”
“今天又是替谁?”
“又是哪个懒汉雇了你来?”
“莫不是又没了余粮?明日来我家借你一捧豆菽。”
还有几个胆子大的小声揶揄道:“今日不怕游徼罚你了吗?”
“今晚王吉主役,阿昭带够钱了吗?就敢跑来替役。”
“阿昭,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林昭很有职业道德的没有回答,只是一一回以傻笑,很难说是不是因为脸被冻僵做不出其他表情。不过,他不答,自有旁人替他开口,一旁孙广很干脆地出卖了他的雇主。
“阿昭今日替的是李平。”
孙广就是那位家住东七户,被林昭连累受罚的倒霉蛋孙君。他一说,诸人恍然大悟,纷纷表示阿昭你今天有人撑腰安然无忧了。
插科打诨了好一会,台上终于商讨出了结果,发言人依旧是游徼。他的语速颇快,林昭拿出了六级听力考试的架势,还是漏了一段,再一看周围人人一脸的愤愤不平,只得拉了拉最近的孙广。
“什么情况啊?”
孙广咬牙切齿,“这竖子要搜家。”
“啊?……哦。”林昭恍然。
孙广怒目而视,“你这什么反应?”
“我家……也没什么好搜的啊。”林昭一脸为难,“进去一眼就看到头了。”
孙广抱臂冷笑,“那你就得在外边吃一晚上的冷风了。”
“凭什么呀?”林昭忍不住问。这么冷的天让他在外边通宵?这不是谋财害命?哦不对,他没有财可谋,只能害命。
“他不知在哪里得了消息,说有人窝藏匪盗,就在这梧桐里。”
群情激奋。
旁人齐心协力地声讨王吉,林昭遂紧跟群众附和了几句。他现在又冷又饿,若是巡上一个通宵,也怕交代在这儿,再加上大病初愈的秦思,约莫就是一尸两命。
一身皮甲武弁的游徼依然气定神闲。
他腰上别了宽刃铜鞘佩剑,反手握剑,使劲敲了三下铜钟。沉闷的钟声荡开,顿时将沸反盈天的吵嚷声压了下去,由于力道拿捏得好,钟上震开的雪沫细盐似的,洋洋洒洒,半点没落到身上。
反是梧桐树上的雪簌簌洒下,引发一片惊呼,强行中止了喧闹,还有弄不清状况的百姓惊叫“又下雪了”,将局面搅得更加混乱,等诸人安静下来,早已没了先前反对的声势。
林昭瞧着这一幕,不得不承认,古人聪慧非凡,早早领悟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王吉也很满意,他俯视台下,大声说:“你们觉得夜间巡逻辛苦,我又如何不知?我们同乡同里,在场众人不少与我自幼相识,我难道是那种不通情理之人,刻意威胁逼迫你们?”
一句话说得又慢又沉,林昭半蒙半猜,倒是听懂了。
没人冒头答话,只有孙广冷笑了一声,反问:“难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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