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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扯整个天京城,甚至于天下士林的事情终于落下了帷幕。
因为是帝王把关,朝中元老出题,比起往日针对于太学学子,世家士族的科考更为严苛,没有谁能够再提出什么意见,也没有谁敢有异议,此刻若说不信,那岂不是怀疑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怀疑朝中的各位大人
他们终究不敢。
于是那些太学中的年轻人几乎如同做梦一般,得了正正经经的官服和官身,这等往日可能要到他们四十多岁才有可能穿在身上的衣服,现在就在他们的手边。
天下世家恨姜守一恨得钻心疼,但是普通的士族子弟对于那位姜先生却并没有什么恶感,非但没有人厌恶,甚至于还有许多感激,若非是世家实在势大,早已经为姜守一开口。
若非是他,他们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走入朝堂的高处。
这是将世家与士族的壁垒劈开了一条很宽的缝隙。
从此里面的人再也没有办法高高在上,外面的人也能够走进去,看看往日只有大世家嫡子才有机会一览的风光,然后将那缝隙再弄得宽些。
无论是世家还是士族,或者说,朝堂上的官员,现在所着眼看着的都是这种选拔人才的新体制,对于整个天下的影响,在这种可能会影响到千百年的国策之下,区区贪墨,似乎都显地有些微不足道。
只是紧接着就有持金吾出宫入太学。
禁卫在姜守一府邸中找到了贪墨的证据。
王安风踏空狂掠,一下掠过天地。
这个时候已经半点都不再顾及什么天京城的规矩,也没有人敢拦着御剑数百入皇宫的神武府主,一路疾行畅通无阻。
他落在了太学不远处的清雅小院里,神色紧绷。
前次太上皇的寿宴,姜守一未曾去皇宫,王安风是知道全天京城都在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才知道了原来姜守一在天京,可旋即就是那种几乎引得整个天下士林波涛汹涌的大事。
姜守一几乎从不曾回到院子里。
他这段时日,每日都会前往姜家,却只见到自己的师娘。
他仍旧还抱着些侥幸,就算是他也能够看得到老师提出的策论对于大秦将来的巨大裨益,他还想着皇帝会因为此事而不至于过分为难老师,师娘也劝他暂且静观事变,但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却完全和他所期望的不同。
王安风立在院子里,不需要开口,院中并没有姜守一的气机。
他心慢慢往下沉,右手已经勾勒气机,准备再度入皇宫。
便在此时,吱呀一声,木门被缓缓推开,穿着青衣的秀丽女子看上去和八年前在大凉村中并没有什么区别,看到王安风后,没有感觉意外,只是道“守一回来过,已经被罢免了官职。”
王安风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点。
但是紧接着女子便又道“皇帝刚刚宣他进宫。”
王安风的瞳孔骤然收缩,脑海中一下想到了史书中被皇帝单独召见的那些大臣下场,气机不由得鼓荡,难以自遏,脚下踩出两道缝隙。
女子自顾自道“先前不告诉你事情,也是守一的意思。”
“他怕你会乱来,你现在是神武府主,不知道多少人都看着你,若是你持剑硬闯皇宫大内,甚至于大狱,成什么样他也说这是他此生的大愿,商君死于商君法,他不希望将来有人贪墨到这一件事情上。”
“举天下才治天下,要到这一步才算完满。”
女子抬眸看着王安风,看到了青年紧紧绷住的脸颊,还有微微泛红的眼眶,想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眼前的还是个孩子,连泡茶的方法都是自己教给他的,那年的尾牙祭,少年的衣服也是她一针一线缝好的。
她伸出手来,很自然给王安风整理了下衣服上的褶皱,柔声道
“安风”
王安风没有动。
女子笑了笑,越过王安风,迈步走向家中唯一算是值些钱的马车,伸手拍了拍马儿的鬃毛,正要抓缰绳时候,王安风已经转过身来,抢先一步将马车缰绳抓住,女子转过头,看向王安风,声音柔和,却加重了语气。
“安风”
王安风道“嗯,我知道的,师娘。”
女子听到了青年声音里面细微的颤抖。
王安风抬头看着梅花树,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下光斑,打在身上有些暖意,脚下雪已经消了,砖石清幽,他想到了年少时候,教导自己学琴的夫子,教导他做人要谦逊谨慎,脚踏实地的老师。
