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鹭从声音听出来,屏风后不只有说话的陌生男子,还有十来个武功高手长立,包围此间。
看来,那贵女惹了大麻烦,溜之大吉,把“麻烦”丢给了他。
屏风后的江鹭始终没开口,孔益身后的死士们凛然上前,欲推开屏风,被孔益喝退。
不到万不得已,孔益仍抱有期望。
他絮絮叨叨,劝说又威胁,希望姜循识时务。为了不刺激姜循,他甚至没有绕过屏风,和姜循直面对峙。
而这正给了江鹭机会
江鹭卧躺于床,手脚被缚,绳索勒于身后。他一边听着外面男人的唠叨,一边镇定地解着绳索,还要观察自己如今情形。
江鹭挺腰起身,头磕在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同时,他听到头顶金翠玉饰撞击声,以及,头皮被勒痛的发麻感。
外头的孔益也听到了动静,且觉得巨大动静不同寻常“姜娘子”
江鹭半晌才明白那可恶贵女,恐怕不只给他换上女装。发饰、玉钏、妆容,亦是全套。
她硬生生把他变成一个“女子”。
她知道陌生男子会在半夜找她麻烦,她应付不来,便在屋中备了替身江鹭,让江鹭来替代她,承受陌生男子的怒火。
至于陌生男子是否有能力杀掉江鹭,那可恶贵女,则全然不在意。
冷血无情、狡诈阴险。
江鹭压下自己心头对那贵女生起的一腔厌恶,重新思索如今情形。
屏风外的孔益久久没听到里面的回声,他起了疑心,怀疑姜循那种狡黠女子,是否已经逃跑了。
孔益不安地走上前“姜娘子,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此时此刻,江鹭盯着屏风,忽而对陌生男子的身份有些猜测
段枫说,他打听过,姜娘子雪日独行,是去见孔益。孔益和她关系匪浅。
而今这屏风外的男子又扯什么太子,说什么未来太子妃。
恐怕那姜姓女子正是未来的太子妃,才能让驿站驿卒那般尊敬。
想到此,江鹭在心中微哂未来太子妃如此品性,大魏国算是没未来了。
而那姜娘子既然是未来太子妃,根据段枫和陌生男子的双重证词,此时那屏风外转悠的男子应当就是
孔益。
江鹭猛地抬头,侧过脸,盯着屏风,浅色瞳眸被烛火照出金灿色。
孔益,亦是他想找的人。
屏风后的孔益等得没有耐心,要推开屏风走进里间时,烛火轻轻一摇。
屏风后脚步声徐徐,紧接着,屏风上映出了“女子”婀娜的身影。
步摇玉钗,乌鬓如云。美人虚虚倚着屏风,影子浮动间,身形纤细清薄。
任谁也不会怀疑,屏风后的人,正是一代佳人。
孔益虽心急如焚,却在这瞬间倏地想到了姜循的面容。
那样的美艳傲慢,如湖心亭亭水仙,孤芳自赏。
孔益曾经见色心喜,臣服于美人的石榴裙下,又哪里想得到,美人是如此的可怕。
孔益脸色暗沉,语气放缓“事到如今,姜娘子要和我鱼死网破吗你可想好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虽是太子的人,可你若不交还东西,你让我不能活命,你也别想走出这里。”
他嘿嘿冷笑“大不了,姜娘子和我一起做对亡命野鸳鸯”
屏风另一旁,江鹭已从床上起身,解开手脚上的绳索。他垂着目,倚在屏风上,从话语中,判断出孔益和姜娘子有不为人知的阴暗关系。
他不关心那关系。
他定定神,一手习惯性地搭在屏风上,一下下地轻点着计时;另一手一张,床榻外的案几上的一杯清茶到他手中,他食指点了点水,就着素面屏风,开始写字。
江鹭学着自己印象中女子清秀的字迹,在屏风上缓缓写“孔益”
另一头的孔益,看到屏风上映出的字,一怔后,大喜。
他认出来了
这正是姜循的字迹
姜循的字与寻常女子不同,会在尾笔上多一笔肆意风流感。孔益为了追杀姜循,已经对此研究甚透。
只是孔益不懂,姜循为何写字,而不说话
莫非是怕留下什么把柄
孔益以为自己想明白了,笑逐颜开,快速道“是,姜娘子,只要你把东西还回来,我放你平安离开。”
江鹭继续写字“什么东西”
孔益不知她是装傻,还是不愿归还。孔益冷声“我知道,太子要拿回一些旧日书信,好表明他和孔家从头到尾没有关系,孔家所为,他皆不知情。
“那些书信,我可以交给娘子,让娘子向殿下交差。但是娘子多取走了一样东西,那是不能给的。”
隔着屏风,孔益看到美人斜倚,修长手指在屏风上轻点。
美人又写信问他“哪样东西你说出来,我翻找给你。”
孔益微喜“这简单信封是空白的,里面写的是凉城凉城昔日一些战事。这和姜娘子无关。姜娘子只要把它取回来,我也不会在殿下面前乱说。”
屏风后,江鹭轻叩屏风木栏的手指一顿,登时抬眼,清润目光变得锐寒起来。
江鹭写字“凉城”
孔益“是。”
他不耐烦“你若是找不到,我自己来找。”
隔着一张素面屏,孔益忽听到屏风后压低后几分沙哑的声音“你是说两年前凉城和阿鲁国的战事孔家五郎当时在离凉城不到十里的宁州守城,对这一战,也有些耳闻吧你说的是这样的书信”
屏风后开口的沙哑声音低柔,孔益心乱,起初没有听出异常。待对方清楚说出了战争,孔益一下子警惕
