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年初孙明达讲经时不同,这回场中竟然异常安静,后排偶有人说话也是窃窃私语,不敢惊动前面几位。

    眼下也只有前两排的数人能自在说话了,朝中三品以上的都在那儿坐着呢。余下人甚至都没有开口的权力。没办法,他们之中不少人也是在朝做官的,前面还混迹着几个御史,不管是被御史发现言行不端,还是被几位皇子余光瞥见,都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不过,这些个大人物在前排压着,参赛之人能放得开吗众人对此持怀疑态度。

    傅朝瑜正带着小外甥走向第一排。两个小孩儿虽没有他们兄长地位显赫,但好歹也是皇子,更是御前大总管成安公公亲自带过来的,国子监不得不重视。

    孙明达叫人同样在第一排添了作为给他们几人。傅朝瑜见小外甥放到椅子上做好,又从杨毅恬那儿讨了不少点心拿了过来,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舅舅待会儿得上去,你们好好在这儿守着,等辩论结束后舅舅再带你们出去玩儿。”

    周景渊乖乖点头。

    周景文也没闲着,拉着杜宁费心叮嘱“舅舅,你坐我旁边吧。”

    这杜宁瞄了一眼周围,第一排这边没一个是他能惹得起的,再说如今边上已经没有位置了,若是再加,势必会惊动孙大人,杜宁可没有这个胆子,他怕死。然而在外甥面前露怯,承认自己不如旁人,杜宁也做不到。

    他装作腹痛,疼得直叫唤,说要去如厕。

    周景文猛地缩回手,不自觉屏住呼吸,后又觉得自己嫌弃得太明显有些不好意思,接了句“那舅舅你快去快回啊。”

    “好说好说。”杜宁点头,随即头也不回得溜了,仿佛后面有恶魂索命。

    时辰已至,孙明达与诸位裁判谦让一番后便上台致辞。

    众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台上每个座位前都放着一个长条状、两侧如喇叭一般的东西,似乎是硬纸片做的,声音经过这个长筒格外清晰宏亮,顷刻间就传遍大殿每个角落。

    这倒是个好东西,吕相同其他两位宰相道“下回圣上讲学,也可以摆放此物。”

    孙大人慷慨激昂的陈词赢得了满堂喝彩,他下台后,傅朝瑜便领着八人上场入座了。

    周景渊眼睛一亮,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原来他舅舅是要坐在台上的

    他身子端正,眼神瞄向周景文,晃了两下脚尖,怡然自得。

    周景文原也以为傅朝瑜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他竟然无比自然地坐在了主讲台上,开始宣读比赛规则。

    什么意思,偌大的国子监都没人了,让一个监生主持大局

    周景文震惊不已,傅朝瑜一个出身卑贱的商贾,怎能登上国子监的讲台怎能与这些人同台露面怎能让众人在台下仰视他配吗。周景文气得不行,想找自己舅舅评评理,结果左顾右盼了半晌都没找到他舅舅的人影。

    便是闹肚子,也不该闹上这么久啊。

    傅朝瑜念这规则主要是念给台下观众跟裁判听的,台上这八个人早已在日复一日的试练中对这规矩烂熟于心了。不服也不行,除非他们不想干了。

    这场辩论,傅朝瑜仿照后世的规则,首轮双方派出一名辩手阐述观点,二轮双方互抛问题;三轮属于自由辩论,最后双方总结陈词。为了计时,傅朝瑜特意让人定制了一个沙漏,他已经比照日晷算过了,细沙流完大概就是后世的五分钟,不长不短,正正好。

    只是他这规则对于平日里在朝中自由互喷的官员来说,到底还是拘束。连太子也不免担心,问了孙明达“规矩这么多,待会儿开始后该不会束手束脚吧”

    “不会。”孙明达笃定。以那小子对这场辩论的看重,绝不会让今日没有冲突可言。

    孙明达冷眼看着,这国子监里就没有一个像傅朝瑜似的成名心切,他几乎是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想要崭露头角。

    须臾,辩论开始,众人精神一振。

    拥文派这边来头不小,北方最大的青山书院山长郑如徽与孔家后人孔连枝都被请过来了。郑如徽先发制人,洋洋洒洒,高谈阔论,夏商周伊始至今两千余年,文官兴礼乐、扬文教、推廉政、平冤狱、匡扶社稷、为君王排忧解难,自古名臣不胜枚举,阐明乱世之后以文治国才能迎来长治久安。

    郑如徽原本就是个饱学之士,引用典故史料更是信手拈来,句句生花。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阵阵热烈的掌声。

    不少文官听得精神亢奋,觉得这番讲话简直是扬他们文官之威,今儿来得可真值。

    崔狄身边已经致使的王大将军不甘示弱,轮到自己时飞快起身,大谈以武立国之必要。文官能治国,武将还能平乱世、御外敌、戍疆场呢,一国一朝若是没有军队,没有武将,等同于自掘坟墓王大将军没有郑如徽的好口才,但是句句情真意切。

    郑如徽听罢,只是冷哼了一声。空有一身蛮力的匹夫而已,好对付得很。

    对面也发出几声冷笑。

    两边第一轮交锋完,已是战意凛然,彼此对视时似有火星直冒,便是旁观者也能真切感受到这森然的战意。是他们好像误会了,这两边可是一点儿都没有因为规矩约束而限制发挥。

    太子欣喜与他们找来的人能言善辩,大皇子却隐隐有些着急,总觉得大将军等口才还是弱了些。

    第二轮攻辩伊始,战火再次升级,一开始两边提出来的问题还稍微收着些,但越到最后,问题越是犀利。孔连枝在与崔狄对答时,话中刀光剑影,口若悬河,险些忘记时间。

    傅朝瑜打断两声没打断成功,孔连枝尚在喋喋不休,傅朝瑜生气地狠狠敲了一声锣,以示警戒。

    “若再犯规,直接出局。”

