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围场那边,危急关头,江鹭出手。固然世子何其英武盖世,五把用断剑所造的利刃刺中凶兽身体,又让在场主事的内宦色变。
气氛一时僵凝。
凶兽未死,只倒在地上艰难呻、吟,喘着粗气,发出不甘声音。它目露凶光,闻到人味,想从地上爬起。但它一动之下,四肢关节出血,让它再次倒地。
凶兽发出不忿狂吼声。
虎啸震天。小围场后方还有四个大笼,各自关押着一只大虎。那些原本慵懒跪地的大虫闻到血腥味,又听到同伴的呼啸,便一个个用利爪扣笼门,一同发出虎啸声。
声震天地,凶悍残酷。
在场诸人见恶兽发狂,那些原本鼓起一点勇气的罪宫人吓得坐倒在此,没倒的,也和同行人张皇讨论“这可怎么办”。就连那些驯兽的内宦,站在笼门前,都两股战战,兀自强撑。
长乐公主暮灵竹是直面一只受伤的大虎的。
那大虎咆哮,她首当其冲。但她只瑟缩了一下,那个将她拽到后面抱住她的人,就捂住了她的耳朵,没让她受到太多冲击。
暮灵竹之前凭着一腔大无畏的自尽勇气,始终没有睁眼。她在此时感觉到似乎有人来解决危机,自己似乎得救,才颤颤地、迷茫地、试探地,睁开眼睛。
卷着灰土的睫毛下,暮灵竹一双清莹如玉水的眼中,映着她那救命恩人的模样
年轻郎君着青色文士襕衫,未着官服,不知几品;她看到郎君的喉结、下巴,再往上,看到他的侧脸。
暮灵竹静静看着,叶白则很肃然。他一边用眼角余光扫着这地上匍匐的、四肢受伤的大虫,一边不动声色地扯着小公主,和小公主身后护着的那个吓得快站不起来的宫人,一道往围栏外围推。
他一改平时的吊儿郎当,此时眉目不带笑,如沉水一般,提防着一步之外的危险。
内宦在此时终于回了神,大吼“放肆这是殿下要我们办的事,世子敢阻拦”
江鹭从浓荫下走出,朝他们围场走来。
围堵在一边的宫人们纷纷让路,用看神仙一样的眼神仰望着这位小世子。他们此前只知道小世子长得好看,得太子拉拢,他们既不知道小世子武艺这般高,也不知道武艺这般高的贵人,会在此时出手。
江鹭站到了围场边,与叶白对视一眼。
叶白给他一个眼神自己会拦住宫人和小公主,宫人和小公主都安全了。
江鹭这才凝望向内宦,徐徐开口“殿下要你们办的事哪位殿下”
那内宦嗤笑“宫里有几位”
他猛地被旁边的另一个内宦用力一拉扯,怔一下,意识到世子这话有陷阱。内宦便蓦地闭嘴,只用狐疑眼神警惕江鹭。
江鹭长立围栏边“你想说的,是太子殿下吧我虽不在东京长大,但也知宫廷规矩森严,宫闱各处都有人严加看顾,朝廷更专设内侍省来独立管制。在这诸多公部中,请问太子
掌管哪一部,能直接从冷宫中带人,并给予你们杀生之权”
内宦们讷讷。
中有一人或许是轻视南康世子,或许是急于向太子邀功,便站出来赔笑道“世子此言差矣。世子不知,这是殿下的恩典。今日送来的宫人,都出自冷宫,罪人之后,他们一辈子可能都没机会走出冷宫。但是殿下今日借着公主殿下的生辰,给了一个赦免他们罪行的机会
“只要他们有人在三刻钟内不死于凶兽爪下,便抹去他们的罪身,赦他们出宫。”
被叶白拦在身后的暮灵竹,原本安静非常,此时一下子从叶白身后探出头,颤抖着声音微怒“你胡说什么叫在我的生辰时候赦罪你们这是赦罪吗,这是杀人
“还有,后面的你怎么不说让他们出宫后怎么办他们出宫后,就要去你们开的什么馆,继续和这些野兽打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这哪里是恩典”
罪宫人们哗然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出宫后,等着的也并未是康庄大道。
答话的内宦脸微僵,盯着这小公主。
暮灵竹公主架子到底少些,被人这样看着,便生出怯意,微微发抖。可她知道今日不能躲,她便苍白着脸,一动不动。
