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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赤红色骏马背上的少女手中的马鞭抽击在空气中,似乎有些不耐,狭长的眸子看着盘坐在草地上的青年,再度强调了一遍。
“我说,抬起头来。”
气氛登时便略微凝固。
赫连磐视线从少女身上转移到了盘坐着的蓝衣青年。
契苾何力则是默默抓着长弓。
王安风体内充沛气机潜伏,极为平和,点了点头,将手中的乐器放在了身前的草地上,抬起头来,阳光洒入眼底,也看清了那个少女的模样,穿着略有暗沉的红色衣衫,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眼眸狭长,面容并不是白皙,却有一股意气。
额上系着一根用各色彩带交错编制成的绑额,眉眼飞扬,突然就笑出来,骑着马儿左右走转,声音轻快得意道
“果然,这里许多人,只你能够看得入眼。”
赫连磐愕然,摸了下自己的脸。
那少女又道“我刚刚听到你的曲子拉的很好,那么你既会乐曲,此次大猎前宴,我有一位了不得的好友要来,你就来当一个乐师。”
王安风笑着点了点头,声音温和
“若是有金子拿,驯鹰和弹曲子没有什么区别。”
“反倒是更轻松些。”
少女似乎很满意他的识时务,抬了抬下巴,道
“若是弹得好了,金子不会少给你,可若是弹地差了,也少不得鞭子,可记住了”
赫连磐开口道
“这,那里不会缺少乐师。”
少女挑眉,言语不耐“我说什么,可有你插话的余地吗”
“可想要吃两鞭子”
赫连磐神色顿了顿,无奈摊手一笑,道
“那便随你罢。”
“哼。”
片刻之后,那数百骑一如来的时候那样纵马离去,只留下了驯鹰人们在原地,并没有打算将他们一起带着过去,至于一路上是否要辛苦赶路,便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中了,只若是稍微迟了,那少不得要吃鞭子。
驯鹰人当中那十七岁的车师国少年咂了咂嘴,艳羡道
“北匈贵女翟大哥,你往前真的没有接触过马尾琴吗”
“也太叫人羡慕了”
旁边一名大汉抬手在那少年的头上拍了一下,大笑起来。
“小子是在嫉妒了”
“我哪有”
“把手松开”
王安风笑着起身,将那把乐器拿起来,背在了背上,抬头看着那帮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心中暗自沉吟。
“大概是匈族王氏的,而且是地位比较高的那一种。”
“赫连磐本身就是北匈王氏,能够被他如此忍让的,恐怕只有北匈王的近亲了,北匈王有七个儿子,女儿应该也又不少,只是,他的女儿为什么会在这里”
王安风收敛心神,看向旁边的契苾何力。
“走吧。”
北地金帐当中。
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大多数的将领都不会聚集在这里,北匈和中原不一样,不会日日都有朝会,每一位金帐王,一定都是草原上,最骁勇最擅战的将军勇士,相较于写在纸卷上的文字,更喜欢在广袤的草原上纵马疾驰。
便是这一代的金帐王勤政,每旬只得五日召集麾下大臣,只是昨日才召开过一次朝会,今日便再度开启,而且群臣皆在。
匈奴王闭着眼睛,端坐在了王座上。
那王座的质地极为上乘,是三百年前,那位第一个统治了草原的大王的属下在玉壶山上发现的巨型白玉,运送下来之后,遍邀天下能工巧匠,雕琢而出,那个时候,中原和北匈的关系并没有这么紧张。
当时的墨家大宗师越过万里而来,亲自雕琢这一张玉座,白玉本不是上乘玉质,但是他却称呼这一块巨大白玉为天下第一品上乘,引以为傲。
而在王座之下。