王安风深深吸了口气,朝女子微笑道
“是要去接老师吗”
“我来送师娘你去”
他不顾女子的反应,拉开了车帘,让女子上车,然后垂下了车帘,拉着马车,这个时候王安风扬起头来看着天空,双目泛红。
若是立下了科考这一个规则的人贪墨巨大,而能够全身而退,这个选拔人才的方法无异于一个玩笑,如果他冲入朝堂中,强行带走了姜守一,就相当于亲手打碎了自己老师一生的大愿。
王安风双手覆盖在脸上,呼吸粗重,身子微微颤抖。
身为姜守一的嫡传弟子,他最有立场去救姜守一。
那是他的老师,在他十三岁甚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告诉他如何为人,告诉他那些朴素的道理,教会他弹琴,告诉他,王安风不需要学着做其他人,王安风只要是王安风就可以的夫子。
可是唯独他,唯独他最不可以去救姜守一。
那是作为传承者而对老师最大的背叛。
王安风眼眶泛红。
他想到了那一日大凉村树下对着自己柔和微笑的书生
“在下,姜守一。”
他慢慢放下沾湿了的手掌,看着梅花树,道:
“原来老师也是个狠心的人。”
他声音低下来,轻声道
“真狠啊”
“师娘,这里的梅花树,明年一定还会怒放吧”
对于已经怀抱死志的人来说,这个时候任何的劝说都是侮辱,作为学生和弟子,应该目送自己的夫子坦然走完自己的道路。
这是作为弟子最大,也是最残酷的职责。
殉道者。
崔哲站在众人的最前面。
在他的周围,有着出身于大世家的好友,有太学学府中的学子,也有殿试落榜的那些人,有文坛上得享清誉的文坛大家,不过更多的只是寻常百姓。
他想着百姓真是最好愚弄的人了,只要说姜守一仍旧糊弄了皇帝,现在皇上宣他入宫,马上有更大的好处,这些人便群情激愤,一气涌来,或者空手,或者拿了些臭鸡蛋之流的秽物,有士子已经在墙壁上大书特书,虽然用词雅致,可大多是辱骂的话。
崔哲眯了眯眼睛。
今日姜守一入宫,恐怕是回不来了。
他想着那书生,心里莫名有些惊惧,可旋即就变成了恨意,看着这清雅的小院。
心中呢喃,既然姜守一不回来了,岂不是痛打落水狗的时候姜守一发妻也是当年天下有名的才女,姿容清丽不该多年,今日合该让你姜守一身败名裂,也让我等尝尝所谓大儒之妻的味道。
吱呀声中,后门打开。
崔哲眼底一亮,起身上前,各大学子纷纷开口,还有那些被鼓动而起的寻常百姓,齐齐就要拥上前来,崔哲不怕姜守一的妻子出手,一旦出手,打伤打死些泥腿子最好,到时候定叫你几辈子都翻不了身。
他开口就要当先怒斥。
一道剑鸣声音骤然暴起。
太学外能够比拟金铁硬度的青石地面豁然出现一道剑痕。
崔哲玉佩直接碎成齑粉。
冰冷的寒意仿佛一只手掌,死死攥住了所有人的喉咙,以至于这里围堵着少数百余人,一时间竟然没有人能够开口,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中。
木门打开。
脚步声平静而沉重。
马车慢慢驶出。
崔哲的喉咙上下动了动,然后猛地朝着后面退去,满脸惊慌失措。
周围世家子猛地往后。
马车前面哗啦空出一个巨大的空间来。
一名穿着蓝衫的青年牵着马车,神色沉静,那张脸所有世家子弟都不会忘记。
崔哲不止满脸慌乱,心里面更是惊恐难言。
怎么会是他
他和姜守一是什么关系
那些被煽动的百姓似乎还有些懵懂,往前要走,接着就是太学学子,自以为有一腔浩然,满身意气,抬头就要呵斥那人,居然和贪官为伍,可是马上他们就再说不出话来,面色煞白,看着一柄柄长剑飞起在周围盘旋。
剑气冲九霄。
神武府主右手张开,自手腕处炸开一寸寸火焰,如同流动的岩浆,朝着下面流淌,凝固,化作一柄赤红色长剑,声音冰冷,却似乎随时可能突破最后一重界限,背后长剑纷乱嘶鸣,气机冲天而起。
“某今日送师娘”
“汝等。”
背后赤炎升起,化作麒麟。
麒麟按爪咆哮。
“退下”
周围大道上瞬间下塌。
仿佛天灾。
恐怖的气机压制着众多世家子弟纷纷后退,却并未去伤那些寻常百姓,眼前拥堵的人群几乎立刻散开了一条道路,王安风坐在马车上,背后的麒麟异象消散,御气扯来的长剑纷纷倒插在地。
王安风抖动马缰。
骏马慢慢迈开脚步往前奔去,马车里的女子调动琴弦,曲调不复往日那种清幽,王安风只觉得有一腔悲壮,知其不可而为之,想到年少时候学过的古调,默想诗句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夫子”
马车的速度不慢,周围被包裹了王安风的气机,一路没有人阻拦,马车停在了皇宫朱雀门的外面,王安风坐在马车上,背后的琴音已经断绝,只是还能够听到手指微微颤动发出的琴音尾音。
