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暮逊,养了一只“黄鹂”,名唤阿娅。
阿娅是异族少女,据说,连大魏话都说得不甚流利。
又据说,暮逊于三年前,在一歌舞坊见到阿娅,自此迷恋难忘,想霸占这只小“黄鹂”。
但也许黄鹂鸟有自己的想法。
姜循这次之所以与太子暮逊一同出京巡察京畿各处,最重要的原因是
阿娅跑了。
东京没人喜欢太子殿下迷恋一个出身下三滥的歌女。而姜循愿意为太子出京打掩护,方便太子亲自去捉回他的“黄鹂”。
正是借着这种二人心照不宣的关系,姜循杀死孔益一事,太子不光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会主动出手,帮姜循掩饰。
毕竟,孔益死了,对太子并非没有好处。
他与孔家往来的所有证据消失,他再不用担心孔家翻出巨浪砸到他身上了。
即使事后有人翻案,作恶者是姜循,太子顶多“失察”。
此次出京之行,至此,已分外完美。
夜里,离京不到一里的驿站客房中,点着数盏铜灯。
狐皮裘下,玄服玉冠的青年男子正以闲散而优雅的姿势靠于矮几旁,反复翻看几封姜循带回来的书信。
这正是太子暮逊。
两位门客立于下方,向殿下汇报出京一行的要务。
他们既说到视察京畿各方的事宜,也说到南康世子为殿下的寿辰入京,代南康王府向殿下贺寿。
门客甲观察太子神色。晦暗烛火在太子面上浮动,他看不清殿下神色,便自顾自“南康王长居建康,除寇剿匪,镇守江南,从不需回京,可见陛下信赖。
“这一次小世子来京,是难得的机会。小世子既有向殿下投诚之意,殿下也不应寒了王侯老臣的忠心。殿下应好生抚慰小世子,赠于珍宝良驹美人”
暮逊抬头。
他拇指上的玉石扳指擦过信纸,玉莹之色映着窜起的火光,为他温润眸子浮上一层幽色。
暮逊眼睛仍盯着这几封被他翻来覆去查看的文书,漫不经心“你们说,姜循是否看过这些信”
门客甲与乙面面相觑。
半晌,门客乙恭敬道“姜娘子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娴静淑雅,又一向对殿下唯命是从。属下检查过这几封信,封口严密,想来姜娘子是不曾看过的。”
火光耀着暮逊的眼睛。
他慢吞吞“娴静淑雅唯命是从呵。”
两位门客弄不懂他这声笑的缘故,只好不语。
而这时,门外传来玲珑清脆的唤声“殿下,我们娘子来奉茶。”
暮逊直接将书信燃于烛火下,烧了这些书信。
他语气轻柔“无论如何,我与循循共此心。她既敬我,我不疑她。”
两位门客跟随,见暮逊起身,朝门外迎去。
门客乙大着胆子“那南康小世子”
暮逊摆手,漫然“我暮氏与江氏祖上有君子协议,小世子是来助我稳固朝局、绵延庙堂的,我岂会不知南康王府的忠心
“改日我见一见这位世子吧为了祖宗社稷,但凡我有的,皆可赠予这位小世子。”
两位门客齐声“殿下仁厚”
这位仁厚的太子暮逊,拉着姜循的手,引她一同入室。
门客与侍女皆识趣离开,暮逊看到桌上摆着的新茶,不觉感慨“出门在外,难免简陋,苦了循循了。孤竟让老师的掌上明珠亲自烹茶,实在不安。”
他这样打趣,语调都难免柔上三分。
姜循面上浮起一丝笑,嘴唇却泛白。
姜循“茶是玲珑煮的,我不辛苦。”
暮逊早知道她这副脾气,并不气恼“你呀也罢,我也只有在你这里,才能说说心里话,放松一二了。”
他扶着姜循坐好,起身朝向她,弯腰作揖“这次多亏循循帮我遮掩了。若非循循,京里那些老东西虎视眈眈,我当真出不了东京。而且循循帮我深入虎穴,取回孔家的信件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循循了。”
姜循偏脸。
她坦然接受太子的致谢。待太子说完,她才问“你在我这里才放松你的小黄鹂,不算吗”
太子一顿。
他抬头,看到她眼中几分揶揄的笑。
暮逊便放松下来,摇头失笑。
暮逊拢住她手,随口道“一件玩物,哪里比得上你”
姜循玩味“你为了一件玩物,非要出京,可见这玩物于你的珍重。殿下倒是让我有些害怕了,你对一件玩物如此上心,那玩物若是爬到我头上,和我耀武扬威,那怎么办”
暮逊答“你只管管教,谁又能说你什么”
姜循侧过眼,眼角微挑“当真”
她亭亭如水仙,孤然独立,总难以让人亲近。而今她少有的俏皮与“吃醋”,便让男子心动心悦,心间炽热。
“黄鹂”是可爱,但姜循更让男子有征服欲。
太子俯下身,微笑“自然是真。你是未来的太子妃这是父皇下了旨的。只待一年期过,我们便可完婚。没有谁可以拆散我们。”
皇长子病故,兄弟情深,暮逊为其推延婚事。
二人再温存一刻,太子便以“不扰循循休憩”为由,离开了。
玲珑端茶进屋。
炉香袅袅,姜循拿着一方帕子,擦拭自己的手。擦拭之后,她毫不在意地将帕子扔到火烛上方,冷眼看着火苗吞噬那方帕子。
玲珑看得心惊肉跳。
玲珑对上姜循侧头凝视的目光,吞吞唾液“白日马车受惊,不知娘子可否受伤”
想到白日马车中的江鹭,姜循出神一下,才不冷不热道“连你都记得马车受惊,问我有没有受伤。他倒是压根想不起来。”
