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纱帐里,凉风顺着半阖的窗送进屋内。弱气的少年趴伏在引枕之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紧蹙着眉心,因高热而发白起皮的唇不停蠕动,似乎在呓语又似乎在叱骂着谁的模样。
赵瑾玉不知道这样的梦要做多久,脑海里接连不断地画面浮现。
大多都是一个红衣的妖娆男子身边琐事儿,他的贪嗔痴恨。偶尔也有陌生的男男女女,慌张的,恐惧的,言辞恶毒地诅咒……各种各样。更多的是形色悠然的徐皎然。她总是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各类场合,好似个假人。
这种嘲讽不是来自于旁观的他,而是梦中那个红衣男子。
红衣男子身上有一种让他感同身受的气息,虽说此人脾性与他南辕北辙,但赵瑾玉莫名知道,这人就是长成之后的自己。
画面浮起又湮灭,而最后一幅画面,是在一出热闹的宴席之上。他依旧身着红衣,与徐皎然举杯共饮。
夜幕渐渐深沉,徐皎然在微笑着饮饮下一杯酒之后,吐血不止。
须臾之间,倒在了案几之上。
鲜红的血液顺着徐皎然的嘴角流满了案几,尖叫,嘶吼,乱作一团。他亲眼看着那血迹,一滴一滴滴在她的白裙之上。鲜红又瑰丽,开出了刺目的花。徐皎然就静静地趴在那儿睡着了一般,依旧神色悠然。
……
血还在滴,猩红的颜色,让他的灵魂被卷进了旋涡。
赵瑾玉一声惊叫,大汗淋漓地醒来。捏着被褥的手指发白,整个人溺水似得剧烈的喘息。守夜的张氏听到动静,迷迷瞪瞪地执烛台过来瞧瞧。
“姑娘,您醒了?”可算是醒了,张妈妈绷了几日的心总算放下。胖胖的身子灵活地扭过去将烛台搁到一边,小跑过来扶他,“要不要水?”
赵瑾玉张了张口,这才感觉到喉咙如撕裂般灼痛。
“什么时辰了?”
声音哑得像含着砂砾,“水。”
张氏赶紧倒了一盏蜜水:“刚过丑时,还早。”
赵瑾玉接过来,一口一口将饮下,转而又将空盏递给她。张氏接过去,握着没动。赵瑾玉眉头一蹙,抬眸瞥了一眼。张氏被这眼神弄得一愣,转头给他再满上一盏递来。
“姑娘您烧了两天两夜,”总觉得主子哪里不对,张氏盯着喝一口润一下唇的赵瑾玉,这动作有些陌生,“大夫说,若您今夜再不醒就要出大事……”
张氏唠叨,边动作边絮絮叨叨地说话。
关于徐皎然没有要远兰偿命,她如今还心有不忿。倒豆子似得将这两天的事儿倒了干净。边说边骂:“姓徐的恶人,竟没将远兰那个贱婢打死。伤了姑娘您,赏个几板子就过了?这是正经主子不如她身边的狗!”
若是往常,赵瑾玉定要红眼睛的。这回竟跟没听见似得,连眉头都没抬一下。
没人应,张氏悻悻地闭嘴了。
一口将剩余的蜜水饮尽,将空盏递给她,他复又趴下去。
后脑勺的伤口还在痛,清晰的痛楚让他明白眼下并非他庄周梦蝶。一手拄着唇,低低地咳了一声:“去将窗子打开。”
嗓音懒散,拖着别样的尾音,寂静的夜里格外勾人。
张氏握着杯盏身子一抖,看了眼已经阖目的赵瑾玉,将身上的酥麻感压下去。她不赞同,人立在床榻边没动。
“啊?开窗?”夜里这么凉开窗?
