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队支部红砖大院,曲守成大手一挥,喊人敲了锣鼓,召集生产队全部人员开会。

    这是集体商量大事的动静。曲大山早早搬了一长凳,占到了最前排的位置,趁着人还少,秦卫红连忙抱着一岁大的妞妞落座,蒙羔则是紧挨着曲大山坐下来。

    随着天色渐渐擦黑,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大家静一静啊,听我说”

    曲守成站在上头,晃了晃他从县里拿回来的指示文件,严肃道“咱长话短说,这次开会就是商量两件事。第一件,交公粮,全公社十二个大队,别的大队都交上千斤上万斤,咱们曲南沟生产大队怎么交真当最后一名啊”

    涉及到粮食,几乎没有人坐的住。这年月,乡下和城里不一样,城里人吃商品粮,月月都有定额粮食领,无论如何都有一口饭吃,可是乡下就不一样了。

    乡下的人要指着老天爷赏饭吃

    按照往年的习惯,秋收过后,先是统一交完了公粮,剩下的才是队里集体的。到了年底,一家一户能分多少粮,不仅看工分,还要看队里剩下了多少粮。

    有人急道“大队长,往年怎么交,今年就怎么交”

    “就是,今年的收成本来就差,交那么多,咱队里还能活吗”

    “不交了不交了。”

    眼瞅着造反的人越来越多,曲守成咳咳两声,站出来道“公粮是必须交的,不过嘛,既然大家都这么想,那就往年怎么交,今年还是怎么交”

    “就这么定了”

    “我赞同。”

    “我也投一票。”

    蒙羔左看右看,附和着嗯嗯点头,同样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

    曲守成粗略一扫,好家伙,全是举手投赞成票的,幸好队里的人都不傻,没跟着外面的人瞎起哄。

    交公粮的事定了下来,曲守城顾不上高兴,丑话说在前头,“我和大伙儿说清楚啊,今年咱们大队交公粮肯定要排倒数第一了,其他的大队怎么交咱不管,你们别在外头受了一肚子的气,转过头又要说补交公粮的事了。”

    “大队长,谁要争面子,就让他拿自己的粮交上去,别把俺家该分的粮霍霍了。”有妇女没好气道。

    这话一出,不少人纷纷附和,曲守成乐得接受这个结果。接下来就是商量第二件事了要不要吃大锅饭,办食堂。

    “去年公社就开始搞大锅饭了,咱们曲南沟没跟着折腾,今年公社下来指标了,必须搞。不仅要吃大锅饭,还要吃好”

    曲守成还没说完,就有人高兴道“队长,咱也能吃大锅饭啊”

    全公社十二个大队,只有曲南沟和相邻的那两个大队没搞大锅饭,其他大队早早办起了食堂,集体吃饭,想吃多少吃多少,放开肚皮吃饱饭,那日子过得别提多舒服了。

    人家那食堂,墙上都贴着标语“吃饭不花钱,努力搞生产。”

    事实上生产有没有搞上去不知道,但去年冬天,那些吃大锅饭的生产队着实饿了一顿又一顿,听说是仓库里的粮食早就霍霍光了,只能捡着往年的陈粮抠抠搜搜填肚子。

    就这,还有人羡慕吃大锅饭的

    曲守成抬头瞅了一眼,果然,说话的那小伙是曲南沟出了名的光裤裆。

    所谓光裤裆,就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偏生又好吃懒做,下地赚工分都要拖拖拉拉,一年到头不饿死就是烧高香了。

    一个生产大队,总要有那么一两个懒货败类。

    大队长曲守成看的眼疼,转头去看前排的曲大山,嗯,这个就是很好很能干的年轻后生,还有旁边的小蒙羔,勤劳又吃苦,小小年纪就知道给自己挣工分了。

    曲守成叹口气“还是那句话,投票决定啊想吃大锅饭的、赞同办食堂的,举手”