江鹭缓声“原来如此。你们打的主意很好,你们拿出太子殿下给你们的赦令文书,我便放行。”
内宦脸色难看这种事,怎可能有文书
江鹭侧过脸“拿不出来,便是你们阳奉阴违,借此污太子的名。”
一内宦道“此事到底和世子有何关系世子为什么非要拦在这里”
江鹭“此事自然和我全然无关。”
那些内宦才松口,便见垂着眼的江鹭微掀眼皮,淡声“可我想拦你们。我想做什么,你们有资格质问吗”
内宦们面孔涨红,讷讷不能言。
有人怒吼“你用权势逼压我们”
江鹭慢声“我便是用权势逼压你,你能如何”
他一步步朝前走。
那些站在围栏边的内宦们脸色难看,被他气势与身份所压,不敢上前,却也不肯退开。此时,他们倒也并非非要维护太子毕竟此事闹大,太子未必向着他们。可若他们在此时退了,日后想管理宫廷,便会难上很多。
一个外姓世子都来管宫廷,内侍省日后如何处事
一内宦道“今日这野兽试炼,是必要完成的。但世子身份尊贵,世子不允,我们自然是没办法的”
他毒辣的眼睛扫视周围一圈宫人,宫人们纷纷低头,怕自己被叫到。那内宦冷哼一声,竟主动让人打开围栏,要自己进去。
周围人一怔,有人纠结“中贵人,这怎么行”
这内宦傲然迎视江鹭“世子要管罪人们的命,但我也要回上面的命。我自己去和野兽打个输赢,若是我能活过三刻钟,就证明这里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危险。那我们的任务,是否可以继续”
江鹭挑一下眉。
他第一次有些意外,便一言不发看着那内宦下场。
围栏打开时,叶白忙带着公主和宫人出去。且见那内宦下场,其余内宦将受伤的大虫牵走,又放了一头新的进来。
江鹭在旁观看,他以为这内宦有些什么本事,却见这口出狂言的内宦拳脚功夫仅仅一般,照样滚爬,照样被大虫压制得步步后退,几次被抓伤,几次差点被咬到。
暮灵竹在后看得手心出汗,微微纠结这人如此恶劣,可是
眼见大虫要吃掉那内宦,宫人中不知是谁叫出一声“好”,内宦们齐齐“当心”。可大虫的血盆大口如何当心那进入围场的内宦趴在地上,眼见大虫要吞掉自己,忽有一阵风过,有人入场,他听到高昂的喧嚣声。
有人将他朝后一扯,运掌击向扑过来的恶兽。
恶兽狂吼,内宦抬头,看到江鹭修颀的背影。没有日光,天地昏沉,内宦睫毛上滴滴答答掉水,让他几乎看不清世子。
江鹭回头“你执意要执行你的任务,违抗我的命令,但是”
内宦紧张地看着他,看江鹭轻声“我依然保你性命。
“我非要用权势压你,你又能如何”
江鹭抬头,凝望向四方那些心情复杂的宫人、脸色青白的内宦。他闭一下眼,又睁开。
做事做到后,管事管到终。今日此事不得善了,他必须要给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局,才能既救下宫人的性命,又不为难这些办事的内宦
江鹭深吸口气,缓缓抬起脸,看向笼子里被关着的野兽。
他问“是不是它们都死了,今日的事便不得不中断”
无人答他。
江鹭心中早有答案,他看向那个方才逞英雄的内宦,在大虫再一次朝他扑来时,他厉声“把所有笼子打开,把所有凶兽都放出来”
众人惊愕看着他。
他们看着世子秀白的面、乌黑的眼,以及和一头凶兽恶斗时的矫健身姿。
江鹭再次“放”
恶兽爪子从江鹭脸颊旁擦过,挠出一道血印,围观者惊呼,有宫人甚至吓得呜呜哭泣,但江鹭回头,再次看向内宦们“放”
江鹭被打退到围栏上,他回头,盯着那个坐在地上发呆的先前强硬的内宦“放它们出来,一起上
“我武功胜过在场所有人,五只凶兽一起上,你们才能真正见识到你们在做的事情的严重性。若是连我都在其中艰辛,你们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求生
“全都放出来”
坐在地上的内宦闭眼,怒吼“放”
他身边的内宦一个激灵,跟着“放”