目光从小了一圈的手上挪开,赵瑾玉抬眸静静睨向张氏。张氏却皱着眉一脸不乐意,“姑娘,您身子正弱,见不得风。先忍一忍吧。”
重新见着在他十四岁便被徐皎然撵走的乳母,赵瑾玉十分平静。
岁月打磨了他,也淡漠了情分。虽说奶娘对他真心实意,但胆小怕事和惜命怕死也是刻在骨子里。如今是再难生出亲近之心。
“罢了……你下去吧。”
赵瑾玉摆了摆手,合上双目。
头还有些隐隐作痛。撞伤疼是一回事,梦太多才是根源。这两日,他连续不断地做梦,一帧又一帧地在他眼前闪现。仿佛有人拿个小锤子在他头颅里不轻不重地敲。一下两下无事,太多就十分伤神。
闭上眼,他的意识便昏沉了。
他老实听劝,张氏心里舒了口气。这孩子就是听话,从小到大都省心。
担心赵瑾玉高热没退,张氏便想探一探他额头。谁知手刚伸过去还未沾到一根头发丝儿,就被闭着眼的赵瑾玉迅速躲了开。
张氏一僵,有些诧异。
好半天说了一句:“奶娘就是想瞧瞧您还发热不发热……”
赵瑾玉额头突突的,心情有些郁躁。
抿嘴淡淡道:“不热,好多了,你下去歇着吧。”
她家姑娘怎么了?怎地这么见外?张氏心里异样一闪,转头见夜色确实深了也就点头:“那姑娘您歇着吧。”
说完,她便放下了罗帐。
赵瑾玉又睡了,看样子不会再醒,她便也去歇下。
***
徐皎然从外头回来,听说人已经醒了就放心了。
小姑娘身子弱,去守孝差点折腾了自己一条命。李大夫直言,如若三天还退不下高热,叫她做好了赵瑾玉痴傻的准备。好在没过三日,吩咐管家将补身子的药材送去谢林院,她亲自去看看。
老大夫临走之前留过话,说人醒了再把一次脉,蓝燕去请了。
她是只身一人过来,没带下人,进了院子也就没惊动人。
谢林院草木茂盛,进了院子就是一阵清香。几个小丫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洒扫,两个大丫头不在,奶嬷嬷也不在。她进了正屋,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守着。徐皎然蹙了蹙眉,径自进了里屋,里头也没人守着。
当即心中不悦,这些个下人未免也太懒散了!
不过到底不在她手下管着,她也不好越俎代庖发作,权当没看见。
里屋的窗子关得严实,香炉还燃着,一缕缕白烟冒出来。气味浓重,令人胸闷气短。
徐皎然先开了窗,而后负手走到床榻边。帐中隐约看到人还在睡,她掀了帐子,入目就是孱弱少女沉睡的模样。秀雅的眉头紧拧着似乎在做梦,但脸色好了很多。
她怕惊扰她,只指尖点了点小姑娘的眉心,而后就转身走了。
身在梦中之中的赵瑾玉感到一点冰凉点进眉心,眼睫毛迷迷糊糊中颤了颤。
日上三竿,屋里才传出了动静。
红菱立即招手,一旁的小丫头去提水,她先进去。
赵瑾玉昨夜差不多猜到自己如今是什么年岁,应当是他爹去世那年,十三岁。遗憾定然十分遗憾,既叫他重来,怎地不早个几年。
才一下榻,就看见杏眼的清秀丫鬟挂着笑进来。
再见到青稚的红菱,有种恍然如世的感觉。
然而在她上来替他穿衣之时,他下意识露出了厌恶之色。上辈子因一副妖冶皮囊,觊觎他的女子如过江之鲫。他不懂男女之情,更确切来说,分不清男女之别。但红菱这个丫鬟因为近水楼台,总试图引导他喜欢去她的身子。
虽不曾碰过,但给他留下了很深的恶感,这也是他后来厌恶女子的源头。
“姑娘,刘嬷嬷在门外候着。”
红菱素来在赵瑾玉跟前得脸,说话也有些放肆,“赶都赶不走,当真恼人。”
“刘嬷嬷?”
赵瑾玉诧异,刘嬷嬷是这个时候来的?太久了,他记不太清。
“是呢,从前儿就总在外头晃,”红菱将今日赵瑾玉的衣裳挑出来,仔细配好头饰,转身嗔怒道,“姑娘您不若将她打发走。咱谢林院不需要在进人,指不定那刘嬷嬷就是大姑娘打着教导的名头送进来的耳目……”
“叫她进来。”
红菱一愣,有些不高兴。
她素来在赵瑾玉跟前没大没小惯了,赵瑾玉也从不怪罪她。顿了顿,她怪道:“姑娘您作甚要见她?这可是姓徐的弄来的人!”
赵瑾玉没理会,眼神十分冷淡。
红菱见状,跺脚的动作顿住,鼓着的腮帮子也瘪了下去。不敢再闹,她面红耳赤地放下手头的衣裳,转身出去叫人。
刘嬷嬷身着素色的褙子,头发也素净。是个十分温婉的相貌。
她安静地立在下首,不卑不亢地给赵瑾玉行礼。
气度少见,至少闵州这块儿是找不出第二个有这等气度的嬷嬷。琴棋书画刺绣飞天舞,样样拿手。年纪比张氏小个两岁,约莫三十六,瞧着年轻。此时与白胖的张氏站在一起,仿佛相差十岁不止。
上辈子刘嬷嬷就被徐皎然送到他身边。赵瑾玉半靠着床柱上,淡淡地打量刘嬷嬷。
“姑娘的身子骨太弱,着实不好。”
刘嬷嬷说话颇为爽辣,与她温婉的长相半点不符,“往后老奴便是姑娘的教养嬷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往后定会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赵瑾玉没排斥,自然地点头:“红菱,替刘嬷嬷安排住处。就在张妈妈的对门,找几个丫头好生打扫。”
红菱想说什么见赵瑾玉却不理会她,委屈地闭嘴:“……是。”
刘嬷嬷给赵瑾玉磕了个头,转身跟红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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