    话音落下,陆陆续续的,有人举起了手,大多都是自家家里人口多的,盼着吃大锅饭,能敞开肚皮吃饱饭呢。

    蒙羔皱起了眉头,站起来数了数,发现举手的人还挺多。

    难道真要大办食堂吗他年纪小,说不上话,只能盼着曲老头开口。

    仗着个头矮,蒙羔一溜烟就跑到了曲老头身边,在他耳边小声道“三叔爷爷,能不能分成两拨人,想吃大锅饭的去食堂吃饭,不想吃大锅饭的就在家里自己开伙”

    “不成的。”曲老头摸摸他脑袋,嗓音低不可闻,“你还小,不知道人心险恶。咱们都是一个大队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分不开的,哪能看着其他人饿死”

    倘若真要分成两拨人,一拨人吃大锅饭,另一拨自己开伙。在食堂吃饭的人目光短浅,只顾着敞开肚皮随便吃,当有一天,他们的粮仓霍霍光了,会发生什么

    这其中的道理,或许蒙羔一时半会还想不到,但大队长曲守成是想到了的。

    他无奈道“办食堂也行,公社下了指标,必须办。但咱们不能像其他大队那么办,吃饭要定时定量,由不得你们随便吃”

    “凭什么啊”有人跳出来闹意见,“大队长,别的大队都能敞开肚皮吃饱饭呢”

    “那别的大队没粮吃有一顿没一顿饿肚子的时候你就没看见”

    曲守成发飙了,“王有金真当我不知道你们想什么呢,不就是想占便宜吗你问问其他人让不让你占便宜别人辛辛苦苦赚了一年的粮,你一年到头就赚那几个歪瓜烂枣,你好意思敞开肚皮随便吃吗”

    “我说了办食堂就好好办,明天我让会计列个大锅饭章程,一律按工分算,该加馒头的加馒头,不赚工分的就吃家常饭,想吃流水席的梦里吃去”

    “”

    院子里一片寂静,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没人敢冒头说话。

    大队长曲守成是个好脾气的,极少发火,他是退伍兵转业,听说当兵的时候立了不少功,所以一回到曲南沟,上头就让他接了大队长的职位。

    如今曲守成发了火,没人说话,只能让曲老头站出来打圆场,“照我说,就这么办。粮仓里有多少粮,大家都清楚,真要敞开了肚皮随便吃,你们想想能吃多久”

    “目光放长远一点”

    无论如何,不管背地里有多少交锋,顶着多少的压力,曲南沟生产大队的食堂,终究还是按照大队长的想法办起来了。

    有了食堂,蒙羔就开始每天早早起床去排队打饭吃了。

    早饭吃的很简单,地瓜粥或者糙米稀饭、菜窝窝头、萝卜泡菜或其他凉拌咸菜。农村里都是这么吃早饭的,有人闹意见也没用,大队长说了,爱吃吃,不爱吃滚蛋。

    也有人不服气,偷偷告上了公社,公社转头就派了人下来视察。

    曲守成笑呵呵地迎接,再笑呵呵地把人送回去。原因无他,食堂他办了,早饭下午饭都按时按点供应了,虽然吃不饱,但也饿不到哪儿去。

    真要敞开了肚皮吃饭,那简单,公社给粮就行。

    曲南沟的粮仓经不起霍霍啊公社的领导一听,哽了半晌。

    别看公社下面有十二个生产大队,这年头,公社也穷的叮当响。这两年雨水少,地里的收成差,又倒霉地赶上了争放“卫星田”,大伙儿的日子都不好过。

    直到饥荒渐渐蔓延的时候,所有人都开始回过神了

    蒙羔感到很欣慰,虽然大家吃不饱,但至少顿顿都能吃到一碗稀饭,相比外面的其他大队,实在是幸运多了。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这一年蒙羔九岁。