在宽敞不逊色于宫殿的巨大金帐当中,两位仍旧穿着重型甲胄的将领站起,怒发冲冠,像是两头猛兽一般互相争吵着,手臂剧烈挥舞,是因为有了不同的政见,但是那样凶猛的气势,根本就已经到了只差一步就要动手的程度。
从暨邱国传来的消息已经到了匈奴王庭。
匈奴和中原的接壤部分,一片是辽阔的草原,被匈奴王以铁腕手段,强行空出来,化作与中原的缓冲,而另外一部分,就是终年不化的寒冰,蔓延千里的冰川雪国,无人在其上居住,称之为死地,所以一直以来,没有防守。
但是现在,有一支骑军进入了冰川当中。
那一支军队的前身,曾经强行突破过冰川雪原,导致的直接后果,是曾经暗中依附于北匈金帐王庭的最大属国破灭,王室更迭,曾经耗费百年,以之作为踏板,铁蹄难下的计划直接胎死腹中。
而现在,他们又来了。
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大汉右手重重一拍空气,粗声道
“不可能现在的游骑只是刚刚足够防备而已,若是将守备在草原边疆的游骑撤回,那正对着秦的地方就没有了防备,几乎每一个月都会有斥候在附近冒头,现在因为区区一千人撤回来,让边防出这么大一个漏洞倒像是其他人死绝了一样。”
“若是因为这个,让大秦北域都护府直接突破进来。”
“你去挡着吗”
另外一人恼火道“区区一千人”
“当年的神武府也就只有区区三千人而已,若是一千名精锐铁骑,人人养气境界,一千人的作用不会低于五千游骑,草原广袤,各部族游猎,要是他们冲杀入内,以杀戮为给养,要用多少人才能够抓的住他们”
“又会给各部族带来多大的压力”
“若是那个时候,中原人声东击西,趁机发动大军,又如何挡后庭冰川相距极近,以同等精锐游骑强行将其留下才是最简单的法子,内部不能有乱。”
“不要忘了,大秦武皇帝,还有前代的皇帝可都还活着”
“活着又如何便怕了他们不成老子当年不是没有和那皇帝打过”
两名俱都是功勋卓越的大将军越争越怒,几乎就要忍不住动手,周围的官员下意识往旁边退去,往日这事情也不会没有发生过,匈族金帐并不会像是中原的大国,有种种的朝堂规矩。
因为政见不合而争执是常有的事情,争执起来,怒发冲冠,解去兵装武备,拳脚相向更是再传统不过,只要不动刀,一切都是极正常的事情,常常就有出入万骑相伴的大将军入内,出去的时候,眼角青黑,得意洋洋。
但是这一次似乎动了真火。
一个是出身于农奴,一步一步砍杀上来的大将军。
另外一个是出身王庭贵胄,能和士卒同甘共苦,甚至于数次和大秦大都督司马错交锋的名将。
皆有能力统率超过二十万人大型会战的顶级将领怒气冲天。
便在两人解去甲胄武备的时候,坐在玉座上的匈奴王睁开了眼睛。
“停手。”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直接从腹部发出的一样,但是给金帐中的大臣贵胄更直接的感受,应当是雪夜里奔袭的黑狼,低沉的嗓音,近乎于压低的咆哮,草原上的人都知道,那是黑狼在袭击猎物之前的征兆,代表着杀机。
王上动怒了。
两名大将军仿佛一脚踏空,登时出了一头的冷汗,不敢继续争论,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甲叶碰撞,哗啦作响。
过去了许久的时间。
北匈王缓缓道“草原上的游骑不动。”
主张要冒一定风险,提前调动精锐的那名大将抬头,道“王上”
北匈王看了他一眼。
“你派人去大雪山。”
将领怔了怔,旋即色变。
“大雪山”
六月的江南道,炎热依旧,在灼热的阳光之下,本应修长的柳叶都有些发蔫,垂直纸条上,蝉噪声音越重,诗家所说,蝉噪林逾静,一个穿着青衫的老人挠了挠脖子,却并不觉得清净,只是吵耳。
