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受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不能, 看见旁边一块新鲜的木牌上写着殷商储君殷受之墓, 浑身的气血全涌来了脑门上, 想坐起来, 却发现她把土都压实了, 再加上他没有力气, 便动弹不得。
他再晚醒来一步, 真要被自己的妻子活埋在此处了。
殷受牙根发痒,只恨不得钻进甘棠心里去看看, 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心, 这个恶毒的女人。
殷受闷咳道,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他们相识十二载, 便是有仇,也有恩有情, 她下起手来却半点犹豫也无, 绝情冷肺。
甘棠负手站在旁边看着,闻言冷笑道, “要是没有我,你早被野犬分食, 被猪豕给拱了,就算侥幸活有一条命在,也得患上狂犬病, 现在你还得指望我把你刨出来,治伤看病,态度给我放好一些。”
殷受闻言便看见旁边随意丢着卷曲断裂沾满泥的短剑, 分辨出是自己的那一柄,心里又怒又痛,挣扎想去拿却不能,盯着甘棠顿时赤红了眼睛,“你弄坏了我的东西”
都这副半死不活命悬一线的模样了,还关心那身外之物。
甘棠不耐道,“你的脑子里是不是塞的全是稻草,被河水一泡不顶用了,我得挖坑埋你的尸体,不用匕首,还能赤手空拳不成。”
这么大个坑,匕首这么小的体量,能刨开算她力气大了。
殷受瞧见她看疯子一般的目光,心中刺痛,不再言语了,长长短短十二载,她统共就送过这么两样东西给他,时间太长,许是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你走罢,我不必你管,我在这等唐泽便可。”殷受闭了眼不看她,他真是什么狼狈样都被她看见了,她对他无心无情,心里指不定如何嘲笑他。
成王败寇,他优柔寡断留有余情才导致了现在这结果,一死不足以为谢罪祖先,他既下不了杀手杀她,被她迷了心智,再纠缠于杀不杀她上毫无用处。
他舍不得她死,只好另谋它法。
这般吵架争执相互讽刺没有任何意义,甘棠长长吐了口气,捡了那断了的半截匕首,估摸着深度撬土,边刨边想她这是折腾个什么劲儿,自己挖坑自己埋,又得自己把人刨出来,两辈子都没干过这么荒唐的事。
殷受是祸害遗千年,哪里能这么容易便死了,这命硬的,她无话可说。
甘棠闷声不语,手上的伤口因为用力带出血丝来,混着泥土异常刺眼。
殷受目光落在上面,心里刺痛,想伸手,一动却发现手臂还埋在下头,见她面色寡白额上都是汗湿,心里堆积高涨的怒气偃旗息鼓了一些,黯然生痛,看了半响见她挖得吃力认真,忍不住哑声道,“阿梨,你别来勾我了,我压根受不住你勾引,你要将我的命拿去,我也肯给你”
她手上这么点小口子都让他心悸烦闷,又如何能下杀手杀了她,先前做再多,不过自欺欺人罢。
甘棠正刨土刨得认真,骤然听了这话,忍不住乐了一声,“打住,现在想花言巧语装情圣是不是晚了,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自当天地宽阔,什么事该做不该做,什么话该说不该说,自己思量,不要闹得最后一丝尊严也没了,那才是不好看。”
甘棠想着殷受的话,胃里边有翻江倒海的趋势,差点没把隔夜饭都吐出来,“把命给我你要我命的时候,可没这么深情的觉悟。”
殷受自幼到大二十余载,便从未受过这等欺辱,闻言刚消停下去的怒气又翻涌上来,看着她又怒又失望,“我是想要你的命,可我下杀手了么,反倒是你,我下水救你,你不与我说你会水,扎我两刀废了我的手臂,又剪断了绳索,将我硬按到水里想淹死我,桩桩件件置我于死地,你我相识十二载,又曾答应与我做夫妻,下起杀手来却毫不手软,谁更狠心些。”
殷受闷咳了一声,苦味溢上心头,当年她冶铁,弄出这般尖利的武器,他便动过杀心,可终究没能下手,反倒越陷越深,酿成今日的祸患。
这么清晰明了的道理前面,他却连伤她分毫都做不到,杀了她别再自欺欺人了。
历史记载帝辛素有机辩之才,甘棠本不善口舌之争,甚少与人争辩吵架,又岂是殷受的对手。
且殷受说的话对甘棠来说不是个好现象,这让她想起了前世的养母来。