    主持的威严不容侵犯

    孔连枝心下一颤,心有不甘地将未尽之言咽了下去。其实他还有很多话要喷,可惜时间到了,经过前些日子的训练,他们对傅朝瑜多多少少有些畏惧。

    瞧着这位孔家之后竟如此听话,众人暗暗咋舌。

    看来这辩论队规矩还真挺严啊,不过,文官武将的矛盾也是真重

    自古文武相轻,两者的嫌隙由来已久。武官觉得文官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却能在朝中将他们压制得死死的,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文官的口诛笔伐,心中不忿久矣。文官觉得武官拥兵自重,看哪个都像是造反头目,现如今天下初定还不卸甲归田,简直大逆不道,不喷他们喷谁便是喷,这些武将也得忍着,忍不了就是有造反之心,越发罪不容诛。

    两边如此不和,一方面是立场原因呢,一方面也未尝内有为君者的刻意引导。乱世需所向披靡的猛将,盛世需要治世治过的能臣,偏偏他们比较尴尬,处于乱世与盛世之间,两不沾。

    第二场后,在场众人的兴致算是彻底被勾起来了,然而到了第三场自由辩,众人才明白方才这八个人还算是收着的,若不收敛,便是朝中最厉害的御史到了他们这儿,也是自愧不如的。

    辩论赛,原是这样可怕

    众人从谨慎温和的互呛,逐渐演变至互相拆台的互喷,再到最后变成无差别攻击

    “缺乏文治,政权不过百年。”

    “武德不修,多半二世而亡。”

    “自古拥兵自重的都是武将”

    “你们文官只会耍嘴皮子威风,保家卫国还不得看我们”

    “武将粗俗不懂治国之道。”

    “放屁,你们孔圣人还文武兼修呢”

    旁的也就罢了,那句孔圣人文武兼修才是致命一击,尤其是在场的还有位圣人之后。文方那边的反击有片刻停顿,似乎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半晌才咬牙坚持回了一句,然而崔狄等像是无师自通了一般,不论如何都是一句“孔圣人文武兼修”、“孔圣人勇武过人”、“孔圣人足蹑郊菟”

    郑如徽这边险些没有被气吐血。

    无赖,只知道说轱辘话的无赖

    然而无赖的招数总是最能堵人。

    台上斗得吐沫横飞,若不是有傅朝瑜的出局威胁在他们兴许真会打起来。台下也听得目瞪口呆,一刻也不敢分神,生怕错漏了一点儿。先前总以为武将嘴拙,不曾想真骂起来也是这般厉害。现在想想,朝中互喷哪有这辩论有意思,还是他们太自大了。他们只恨不能以身代之,冲上去替他们辩一辩。

    前面吵得太厉害,几次收不了场,等到最后陈词总结时双方的稿子里还是各种贬低拉踩,带着一股要将对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狠劲儿。只是今日只是辩论,还是有时间限制的辩论,他们便是有再多的话,时间一到也不得不鸣金收兵了。

    剩下的,便得交由诸位裁判定胜负。

    傅朝瑜本来是想邀单数的裁判,他担心会出现平局的情况,若如此,那这辩论还有什么意思虽说今日的胜负决定不了什么东西,但是对于观众来说有个输赢总归是必要的。

    不想孙明达跟王纪美却并不介意,王纪美一度有些不满地跟他提过,这回的辩必会分出胜负,不管有几位裁判,都会分出胜负。王纪美不满的不是裁判人数,而是对于胜负这个既定结果。

    裁判正在做出最后的决定,周景文却坐不住了。今儿这场戏,傅朝瑜出的风头实在太多了,哪怕他没有辩论,受到的关注也一点儿都没比那八个人少,相反,因为他不卑不亢、姿容出众,反而吸引了不少人的主意。周景文已经偷听到后一排有人在打听他是谁了。

    这可不行,傅朝瑜绝不能抢了他舅舅的风头

    周景文很不服气,他在这儿操碎了心,但他舅舅也不知怎回事始终没回来。他都让小太监挨个儿找了,依旧没找到他舅舅。

    张望间,周景文注意到一件事并非所有人都是坐着的,墙边还有一些年轻人竟整场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难道,国子监的监生都没有座位吗,那为何傅朝瑜与他们不同

    周景文心中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他离席悄悄走近他们,随意扯了一个人的衣摆问“你们为什么没有座位”

    被他扯住衣角的是安阳侯世子,他今儿过来一方面是为了看热闹,一方面也是站给他爹、他叔父几个看的。他家长辈都来了,若是他不过来则显得他既不合群又不爱学子,回家保不齐又是一顿打。

    小世子知道眼前这位是个皇子,虽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小皇子,可不论是哪个安阳侯世子都不敢糊弄,他解释道“殿下,只有外头来的观众有席位,国子监的监生很少有位置,除非是替先生办了事儿的,还有上回联考考得好的监生,他们都坐在那一块呢。”

    安阳侯世子指了一片位置。

    周景文望过去,没发现他舅舅。

    周景文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所以他们在这儿站着听完整场辩论是因为功课不好吗但他舅舅也没有座位,也就是说,他舅舅既没有帮忙,也不是上回考试名列前茅的

    细思极恐

    周景文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儿“那你知道杜宁吗,户部尚书之子,上回联考,杜宁的名次是多少啊。”

    安阳侯世子笑呵呵“您说杜宁啊,他比我考得还要差,倒数第一。他跟傅朝瑜还是一个学舍呢,一个头名一个倒数第一,找谁说理去”

    周景文“”

    晴天霹雳当头棒喝

    小孩儿对他舅舅一直坚持的信任,在这一刻彻底崩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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