再有更多内宦狠下心,想着他们终要交差。世子自己要逞英雄,可难道他们就不用办差了吗既然是世子要求,那就“放打开所有笼子”
野兽出圈,齐齐登场,咆哮着袭向围场中的江鹭。
宫人们和内宦们一同提心吊胆,有人怕恩人受伤,有人怕权贵受伤。无论如何,他们都满头大汗,木呆呆地看着世子和恶兽们徘徊
权势是多么可怕的力量。
权势却又庇护了他们。
暮灵竹也呆呆地看着,此间的腥臭味沾染鼻端,她竟然一动不动。她眼睛里颤着光,怔望着那场中的小世子
原来这就是南康世子,原来这就是杜嫣容要相看的未来夫君嫣容一定不知道世子这么厉害,可世子要是被野兽们吃了怎么办
一个人,在她后背轻拍了一下。
暮灵竹回神,仰起头,见是她的恩人,那个穿着青色襕衫的年轻官员。
那官员眼睛盯着场中人与兽的恶斗,嘴角噙着一抹放松的笑,极轻地说了几个字“还不去找能救场的人难道想等世子被野兽们吞掉”
暮灵竹恍然,连连点头。
她赶紧提裙溜出此地,跑出去找人。
在场很多人看到了公主的离开,但他们都装作看不见。
暮灵竹心急如焚,不知该找谁。
找父皇吗父皇身体不好,听到这些闹剧,再知道她为冷宫的人出头,会不会被气得倒下她不想在自己生辰的时候,把父皇气倒。
找宫里娘娘吗那些娘娘们各个不管事,没有人会出头的。
找太子哥哥吗这件事本就是太子牵头的,太子哥哥会出来太子哥哥会吃了她吧
想到暮逊,暮灵竹没有面对兄长的亲昵依偎感,只有一腔畏惧。她不知缘故,因太子每次面对她,都尚且和颜悦色,可她就是害怕、非常害怕
暮灵竹跌跌撞撞地在宫道上奔跑,眼中水雾氤氲,被她擦了又擦。她忽然在前方月洞门的拐角处,看到了一个身影。
姜循带着她的侍女,落落地走在宫道上,低着头,面色如雪,心不在焉
姜循听到带着哭腔的惊呼“姜娘子”
姜循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便见暮灵竹趔趔趄趄地扑过来。玲珑伸手扶住公主,暮灵竹仰着脸,喘气发抖“姜娘子嫂嫂,救命快帮帮我”
不等姜循答应,暮灵竹就颠三倒四地说起来“那些野兽要吃人,世子为了救人,进围场里去了。那么多人,可命令是太子下的,他们都不敢违抗世子要被大虫吃了怎么办”
暮灵竹抹泪“他只是世子,到底不能和太子哥哥对着干啊。”
姜循听得糊涂,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但是“世子”二字,让她凝神诧异。她偏脸看着暮灵竹江鹭怎么了
姜循示意玲珑后退,她自己上前,抓住暮灵竹手臂,低头为公主擦泪,温柔询问“殿下,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好不好”
暮灵竹抬头,被她蛊惑
其实暮灵竹平时也畏惧姜循。毕竟姜循无差别地攻击人时,周围会倒一片。用杜嫣容的话说,姜循
走到哪里,哪里都不安生。
可是姜循此时温温柔柔地与她说话,与平时的嫣容一样暮灵竹在那轻声细语的诱惑中定下心神,清楚地说完整件事。
姜循听到江鹭与恶兽缠斗,只为救人,眸子不禁晃了晃。
她握着暮灵竹的手指微空,公主仰头天真询问“要去找太子哥哥求助吗”
“不,”姜循心神虽有些乱,神智却非常清楚,“不要找太子。你去整理一下仪容,然后去筵席上,见那些今日入宫来为你庆生的贵女们。你告诉她们,后宫此时有一场精彩的比试,邀她们一同来观。贵女们入宫为你,自然会跟你一同去。”
姜循越来越冷静“东京贵女们出身高贵,骨子清傲,皆有一腔无用但柔软的心肠。她们不会喜欢这种人与野兽的相斗,她们会同情世子,会叫停这种比试。即使今日的事结束,有她们在,你太子哥哥的猎狩馆便开不下去,便会无人问津。”
今日公主庆生,朝中大臣们不会来,只能靠贵女们。
暮灵竹愕然且欢喜“姜姐姐,你好聪明”
不仅要解决今日事,还要杜绝这门生意的可能。
暮灵竹不知不觉间,叫了姜循“姐姐”。但暮灵竹又迟疑“可是真的不让太子哥哥出面吗”