养母心里素来不喜欢她,厌恶她,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要被打被丢被虐待,其实并没有,她的养母尽职尽责好好将她养大成人,究其一生都未曾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无论是因为感情、还是因为本身为人、为母的道德素养,她都不能说她的养母对她不好。
她上辈子就这么一个亲人,想起来印象依然十分深刻。
甘棠晃了一会儿神,又接着开始刨土了,“倒是头一次见识你诡辩的能力,不过对我来说没用,你省省力气罢,别骗你自己了,你没能杀了我,是没找到好时机。”
殷受觉得她天真又绝情,压着怒气回道,“你那晚重病,绝无还手之力,我若想要你的命,你还能在这践踏我么”
甘棠嗤笑,“那是因为你中了我的美人计,这才错失了良机。”
她对他的脾性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
殷受看她挖土挖得费力,又想起那日她在他怀里温言软语,撒娇撒痴的情形,心中一甜一软,不由脱口道,“你既是知晓美人计有用,为何不接着用了。”她若肯哄一哄他,他便是有一百个想杀她的心,也不忍伤她分毫
甘棠都以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了,见他当真看着她不似玩笑,心里无语,懒得理他,把他从坑里拖出来,看了看天色道,“待在林子里只怕不出半日你尸骨都没了,我好人做到底,先把你送到附近的村子,咱们俩再分道扬镳。”
殷受最不想听甘棠说分道扬镳,他喜欢她,便也要她喜欢他,没有半途退缩的道理,他也绝不同她分开。
殷受不良于行,身上到处是伤,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甘棠只好当了回人力车,驮着他一点点往前走,听他心底的爱意越发深厚浓烈,甚至都实质化成了我爱你我爱棠梨很爱她,爱得不可自拔下不了杀手,心生暴躁,尚有一丝理智在,不想将自己这鸡肋的能力暴露在殷受眼皮底下,这才堪堪压住想将殷受重新丢到黄河水里的冲动。
殷受精分得比精神分裂患者还厉害,大概有两个脑袋,相互争执制约,不能统一的对心脏发出指令,这才有这么精分的表现,与他计较这些事,气着自己反倒不划算。
就是这厮传给她的情绪有量变达到质变的效果,不是一件好事,以后还是离他远一些比较好,免得以后越发揪扯不清。
“棠梨,我爱你”
他爱她胜过一切,他既对她下不了杀手,便不会在这件事上纠结打转浪费时间,他另想它法,以后便也绝不会再对她动杀心了。
她强大,他会比她更强大,她能搞出那崩山裂地之法,他也能,不过多费些时日精力人力物力罢了。
他也会让她心甘情愿臣服于他,恋上他,与他一道白头到老。
下定了决心之后有如拨开云雾见了天日一般,殷受将自己从牢笼里放了出来,心里便只剩下了浓厚炙热发酵疯长的感情,见甘棠无所觉,还能动的手指揪了揪她的耳垂,眉间都是舒朗欢欣的笑意,恣意张扬,“棠梨,我心悦于你。”
这疯子
甘棠听他竟是不要脸的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且毫无芥蒂,只觉不可思议,脑子里闪过了那么一至理名言,便开口讽刺道,“世上竟有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我真是大开眼界,一边想杀人,一边说爱人。”亏他也说得出口,便是后世人,要正经说出来,这些话多半也羞于启齿,哪里像他,还在这空无人烟的旷野瞎嚷嚷。
殷受尽量自己站好,少给她增加负担,只虚虚靠着她,回道,“我以后再不会想着要杀你了。”
“那真是谢谢你了。”谁信,谁爱信谁信,把生死性命挂在他一句话上,她是脑袋坏掉了。
他何须说谎。
殷受昏昏沉沉的有些头晕,也不与她分辨这些,只转而问道,“棠梨,你缘何戒心如此之重,那日我分明没动手,你一睁眼就做戏,是一点都不信我不会对你下手。”
甘棠心里一凝,撒手就将殷受摔到了一边,“我看你力气足的很,话这么多,自己走”
他只是撑着想同她说话罢了,殷受倒在地上便没爬起来,勉力睁着眼睛道,“我只是想你了,想同你说说话罢了。”