“你不是姜循姜循不可能清楚此事
“你是谁”
如此,这一夜的种种疑团,让孔益再无法自欺欺人。孔益刷地拔出腰间宝剑,劈向屏风。
他身后的死士们跟随主人,齐齐拔刀。
屏风被劈作两半时,一道身影从绢面白布后闪出,快如迅雷。
孔益的剑势轻易被人解开,那人一掌劈得孔益后退五步,趔趄跌倒。孔益再次挥动剑,那人石榴裙一抬,一脚踹开,叮咣之下,宝剑飞出数丈。
死士们扑向黑影,黑影拧身。一人对敌数人,他干脆利索,轻而易举间,让地上倒了一片死士。
死士们手掌被震得发麻,胸腔刺痛,半晌起不来,无法保护主人。而孔益抬头,那人俯身,一掌掐住他脖颈,勒得他喘不上气。
孔益目光迷离,呆滞地看着这人
打扮得千娇百媚,一身女装梨花映水,低垂乌眸潋滟波动。但是此人抬眸,却是货真价实的男儿郎。
再“漂亮”,他有喉结,他是男子
这男子、这男子
孔益喘不上气,只模糊觉得,这郎君看着有些眼熟。好像不久前,他刚刚在哪里看到过一样
孔益发抖“你、你、你是谁大侠、大侠饶命”
江鹭端详他。
江鹭俯身,和他轻语“孔益是吧你要追杀姜娘子正好,我也与她有仇,我不拦你,我们合作一把如何”
驿亭火灾后,过了一日。
驿站中除了丢了一匹马,没有发生太多奇怪事情。
稍微奇怪的是,一整日,姜循主仆没有露面,南康王府小世子也没有露面。
这二位是驿站此时最重要的客人,失火之事尚需要这二位谅解。驿卒们便不断寻找借口,想登楼拜访姜循主仆,以及江鹭主仆。
然而,江鹭的那个仆从段枫,打着哈哈,一整日都在装糊涂,阻拦驿卒们。
段枫笑眯眯“莫急莫急,我们小世子和姜娘子皆是风雅人士,昨夜一见如故,今日总要给他们些时间吧”
驿卒瞪眼“什么一见如故姜娘子可是有夫家的”
段枫嘿笑一声,冲驿卒眨眨眼,刻意压低声音“那你是要上去打扰那二位的雅事你担得起责任”
贵族圈中,混乱些的男女情事,驿卒们并非全然没听过。
他们犹豫起来,再看段郎君这张斯文正气的脸,半信半疑之下,只好重新下楼“驿站今日来了些信,我们人手不够,段郎君能否帮忙整理下”
段枫微笑“好说。”
段枫伸手做“请”,跟随驿卒们一同下楼。他回头看眼二楼的两间一东一西屋子,稍作唏嘘,忽然,他眼皮一颤,看到江鹭走出姜娘子所住的屋子,挺拔修颀。
段枫看向江鹭。
江鹭也看到了他,朝他走来。
段枫看到小世子白皙的脖颈有些红痕,他不知那是胭脂涂抹的痕迹,只想到了不可言说之隐私。
他笑问“二郎可是舒爽了”
江鹭端正秀丽,经历一场酣战,竟依然一身清洁。他好像没听懂段枫在说什么,只快速“备马,我们要出门。”
段枫愕然。
段枫脱口而出“不管你的循循了”
江鹭满心是跟上孔益追杀贵女,他一时间没和段枫交代明白,段枫的话也让他不解。
他停下脚步,偏头看自己的同伴“谁是循循”
段枫“你这么健忘就是姜娘子啊。”
江鹭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僵硬。
半晌,他“哦”一声,继续“备马,出行。”
段枫满肚子疑问,跟上江鹭。
驿站外的后院中,此时竟然有十来个死士,昂然坐于马上。坐于最前端的,则是孔益,孔益朝江鹭露出古怪神情。
江鹭拱手端然。
孔益撇过脸,僵硬地回礼。
江鹭正要上马,驿站小吏们气喘吁吁追来“小世子,你要走了有件小事这里多了一封信,小人问遍驿站,没有叫江夜白的人。这可是小世子的信件”
段枫笑呵呵接过信“多谢多谢,这正是我们小世子的。”
江鹭,字夜白。
信件由段枫接过,江鹭本不做理会。他牵马欲跨上,却忽然间,想起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江鹭猛地转身,朝向跑来送信的小吏。
小吏被他惊得后退一步。
江鹭“江夜白,小世子你只知道我是南康王府世子,你不知我姓江”
他脸色雪白,瞳眸过亮,眼中的冰寒之光,让段枫也侧头看向他。
小吏尴尬笑“小世子,小人只看了你的出行凭由,知道你的身份,却哪里知道你姓甚名谁这、这,小世子自然名姓为人所知,但是小人身份有限,哪里敢打听大人物的名姓”
段枫看着江鹭苍白的脸色。
段枫意识到不对劲,轻声“怎么了,二郎”
江鹭侧过头,看向段枫。
他对段枫露出一个笑,那笑容,自嘲、淡漠、迷惘、愤怒、伤怀。
千言万语,话到口边,难以言说。
江鹭闭一下眼,平复自己的情绪“可是姜娘子,管我叫江小世子。”
段枫怔怔看他。
十九岁的江小世子在黄昏天地间,眺望云阔天高,层峦峰渊,万里雪凝。
他骑在马上,挺拔而有风姿,本是干净清透、温文尔雅的。
此时,残阳如枯血,江鹭握着马缰的手渐渐紧住,琥珀瞳眸微有红意“她和阿宁长得一模一样。
“这里没有人知道我姓江,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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