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6

    马库斯的房间大约是许久不曾来过客人, 就算点亮了穹顶上的吊灯, 依然还有几分清冷,尤妮丝与他坐在石座下的阶梯上谈了许久,大多都是尤妮丝在说,他含笑着听,尤妮丝说的都还是自己近两千年的故事,在人类世界中流浪,然后结识了更多的吸血鬼和人类,也知道了很多自己以前从没有去了解过的事情。

    在谈到卡莱尔一家的时候, 他点点头,说“我记得卡莱尔,很多年前他在沃尔图里待过一段时间, 那时候阿罗非常想让他留下来,但是他婉拒了阿罗, 说是自己还有更需要去做的事情。”他顿了顿, 看向了对面墙上画中一身狩猎装束的狄黛米, “我也想跟他一样,去做想做的事。”

    他的眼神仍然跟三千年前一样, 温柔而含蓄,只有看见狄黛米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才会带出几丝光亮来。

    尤妮丝一直觉得,当悲剧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 任何劝慰都是苍白无助的,而能洞悉他人情感的马库斯会更难受, 因为他能非常清晰地认识到,整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更痛苦了。

    马库斯像是感觉到了尤妮丝此刻所想一般,他侧过头,看着尤妮丝,笑了笑,说“你不用同情我,尤妮丝。”

    “我”尤妮丝想说她并没有同情他,但顿了顿,还是没有说什么。

    “你们过得好就行了,不幸的人不需要再增加了。”马库斯说,“那天阿罗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家,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出来,当时的他,跟我并没有任何区别,我还以为你遭遇了不测,但他摇了摇头,说你很好,还活着,只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了。这种话,跟诀别没有任何区别了。”

    “阿罗肯定是犯了什么错,才会让你狠下心两千年不再见他。”马库斯看向她,“那么现在,他已经得到你的原谅了吗”

    尤妮丝愣了愣,然后勉强笑笑。

    没有。

    有些事情是永远也得不到原谅的。

    流浪了两千多年,说不寂寞那是骗人的,她坐在乔托钟楼上无数次望向沃特拉的方向时,就好像已经穿透了这些距离,看见阿罗那双仿佛罩着蒙蒙雾气一般的眼睛。

    阿罗总是用这双眼睛看她,在吊灯暖色的光亮下,红色的眸子没有了平时那样的邪气,余下满满都是爱恋,他的爱是已经无处隐藏了的,而被这样爱着的尤妮丝,也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可这样一个人,却是一个连亲情都能舍弃的不择手段的人。

    冷酷得令她陌生,他们身边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甚至于自己对他的感情。她无数次庆幸吸血鬼没有睡眠,不用在睡梦中去面对狄黛米难过的眼睛。

    只是她虽然没办法原谅阿罗,却也没办法做到永远离开他,就像是整个人已经撕裂成了两半,每一半都在冷笑着看着对方被道德与情感折磨得体无完肤。

    尤妮丝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了,两千多年被浓缩成一个个有意思的故事,讲述起来也是耗费一些时间的,她还以为阿罗等得不耐烦,回到自己的书房去处理积压下来的事物去了,没想到一推开门,正看见他坐在窗台前,看着她今早才刚刚剪好的玫瑰花,他正慢条斯理地将手套带回手上,动作轻缓而优雅,配着那束开得正好的玫瑰花,使得观众也觉得赏心悦目。

    马库斯说,在尤妮丝出走之后,阿罗便没有再刻意隐瞒自己的特殊能力。

    马库斯是无所谓的,但凯厄斯出离的愤怒,这个被转化的时候仅仅十七岁的少年身边发生了太多事,他才因为尤妮丝的不辞而别而气得砍了中庭一棵桃金娘,在听见阿罗坦承自己能通过触摸别人而获知他人所有想法的时候,愣了愣,然后提着自己那柄从别人婚礼上枪来的铁矛,怒吼道“阿罗,你居然瞒了我们这么久我要把你的手砍下来”