甘棠觉得她生平最讨厌的人除了殷受没有之一了,烦躁地四处看了看,见他手臂上的伤口又渗出血丝来,四处看了看把他拖到了泉水边,将沿途采到的草药洗干净晾好,打算先给他处理伤口,“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这等情形,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气。”
甘棠自轻甲里解了拴在衣衫上的小布袋,里头的伤药都用鱼鳔裹了一好几层,防水,她留着给自己备用的,眼下却不得不浪费在殷受这厚脸皮身上了,再不给他治伤,他便要死在这了。
殷受躺在一边,看她撕下一层薄膜,里头一小卷白布还是干净的,好奇问,“这是什么”
甘棠半句话也不想同他讲,“你甭来给我套近乎,我对你仁至义尽,但也止步于此了。”
殷受摇头,“你有时候太心软不够心狠,否则缘何费心要给我治伤的。”
甘棠不是心软,是被他先前的话扰乱了神志,心神不宁,殷受有杀人意图,杀人动机,却未付诸行动,意识尚未化形,搁在后世上了法庭,连预备杀人都算不上,殷受现在又伤又残奄奄一息,她便是正当防卫,也是防卫过当
这里不是后世,她不能拿后世的理论拿来套这些,但总归让她心里不舒坦,总之这山林里物华天宝,又是七八月的雨季,草药颇丰,她治好他,求个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干干净净也两清了。
最好是能将他先前受她牵连中毒留下的后遗症也一并治好,万事大吉。
她和殷受互为对方的扫把星,聚在一起只会一个祸害一个,冤孽,她也不想背着心理负担过完后半生,乃至于噩梦连连,殷受此人,她离得越远越好。
甘棠深深吸了口气,将殷受沾满泥污得衣衫剥下来,先给他处理手臂上的伤,见他疼得浑身紧绷,便开口道,“忍忍罢,现在不处理,你这胳膊也就废了。”
甘棠将黏在伤口上的布料撕下来,伤口里卷了泥沙,要清洗得刀刮骨肉,殷受疼得浑身是汗,硬是直挺挺没动,咬牙将闷哼声都咽了回去,只喘息道,“嗯,你同我说说话,我会好受些。”
甘棠自己看着都疼,便也没再出言讽刺他犯贱要自作自受,“说什么。”
殷受回道,“说说你是怎么做到让山崩裂的,我出钱出地出人来买,也不拿这个东西来打你,你把它卖给我,可以么”
和她相处这么多年,他也不是全无长进,至少将这件事归在了科学技术上,完全脱离了迷信,只黑火药这种东西,她绝不可能给他的。
甘棠想了想便道,“不是我不给你,是给不了,我之所以在子民暴动的时候拿出来,是迫不得已,我精神有异,造一点这个东西,就要折寿三年,那日过后我重病一场便是证明,逆天而行,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殷受心头巨震,“当真,你没骗我”
当然是骗他的了。
甘棠乐道,“我骗你做什么,不然我先前怎么不拿出来。”她身上诸多怪异之事,bug一样的存在,由不得人不信。
殷受顿时又怒又急,觉那群刁民该死,“那你还用,你”
甘棠见他心底确实没有要将她捉起来当那产珍珠得美人鱼,反倒担心着急迁怒于明川的子民,正清理伤口的手微微一顿,复杂难言,殷受真是挺奇怪的一个人,疯子一样。
太超前的东西拿出来,总归是个祸害,她是圣女位高权重,能打注意的只有商王和殷受,要是她过来时是个普通人,大概活不过当晚,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折磨死,下场堪忧。
甘棠也不担心殷受会偷摸着研究,黑火药这种东西,配比和材料都不难,但本身极其不稳定,要达到爆炸的效果,一是数量,二是密封和活性抑制,没有成熟的火器相匹配,也就当炮仗听个响看场火花罢,他想在几年甚至有生之年搬到战场上,简直是异想天开。
三年
殷受就记得三年这几个字了,撑着手臂就想坐起来,被甘棠一把按回去了,“三年,吃什么才能补回来。”江山美人缺一不可,他不想终有一日,身边没有心爱之人。
他心里当真划过了一大串灵芝人生,甘棠却有些笑不出来,不欲在这件事上纠结,心说他以后不来烦她,她兴许还能多活几年,再被他这么阴魂不散得缠着,就算不心力交瘁早衰而亡,也得显老好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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