姜循微笑“你放心,你太子哥哥不是傻子。”
她回头,凝望身后的高楼。那楼中有着无措的阿娅,以及正在安慰阿娅的太子殿下
暮逊不是傻子。当暮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暮逊一定会叫停这件事,不会给自己留一个“残暴”的名声。
这件事,不能由姜循去通知他,不能由姜循教他怎么做。他不会愿意他的难堪被她看到,被她提醒。他得自己亲自解决这件事这件事才能圆满收场。
贵女们前往围场观看世子和野兽比试。
场面的残忍和血腥引得她们惊呼连连,质问连连。内宦们答不出话,在一片乱糟糟中,保持沉默,和众人一起盯着场中比试。
而天昏濛濛的,到中途,开始下起了小雨。
雨不算大,甚至可称得上是吉兆。只是对应着场中那厮斗郎君身上的伤、面颊上的血,颇让人心中不是滋味。
暮灵竹经过姜循提醒,此时冷静下来。下了雨,她便让宫人们张罗搭棚,让贵女客人们在棚下休憩。宫人们把宫宴搬到了这里,让客人们一边用膳,一边观看比试。
贵女们神色难测。
她们既厌恶这种比试,又为场中世子的清姿而心动。那般的英勇,那般的凌厉,那么多野兽围攻,他竟也一直撑了下去
一道竹帘后,燃起了宫灯,姜循轻轻支开帘子,偷偷望那场中江鹭。
贵女们在下窃窃私语,说着郎君俊美之类的话;姜循在竹帘后靠着宫柱,和她们一同看江鹭。只是她们看得正大光明,她得借着宫灯与竹帘,才能在光线晦暗的这处殿廊下看到人。
姜循看得
目不转睛,看得目光流离。
她听暮灵竹讲清楚了江鹭做了什么,她在此看他如何一一杀掉那些巨兽,她听到下方贵女们强忍不住的欢呼声
“死了一个了”
“两个”
“三个”
“江世子别放弃啊,小心身后”
“四个”
“还有一个、只剩下一个了我好紧张”
是啊。
姜循心脏砰砰,眼若幽火。她在昏暗光晕中摸着自己心脏,感觉到自己脸颊微微生热。
她是俗人。
她和天下所有娘子一样被英雄所迷,喜欢那些住在光里的人,好奇那些强权之上的高贵魂魄。
姜循看得专注。
一旁玲珑紧张提醒“娘子,别看了。”
再看下去,眼神都会露馅了。
姜循漫不经心“不急。”
忽然,下方传来惊呼声,贵女们惊喜道“死了、全都死了世子赢了”
雨水淅淅沥沥,遍地血腥,一头头大兽间,江鹭跪在地上喘气。他衣袖袍衫尽是破漏,面上也被划了好几道血痕。湿发贴颊,睫毛沾汗,他手掌发着抖,跪在雨地间,半晌起不来身。
贵女们窃窃交谈后,有数位宫人撑着伞奔向世子。
玲珑看到竹帘再被朝上挑了一角,姜循衣裙扬起一分,她朝外走了一步,盈盈身姿快要走出这片晦暗中
玲珑“娘子”
同时,暮灵竹的声音追来“姜姐姐”
如同施咒,姜循身子停住。
半身出了竹帘,半身仍退在昏光里。手骨淋了雨水,面容仍是一派干净,妆容昳丽。姜循目光幽幽地盯着江鹭被众人包围,她情绪在某一瞬有些低迷。
来到此的暮灵竹停住步子,以为自己打扰到了什么。
而姜循慢慢回头,朝她睥睨而来“怎么了”
暮灵竹“太子哥哥来了。”
姜循半晌“好。”
她说“与我一起看戏吧。”
暮逊本在宫殿中安抚阿娅,气怒难言。
他感激姜循的通风报信,又看到阿娅脖颈手腕上的伤痕,心中生出怒意。可他的怒意无从发泄,因他知道对方是谁,对方又为什么要对付阿娅
可阿娅于他的意义过于微妙,他起初不屑,后来带着隐晦的探究,便无法放弃。
也许于别人来说,阿娅无足轻重。可对他来说,阿娅足够珍贵。
而正是这样的少女,在他妹妹庆生之日,遭到这样对待。他的妹妹在外花枝招展和人一同庆生,他的阿娅躲在宫殿深处一步也不敢走。
阿娅闭眼流泪,抱住他脖颈“我不敢出去了”
她感觉到他的肩膀僵硬。
她茫然地想,他真的喜欢她吧可他对她再好,待在他身边的她,却总在受伤。也许姜循说
的是对的,姜循当了真正太子妃,姜循获得地位后,姜循能帮她出去
暮逊低声哄阿娅“我来想办法。”
他绝不会向他父皇屈服,可他此时又无力对抗父皇。他抱着受伤的阿娅出殿门,想将阿娅送回东宫,可他此时也觉得东宫不够安全。