    马库斯说到这里的时候轻轻笑了笑,凯厄斯的直白且暴躁,虽然看上去不太好相处,但却是他们这几个人当中最坦诚的。

    阿罗的手当然没有凯厄斯砍下来,只不过他与人接触的时候都会带上一双白色的手套,虽然少了肌肤接触的真实感,但至少不会让身边的人感到不自在。

    当然,沃尔图里能够成为吸血鬼世界中的皇族,也少不了他这份读心的能力。

    他眼神极为认真地将手套带好,然后看向尤妮丝,红色眼睛中带着淡淡的笑意,说“你跟马库斯聊了这么久”

    尤妮丝走进屋内,点点头,说道“都是说各自两千多年的经历,凯厄斯没有耐心跟我说,也就只有马库斯了。”

    她走到屋内的书柜旁,一边快速地浏览着那些藏书书脊上的书名,然后听见阿罗笑吟吟地说“你可以问我。”

    “别人说的更客观一些。”尤妮丝说着,取下一本柏拉图的斐多篇,还没翻开扉页,阿罗便说“别看这个,我带你去看更好看的。”

    尤妮丝回过头去看他,他逆着窗外的夕阳,身上仿佛是被镀了一层黄金一般灿烂夺目,但她仍能看见他的眼睛,那是一种仿佛雾气被驱散的,晴朗的颜色。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握住了尤妮丝的手腕,尤妮丝的手臂先是有些微微的僵硬,然后很快放松下来,她任由着阿罗将她带离这个房间,走到长长的走廊,然后看着阿罗一脚踢开了自己的房门,他房间内青铜灯架上的灯光代替了夕阳,涨满了她的眼帘,而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却让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幅巨幅油画,描绘手法更趋近于米开朗琪罗,颜色明艳,线条细腻,画中是一位年轻的黑发女子,她披着一件驼色的披肩,穿着暗绿色的裙子,都是美国十九世纪南北战争时期北方女子的打扮风格,然而无论是衣料还是裁剪都极为普通,不像是富贵之家的女孩。

    她坐在一条白色的公园长椅上,身边停了一只白色的鸽子,她垂着眼,似乎正在看那只鸽子,也似乎颇为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所以嘴角挂上了浅浅的弧度,看上去宁静而安详。

    而最惹人瞩目的,是她裸露出来的皮肤所发出的淡淡金芒,仿佛已经不受画布所限制,而直接在人的肉眼前跳动了。

    画中女子的脸她见过,在泽维尔天赋少年学校的女祭司雕像上。

    是的,这张脸,与她的脸,一模一样。

    她缓缓走到画框下,仔细地在画中探索了一遍,然后终于在画像右下方看见一排花体英文字。

    布鲁克林的明珠。

    弗朗西斯麦迪逊,于1864年七月。

    她突然就想到了那个在布鲁克林肆意杀害年轻女子的画家克鲁格麦迪逊所说的,他的曾祖,大画家弗朗西斯麦迪逊还有一张真正的尤妮丝画像,在完成当天就被人抢走了,而泽维尔学校的校长也说,他祖上曾在弗朗西斯那里看见一张未完成的少女画像,本想借来仿造着在自己的宅子里雕上一尊塑像,最后却因画完成当天被人盗走,而只能将米开朗琪罗的维斯塔贞女中唯一一位背对观众的维斯塔贞女背影,嫁接在了已经雕刻好的头部之下。

    她扭过头去,看向阿罗,而阿罗也正低着头,看着她。

    “这幅画”尤妮丝轻声问,“是你拿走的”

    阿罗轻轻笑了笑“是的。”

    “你为什么”

    “他画得很好,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像看见了你本人。”阿罗说,“我每天晚上都悄悄看他画你,看他一笔一笔地将你完成,在他最后完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我买走了它。”

    尤妮丝皱眉“买走”

    “是的,我在那位画家入睡之后带走了这幅画,然后在他的书桌上放下了许多价值连城的宝贝。”阿罗坦然道。

    尤妮丝嘴角微微抽搐“这叫买”

    “等价交换,不是吗”阿罗笑着,伸手拂了拂她额角有些凌乱的碎发,“不,我后来觉得还给得少了点,所以让凯厄斯再送一点东西过来,凯厄斯那家伙不情不愿的,还说自己画得比别人好,所以把自己画的沃特拉村妇放到了人家的画室里,被我骂了一通。后来听说那位画家过世了,我就叫德米特里把沃尔图里珍藏的一些古董放到那个画家的棺材里,算是给他的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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