老人放下手,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灌入喉咙里,然后伸出筷子夹了几筷子做的精致新巧的下酒菜,爽爽利利地吃着,对面同样年岁不小的老人一双眉毛已经皱地紧巴巴的,见到桌上一盘子菜已经吃尽了,抬手让下人重上一份。
见对面儿家伙吃地欢快,忍不住敲了敲桌子,加重语气,道
“我听说,公孙那小子带着人去了冰川上”
离弃道押了口酒,点点头,继续吃菜。
“听说,王天策的儿子也在那里。”
“不错,不错,在那儿。”
“尉迟你吃菜啊,吃菜,不要愣着,这光我一人吃多不好意思。”
“对了,这个菜,还有这个,这个,再来两份。”
离弃道两只手比划着。
老尉迟面无表情抬了下手,下人端盘子的时候,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你不打算去北边儿看看吗”
离弃道翘着二郎腿,右手里拈着一根鸡腿骨头剔牙,闻言瞥了他一眼,摆摆头,大剌剌道
“北边不,不去,去那里作甚冷得厉害,还只有牛羊牛羊,没有什么好滋味,不去,要去你自个儿去。”
老尉迟满脸讥笑
“怎么了你个老小子怕了”
离弃道慢悠悠道
“怕怕自是不怕。”
“我知道你的打算。”
“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福是他们的,苦头也是他们的,什么事情都我们这些老不死的顶上去,往后我们不在了怎么办他们自己顶不住了怎么办这种事情还是得自己上才行。”
“趁着现在你和我都还活着,还兜得住,犯些错,冒些险,值当。”
曾经有鬼谋之称,当代纵横一脉位置极高的一人满脸蔑视,嘴唇微张,吐出两字。
“放屁。”
离弃道大笑。
然后看向北面的方向。
“不过说起来,北方的话,那个人应当也还在。”
老尉迟挑了下眉毛。
旁边一名倒酒的青年神色好奇,道“两位老前辈说的是”
离弃道喝了口酒,眸子微敛,淡淡道
“一个号称天下,宗师第一人的老不死。”
王安风等人抵达坻川汗王原先领地中最大的城的时候,那座城看上去和王城已经相差不大了,匈族的城,原本就只是做出了地方的规划,一个个巨大的帐篷在划定好的位置扎好,几千顶是部族。
十几万顶连起来,就是一座城。
若是无人,就是一片空空荡荡,只能够看得到一道道划分帐篷位置的纵横痕迹,像是烤灼出来的伤疤,没有规律,没有标记,除去本地人,旁人根本认不出来。
这个时候,草原上的草极丰茂,大多的牧民早已经带着牛羊和帐篷,在整个草原上游荡着,直到有什么重要的大事请,活着说天气变冷,才会回转回来,在这里进行盛大的交易,准备度过漫长的冬日。
十七岁的车师少年契瓯忍不住咂舌,来来回回看着这里的景色。
他是最近一年被契苾何力救下来的,还没有见到过这么多帐篷组成的城,大帐篷很密集,人多,路窄,只能够下来牵着马步行,一时有些看得回不过神来了,被驯鹰人队伍中的大汉拉扯着往前走,仍旧在口中低低喊着
“好多,好多人,没有想到,这里的人还有这么多”
“江湖人也很多,那剑”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还在喋喋不休。
“这么多没有见过的人,穿着的好像不是这边儿的打扮,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那样的衣服,材质好像也不是羊皮羊毛”
“丝绸那就是常常听人说的丝绸吧还是缎子”
“质量是要比蓝布要好,就是看起来薄,不挡风,肯定不够暖和。”
一个驯鹰人大汉翻个白眼道
“不懂了吧中原那边儿的武功一开始就是练气的,只要有了那个什么气感,运行周天,就能抗冷,就像穿了一件看不着的衣服一样,那可比羊毛什么的防寒地多。”
契瓯恍然大悟,低声道
“这么说是中原人”