暮逊茫然片刻,看着天地间的雨丝连绵。
宫闱浩大广袤,却无阿娅的容身之处。
一直站在宫殿外等候太子的贺明,在此时上前,帮太子出主意“不如送阿娅娘子出宫,送来贺家,我愿待阿娅娘子如妹妹般悉心照料。”
暮逊眸子一晃,看向他。
贺明低着头,谦卑有序“日后,时机成熟了,我请我爹收阿娅娘子当义女。然后,殿下可光明正大纳阿娅娘子”
同一时候,有宫人前来,终于寻到了机会告知“殿下,围场那边出了些意外。”
一刻钟后,阿娅坐上贺家出宫的马车,随贺明一同前往贺家。她掀起帷帘一角,迷惘地看着身后灯火渐次亮起的宫宇。未来是福是祸,她仍要走下去。
暮逊沉着脸,前往围场。
贵女的欢呼声,将一个静默的小娘子淹没。
姜芜坐在角落里,看着贵女们为江鹭的一颦一笑而心绪起伏。江鹭胜野兽一次,贵女们开心;江鹭被压在地上,贵女们担心。
江小世子是南康王府静心养大的“小神仙”,相貌无双,品性出众。他如山谷芳兰,幽香自溢,是贵族中少见的真君子。
这样的小世子,很难不让人喜欢。
姜芜轻轻捻着糕点,心生怅然,回忆起了自己少年时的一些往事
那时她居无定所,做着下三滥的活计,只要能活下去,她什么都肯。日光葳蕤,骑在马上的江世子回头望她一眼,送她一锭银钱,她都要翻来覆去看银子看得迷不开眼。
那些江南烟雨啊
“张指挥使怎么来了”旁边一贵女嘀咕。
姜芜回神,果然看到月洞门那边,跟随在太子身后的人,清贵沉寂,一身漆黑,正是张寂。今日主场非张寂,张寂本也不会来参加公主的庆生宴,他为何来
姜芜心中疑惑,却适时地摆出娇弱可怜的神色,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张寂。
一会儿功夫,张寂便从人群中消失了。贵女们忙着看江鹭,无人在意。姜芜则犹豫一会儿,起身退席,悄悄去找张寂。
周身皆是伤的江鹭从围场中退下,走在雨中,他不撑伞,与对面撑着伞的太子四目相对。
天未完全暗,宫灯却已在四处亮起。一片昏昏的明光映着雨帘,江鹭定定神,掩住自己身上各处伤带来的不便与疼痛,走向暮逊。
黑伞下,暮逊神色幽微。
非怒,亦非喜。
他用一种幽晦的眼神观察江鹭,看着这个一身洁白的小世子身染血污,既像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又像深夜中只是不
小心弄湿了羽翼的白鹭。
何其高洁的白鹭。
白鹭是否瞧不起这种种阴晦
暮逊与江鹭目光凝望彼此。
当江鹭走到近前时,暮逊才收了那种眼神,拍掌含笑“江夜白,做得好。下面人不听话,假传孤的旨,狐假虎威,不知闹出多少乱子。若非你在此,孤今日的清白真是洗不干净了。”
江鹭此时周身剧痛,说不出话。
他没有力气和暮逊恭维,便只抬臂拱手,便要退走。
擦肩而过,雨丝扶肩。
江鹭听到暮逊的话“既然救了人,为什么不救到底呢”
江鹭侧过肩。
暮逊同样侧过肩,朝着他温温笑“孤今日才发现,原来冷宫中有这么多一辈子出不去的罪人之后。那什么猎狩馆自然是无稽之谈,可孤也不忍心他们重新回冷宫啊孤已经向官家求了旨,要在公主庆生之日,赦免他们诸罪,给他们出宫的恩典。只是官家说,要事出有因。孤便想,既然世子救了人,那不知愿不愿意救到底”
暮逊含笑,拍掌。
周遭宫人搬出十桶酒,每种酒皆不同。又有整整二十雄壮大汉站出来,各个以一当十。
暮逊凝望着江鹭“一壶酒,恩典一人。我为你请旨,你来饮酒,你我共同救生你愿不愿”
众人微色变。
他们看到雨幕下的江鹭沉静而立,微微抬起下巴“可。”
竹帘后,暮灵竹吸气“十种不同的酒江世子刚刚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啊太子哥哥欺负人。”
姜循垂着眼。
玲珑担忧地看她“娘子,想想办法吧。江世子会被殿下弄死的。”