玲珑尴尬道“殿下日理万机”
姜循忽而起身,盈盈走向玲珑。
她俯下身,凑到玲珑耳边“那你猜他现在去理什么了”
玲珑不敢答。
姜循慢慢站直“我要是他啊,我现在就去看看我的小黄鹂有没有受伤,还在不在。”
玲珑抬眼,打量姜循。
她见姜循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才嘀咕“那娘子应该把殿下留下啊。”
姜循一声冷笑。
姜循睥睨她“我难道不忙”
玲珑“娘子忙什么”
姜循“为我权势大计,自当日夜以奋,殚精竭虑。拿笔来。”
玲珑“”
被姜循戏称为“黄鹂”的阿娅,含混地睡在驿站的一间客房中。
客房古朴简陋。
大约为了惩罚她,寒冬腊月,屋中连炭火也没有烧。
阿娅蜷缩着身子卧于床榻间,盖着两床被子,睡梦中也在轻轻发抖。
她忽然一个战栗,从自己记不清的噩梦中惊醒,睁眼看到悬挂的帷纱如火舌一样扑向她。狰狞光影如巨兽,骇得她一声尖叫。
阿娅的尖叫没有出口。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睁大幽蓝眼睛,看到一张俊秀的面容,落在光影后,沉沉看着她。
阿娅呆呆看着。
捂她嘴的手移开,那人往后退了退,阿娅才看清,这是暮逊太子殿下。
暮逊手抚上她的脚踝,她轻轻一颤。而这一颤,让暮逊清炯的眼中布上阴霾。
他几乎难掩自己的暴戾,却又硬生生忍了下去。
暮逊温声“你逃什么你怕什么我待你不够好你私逃出京我可有怪罪你我亲自出来找你你知道我出来有多不容易吗
“阿娅,我供你吃穿,赠你珍爱,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阿娅眼中一点点蓄泪。
她用磕绊的大魏话,天真说道“循循对我很好,你要娶循循,我不想插足你和循循之间”
暮逊眼眸微瞠。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娅,他不敢相信她竟会这样想。他握紧她的脚踝,被激得笑了出声
“循循你觉得循循对你好如果不是我护着你,你觉得循循会不会吃了你
“我百般从她手里保下你,你竟然觉得她好我不好”
阿娅畏惧他此时模样。
俊逸的人咬牙切齿真是可怕,对她死缠烂打真是渗人。他也许是旁人眼中尊贵的太子殿下,可对她来说,他折断她的羽翼,限制她的自由,将她关在宅院中
她为什么就要觉得他好呢
月光抹在地砖上,像枯白的霜。
阿娅朝后瑟缩,她捏紧身下褥子“在东京的时候,贵女们瞧不起我,只有循循啊”
她被扑倒在榻。
纱裙掀飞,她被郎君灼热的呼吸包围,被他扣住下巴,被他抢过身子。
混乱中,阿娅听到暮逊许诺“我知道、我知道阿娅,你莫怕,这一次不一样了。回到东京,只要你听话,就没有人再瞧不起你,再欺负你。
“循循会帮你的。”
阿娅眼中流着湖水清光,声调婉转如歌“循循真好”
暮逊像是被她的话扇了一巴掌般,白皙的皮肤涨红“是我和她谈条件,她才愿意出手的我对她有求,她对我有求没有我,她连正眼都不会看你,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你这样单纯的人,可曾见过有女子那般杀人不眨眼
“你喜欢她你竟然喜欢她
“我警告你,你离她远一点。没有正妻会喜欢小妾你离她远远的”
此夜漫漫。
太子与阿娅纠缠;姜循持笔凝思,思考回京后,她为了权势,要进行的更大的计划;江鹭精疲力尽地回到段枫与张寂那里。
关上门窗,江鹭靠坐在椅上,仰身闭目,分外苍白。
段枫本要念叨,见到他掌心的一长条血痕,只好叹口气。
段枫默然片刻,说“我问过指挥使了,明日便可到东京,拜见太子殿下。小甲去准备贺礼了总要做足样子。
“你执意来京,代表南康王府,不好失了礼数。不过你也放心,储君之争刚刚落幕,太子的位子未必稳,他需要人支持。大约,只要你有求,他都会满足”
江鹭抬眼。
他靠在椅上,分明坐姿懒散,却因骨相干净秀美,偏有一腔清正之风。
他盯着烛火出神“只要我有求,他都会满足”
段枫“是”
段枫忽然警惕“你要姜娘子的话,他应该不会满足。”
江鹭“”
他回神,一点点坐正“我想的是我们的事。段三哥在想什么我早说过,我与她早已结束。”
段枫欲言又止。
江鹭心头生起些烦躁,他压抑着“段三哥想说什么,不必藏掖。”
段枫“你说你与她早已结束的时候,是否考虑过,你与她有旧情在,也许你们应该藕断丝连,于我们要查的事才助益最大”
江鹭抿唇“我当然知道。”
段枫欣慰,又苦口婆心“小二郎啊,你会藕断丝连吗需要我教你吗”
灯影晃晕下,段枫期待地凝望小世子秀色可餐的面孔。
江鹭侧脸漠然。
他亲口逼问她,想打破自己的心魔,想证明她是不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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