    九岁的小少年长得不高不矮,皮肤白的像雪,眼眸清澈。

    只见他抱着两岁大的小妞妞,出来在村里晃悠,一手拿着拨浪鼓,一手拿着竹蜻蜓,“妞妞乖,叫哥哥。”

    曲小妞笑得露出两颗门牙,“锅锅锅。”

    蒙羔纠正“是哥哥,不是锅锅”

    “锅锅。”

    “哥哥。”

    “锅锅。”

    “”蒙羔放弃了,左右看看,盛夏的阳光浓烈似火,晒得小丫头脸皮渐渐发红。他给曲小妞带上草帽,然后熟练地张开了胳膊抱起小胖妞,回家煮绿豆汤。

    不多久,蒙羔一手牵着曲小妞,另一手拎着小水壶,慢悠悠地去了庄稼地里。

    曲大山正顶着大太阳在地里除草,见蒙羔过来,乐得锄头一扔,跑过来道“怎么又来送绿豆汤了”

    “天气太热啦。”蒙羔拍掉揪他耳朵的粗糙大手,没好气道,“大山爸爸,你不要老是揪我的耳朵。”

    曲大山听了就当没听,转头乐呵呵的把闺女抱起来,“妞妞今天做了什么”

    “学锅锅。”

    “喊爸爸。”

    “粑粑。”

    “”曲大山眼角抽抽,蒙羔不厚道的笑出了声,拉着曲小妞去树下的阴凉处。

    盛夏的风沙沙作响,曲大山回地里继续干活,旁边是大队长曲守成,没错,大队长也得下地赚工分。

    曲守成擦了擦额角的汗“秦卫红呢她哪去了怎么让蒙羔一个人带妞妞”

    “去县里报名,小学今天招生呢。”蒙羔该上学了。

    前两年他们就想送蒙羔去读书,但蒙羔那会看着才四五岁大,别说学校肯不肯收,夫妻两都不放心送去县里上学呢。

    公社条件有限,办不了学校,要上学,就得送到县里。

    曲南沟的孩子,但凡能去读书上学的,都要大清早五点钟起床,背着小书包,步行走过弯弯曲曲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漫长山路,才能走到城里。

    到了下午放学,他们还得步行走回来。

    当然,也有寄宿的,每周带着两罐咸菜住学校宿舍,在食堂花两毛钱买一个杂面馒头,夹着咸菜,凑合着吃一顿,到了星期天就能回家。

    前者还能省钱,后者住学校就比较费钱了。住宿费不说,每周的伙食费就是大头。

    曲守成问“上学的钱够吗”

    “够,报名费只要一块钱,其他的我也不清楚,要等我媳妇儿回来了才知道。”实际上曲大山还有不少事没说。

    他们还没去学校报名呢,曲老头就找过来了,阔绰地扔出三块袁大头,让夫妻两看着办,上学该买的东西都得买齐了,还要让蒙羔去学校寄宿,不要每天辛辛苦苦来回跑。

    至于每周的伙食费,曲老头包圆了。

    曲大山哪能让他出钱,这到底是他养孩子呢,还是曲老头养孩子呢

    蒙羔还不知道曲老头在背地里为他做的事情,就在他第一天去城里上学的前天夜晚,曲南沟出了件大事。

    半夜三更,有人砰砰砰的敲响了大队长的家门。

    “队长,出事了俺们听见大洼子山上有枪声”

    “什么枪声”曲守成一脸懵。

    “就是枪还听见了狼嚎声呢。”

    曲南沟靠山靠水,大洼子山的背后,是更深的山。那里丛林密密,风一吹,满山的树叶哗哗作响,安静的吓人。

    老一辈的都说那里面有吃人的大虫,多少年没人进去了

    哪个不要命的进去打野猎还惹了狼群

    大半夜,曲守成心累的抹把脸,带了几十个年轻力壮的壮小伙,点亮火把,又打开仓库里压箱底的土猎枪,总共七把,交给会使枪的人防身。

    曲大山也在里面,分到了一把猎枪。

    秦卫红看的心惊胆战,“不是,你们真打算进山这大半夜黑咕隆咚的,能不能天亮了再去”