这是正大光明地杀人啊。
南康世子的权贵可压人,太子要世人看看,这天下,谁才是真正的君主。太子行善,心恶,江世子怎能答应
姜循冷冷道“江世子非要逞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暮灵竹和玲珑忧郁地一同站在竹帘后,看着外面雨棚下,摆出桌椅阵势。一边是江鹭,另一边是壮硕的猛士。
他们各坐一边,酒樽倒酒,一杯杯喝下去。
姜循咬住唇。
她在某一刻,盯着暮逊,心中恨意更深。可她要忍耐,此时力微,杀不了此人。
姜循闭上眼
半晌,姜循平静道“公主殿下,你去找药膳局的人,为壮士们熬些汤吧。席上贵人们吃多了酒,给大家都送上吧。”
暮灵竹起初迷茫,然后眼睛一亮,转身去找人。
江鹭吃到第三盏酒,便有宫人来送上汤水,说姜娘子体贴众人,怕今日冷,众人起了风寒,特熬姜汤。
一碗水下肚,江鹭便知是醒酒药汤。
宫人们在公主的吩咐下,一一为众人奉上汤水。他人的也许正常,只有江鹭的与别人不同。
江鹭涣散的目光抬起,隔着幽火,望向一道卷帘。
那里太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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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盏宫灯在廊下被风打得轻转。
竹帘映着里面美人纤细的影子。
江鹭睫毛颤抖,眸火在一瞬间燃亮,想要烧掉那道卷帘
耳边太子轻声“这最后一盏酒,我陪世子喝吧。”
太子入座,巧合地挡了那道帘子的半边光影。江鹭收回目光,向太子举起了酒樽。
当日公主庆生,办得差强人意。暮灵竹没说什么,众人也无话可说。
但公主心情不错,众人便当做她满意。
而姜循离宫前,得到宫里贵妃娘娘的一道懿旨言行有亏,姜家教女不严,着姜循在家中抄写千遍女戒。何时抄完,何时再入宫。
其他人一头雾水,不知姜娘子怎么就言行有亏,今日姜娘子什么也没有做。
但是姜循知道这旨意,必然来自于皇帝。是皇帝对她救阿娅一事的警告这已经算是轻罚了。
姜循低头间,暮逊握住她的手,从后走到。
他低声怜她“今日之事,孤心中有数。”
他语气有寒意有杀气,姜循抬起眼,他看到她眼中的水雾、微红的眼角,心中一颤,顿生怜爱。
但他倾身想抱她时,姜循却转身踏上了马车“接下来数月恐见不到殿下,殿下珍重,且勿忘了我。”
暮逊心中失笑“你放心。”
雨水淋漓不住。
夜半之时,姜循在府中寝舍中抄写那女戒。她写得心神不属,听到外面梧桐雨声,心中更为烦躁。
思虑万千时,她听到什么撞击木门的声音。夜里玲珑已经睡了,这里只有姜循一人。姜循以为是雨声,她没搭理,一会儿,木门再次轻撞了一下。
姜循福至心灵,忽然起身,快走几步,打开门。
江鹭站在门后,半身被雨淋湿,面色苍白,脸上的血痕让他眉目更为浓艳。
他手中提着一盏灯,想来那撞击门的声音,正是出自这盏灯。
姜循怔忡“你怎么来了”
吃酒吃成那样,你还能清醒地站在这里
江鹭抬起眼,眼睫轻卷,眸心若湖,静谧十分“不是你找我吗”
姜循怔怔看他。
他淡漠“为了给我送一碗醒酒汤,不得不给所有人送一遍。你做了什么,我怎会不知。你既找我,我怎能不来”
姜循说不出话。
她痴痴看着他,看他鬼魅一样站在这里。她大脑空白,心脏蜷缩,举目茫然而灯笼磕到门上,他身子轻轻一晃。
他朝她跌来,被她恍惚间张臂抱住。她抱不住他,两人一同倒下,跪坐在地。灯笼骨碌碌滚到台阶口,被雨水冲刷下去。
幽晦深夜,靠着木门,姜循颤声“你醉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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