马车中女子已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王安风轻声道
“夫子何其心柔。”
“又何其心冷”
太极宫一侧的书房中,侍女和宦官全部退出去,只剩下笑虎李盛还伺候在一旁,穿着常服的皇帝看着身前着白衣的书生,道
“你推荐的那些学子,这半月来未曾出什么篓子,做的比起那些出自于世家的老吏都要手熟,只是有人未免过于清傲,和周围同僚格格不入,还需要磨炼许多,倒也有人一开始就和那些官员关系和睦。”
“这种也让朕不甚喜。”
姜守一笑答道“陛下不妨稍微等些时日。”
皇帝道“等”
姜守一点了点头,道“是,等,正如赏花,总需要慢慢绽开。”
“过于清傲者,不妨让他在下多磨砺,过于精晓于人情者,也不妨多给些事情去做,玉不磨不成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等到太子一代,甚或于更后一代,谁人说不会有一个玉之世代”
皇帝笑道“你这说的倒是有趣。”
声音顿了顿,道“朕也觉得若能有这样一个时代也是很好。”
姜守一笃定道“定然是有的。”
皇帝若有所思“人人才气如龙吗”
姜守一摇了摇头,道“才气如龙难,但是若人人能够识得些字,能够看书识得许多道理,懂得进退,懂得为人子,为人父,为人臣的道理,能够使得能者不在下,而在上,唯才是用,而处处皆有大才。”
“使民开智,王若有道,何愁众人不攀附龙鳞”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道“若能有这一日,那皆是你的功劳。”
旋即招了招手,李盛恭恭敬敬送上了一个银质托盘,上面放着两个白玉酒樽,皇帝端起其中一个,将另外一个酒樽递给了白衣姜守一,李盛安静退去,皇帝一双眼睛看着这书生,道
“为那天下开化的一日,卿可愿和朕,共饮一杯。”
姜守一释然一笑,拱手行礼,道
“敢不从命。”
他端起酒盏,看着白玉盏里琥珀般的酒液,并无惧怕,抬手欲饮,却被皇帝伸手拦住,姜守一抬头看着皇帝,后者笑了笑,缓声道
“且慢饮,朕有一事好奇。”
“卿这一生,读书育人,可有甚么遗憾么”
“遗憾”
姜守一微微一怔,沉默了下,素来谦逊自矜的书生突然自心中升起豪气,洒然笑道“臣这一生,不负先贤,不负天下,不负苍生,老师说要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臣虽然远不能及,自认为无愧于心。”
“只是,负尽婉君。”
他叹息一声,想到妻子,终究不复先前的气度,自嘲一笑,仰脖饮下杯中毒酒,竟然未曾和皇帝共饮,道
“姜守一此生最负她。”
“若有来生”
声音微顿,可若有来生,自己还是自己,她可又还是她姜守一只有此生的姜守一,谢婉君也只有此生的谢婉君,负了终究是负了,哪里还有下辈子这辈子的说法
生死到头了,他却没有想到那些诗情画意的事情。
只是记得十五定亲那日,自己奔波了许久,喝酒喝了很多,却觉得肚饿了,妻子牵着自己的袖口引入闺房,见到了藏着的暖粥和小菜,正吃着堂兄来找,妻子急急关门说已经要休息了。
堂兄却挤进屋子来,指着桌上吃食取笑说方才分明都说没有肉粥,专门藏在这里来招待夫婿么那时候他看着烛火下面少女结结巴巴的模样,还有红透的耳朵,呆楞楞记了一辈子。
姜守一闭目等待毒发身亡,却未曾等到。
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皇帝似笑非笑,姜守一不解,皱眉道
“陛下”
皇帝抬手止住他,平淡道“此地唯独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耳目。”
他看着姜守一,复又正仪容道
“若君只是要借此捞得天下清名,实则为后世开一贪墨先河,朕必然亲自杀你,便是王安风来也不行。”
“可是你并没有。”
“君既以国士之礼报我,我必以国士之礼回之。”
“永不相负”
帝王右手落在腰间太阿剑剑柄上。
铮然一声,长剑出鞘。
姜守一玉冠已被击碎,落在地上,连带着太学牵扯的气机命数,全部被浩荡帝王紫气之下尽数断裂,这一剑显然并不容易,帝王面色苍白了些,却仍旧保持语气平静,道
“今日太学夫子姜守一已死,家抄没”
姜守一神色微怔,旋即意识到此事的后果,皇帝已经收剑,大笑摆手,道“既然心有遗憾欲要弥补,何需来世婆婆妈妈。”
“且去浪荡江湖,天京城污浊不堪。”
“君,不必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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