    “不成,那里面肯定有人”曲守成阴着脸,“惹了狼群,那要出人命的。”

    蒙羔心里害怕,拽着曲大山哀求道“不要去,会很危险。”

    “不怕,我们人多,还有火把呢。”再凶狠的狼群,见了火把都得退两步。

    更何况他们还有防身用的土枪,只要不鲁莽行动,丢不了命。

    蒙羔拦不了,秦卫红更拦不了,两人心惊胆战的守在家门口,眼睁睁看着一窝蜂的人举着火把越走越远。

    接近天亮时分,才看见有人陆陆续续下了山。

    “人呢大山在哪没事吧怎么就你们几个出来了”秦卫红急得眼睛都红了。

    蒙羔同样揪住了那人的衣摆,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壮小伙无语望天“嫂子,大山哥还在后面呢,好好的,没缺胳膊没缺腿。大伙儿都没事,就大力走路没注意,摔得脚崴了,大队长让我们先把他送回家。”

    蒙羔一听,松开手,勉强放过了他。

    不多久,只见一群高高壮壮的男人也下了山,满脸疲倦,熬了一夜的眼睛红的吓人。蒙羔一蹦老高,“大山爸爸”

    “诶。”曲大山稳稳地接住了迎面冲过来的人形炮弹。

    蒙羔拍了拍他一张糙脸,确定他全身上下完好无损,几乎是和秦卫红同时双双松了一口气。

    秦卫红没好气地骂“走啦,回家。今天还要送蒙羔上学呢。”

    话音刚落,后面有人明显顿了一下,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望了过来。

    蒙羔这才看见队伍里多了好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脸孔陌生,衣服上没有一处补丁,脚下蹬着军绿色筒靴,看样子是从城里来的。

    可惜形容狼狈,有一个身上甚至被划了好几道血痕。

    不过,也就是这个被伤的最重的少年,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蒙羔皱起漂亮的眉,本能地不喜欢这种黏糊糊的眼神,他干脆躲到了曲大山的后面。

    那少年推开扶他的伙伴,一瘸一步的走到蒙羔面前,嗓音沙哑青涩,“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他一靠近,蒙羔就怕的抖了一下。他低着头抱紧了曲大山的腿,苦兮兮地回答道“我叫蒙、蒙羔。启蒙的蒙,小羊羔的羔。”

    时光仿佛在一刹那回溯倒流。

    “我叫蒙羔,启蒙的蒙,小羊羔的羔。”瘦弱的青年瑟缩着躲在老树下,抱着膝盖,手腕细得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折断。

    他的肤色异常地白,犹如终年不见太阳,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原哥,这他妈是个瞎子啊。他眼睛看不见。”

    青年目光茫然,眼眸清澈明亮,犹如清晨露水。周崇原伸手在他眼前晃,却不见对方有任何反应,“这里要塌了,你跟我们走。”

    “我不走,你们别碰我。”

    “原哥,你猜怎么着,我在大院里看见那只小羊羔了,听说是邵家的那小子千辛万苦骗回来的,还没钓到手呢,他也是藏得深,搞同性恋咋就没让过去那十年把他给批了呢”

    “要么跟我走,要么你跟他去。你知道他怎么玩吗”

    “你吃不吃吃了药膳我不碰你,乖。”

    他带着这只小羊羔回家,给他看医生,天天给他灌药膳,养了整整八年,八年,都没能养得熟。

    想到这里,周崇原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眼眸阴凉又复杂地看着他。他伸手在蒙羔眼前晃,“你能看得见”

    蒙羔低着脑袋,声音更郁闷了“我又不是瞎子。”

    作者有话要说4900字,我真的出息了:3」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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