“听说二十多年前,有一大批的中原人都跑到了这里来,当时的北匈王收留了这些人,还给他们官职做,然后就在这里扎根了。”
“这些人,就是中原的武者”
平缓的声音回答道
“中原的武者可以做到,但是这些并不是中原流派的武者。”
契瓯愣了愣,抬头看向旁边发声的人。
王安风冲他笑了笑,温和道
“是西域的人。”
契瓯又是一呆。
“西域的”
“翟大哥你怎么知道”
王安风随意道“见过面,所以认得。”
“不说这个了,在外面找一个空的地方,把帐篷扎起来,我看现在人还会继续变多,再过些会儿,就不好找地方了。”
“哦,哦,那我马上就去。”
驯鹰人的队伍在这一座帐篷组成的城周围,找到了平坦的地面,将随身携带着的帐篷组建起来,作为居无定所的驯鹰人,这种过日子必备的行当,每一个人都足够熟悉,哪怕是契瓯。
非常利落地将帐篷扎好,取出铁铲熟练刨出了行军灶。
到时候在这里放上柴火,然后架起铁锅,就可以煮出羊杂汤,契瓯一边干活,一边说着,为了能够吃到最最新鲜热辣的羊汤,他随身带了一大把鲜红干辣椒研磨出来的粉末。
任何肉食,无论烤肉,还是说肉汤,撒上一把,味道能提升好几个档次。
就是出恭的时候会比较艰难些。
出恭完以后,用麻纸和大片干叶子处理也实在是痛,惹得众人大笑。
王安风噙着一丝浅笑,安静看着最中心的方向。
在最中间的王帐旁边的四座帐。
赫连磐褪去鞋子踩在了毛毯上,盘腿坐在了桌子前,有穿着马步裙的侍女给他上了热好的奶酒,赫连磐笑呵呵接过来,大口喝了口,一口气下去了大半,才呵出一口气来,抬头看着对面的老人。
和身材高大,浅目棕发的匈族人不同,那位老者五官更为柔和,一头长发已经银白,用玉簪束起,神色气度,极为儒雅,慢慢啜饮,杯中所盛并非奶酒,而是在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好茶。
老人见他抬头,温和问道
“那些江湖人都来了”
赫连磐点了点头,笑呵呵道
“不错,果然和老先生所说的一样,早早就来了。”
老人从容笑道
“很正常,西域地域大,却纷乱地很,没有统一,江湖所谓大派,都没有办法真正和中原的江湖比,先前神武府主横贯西域江湖,有十数个大派希望与其交好,也就是和秦国交好。”
“那么相对的,必然有江湖门派需要来投效这里。”
“这是必然。”
赫连磐挑眉。
“必然”
老人淡淡道
“不错,是必然。”
“哪怕他们亲近如兄弟,同生共死如手足,也会如此。”
“这是弱势者的悲哀。”
赫连磐呵了口气,感慨笑道
“这就是中原的所谓权衡倒是见识了。”
老人又问“这一次没有什么漏子罢”
赫连磐笑道“除去了那位得宠的小公主突然说要来安慰王妃,以及她那个莫名其妙的朋友以外,并无什么异常之处。”
“此次所来江湖门派大大小小三十余座,最大的门派,是三十六派中的蔷薇雪,门中一位长老,还有大弟子,都来了。”
“原来如此”
片刻之后,赫连磐喝完了杯子里的马奶酒,擦了擦嘴,起身离开。
走出之后,回首望了一眼大帐,冷笑道一声老狗。
旋即再往前去,笑容满面。
大帐当中,前次曾经陪伴在赫连磐身旁,被邀去看草原风光的少女从后面转出,沉默不言地为老人斟茶,一杯一杯复一杯,连饮三杯,老人叹息,道
“终于到了此日。”
“原本以为此生无望”
“汗王已死,借此挑动秦与北疆,挟北匈铁骑而入中原。”
“驱虎吞狼,恢复我国家正统之日,当在不久了。”
在边界。
有骄纵的侍女骑乘烈马,过来传唤。
王安风和契瓯等人笑了笑,在少年羡慕的注视下,放下了那简单朴素的马尾琴,跟在侍女的旁边,穿过一道一道层层交叠的北匈城池,走入了王帐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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