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赵翠枝,曲南沟无人不知,但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提起她。
原因无他,她养了两个儿子,曲大山勤劳能干,小小年纪就能下地挣工分,被她偏心的曲小山一直读着书,居然考上了大学。
他上大学的那一年,赵翠枝就眼巴巴收拾行李跟着去上海了。
也不知人家在那边怎么说的,在大学附近租到了房,一个月房租加水电费,只要一块钱。赵翠枝就这么心安理得住下来了。
她是钻了空子,农村户口挂在曲南沟,人却在上海住着。
农村人不下地挣工分,在城里怎么过下去
后来大队长曲守成亲自找过去,才知道人家在大学食堂做着一临时工,洗刷碗筷打扫卫生的,能挣十八块钱。
再有曲大山每年年底寄口粮,一个月三块钱赡养费,省着点,不是过不下去。她是一心补贴小山过活呢。
这一下,曲大山算是心寒了,除去每年寄粮寄钱,决口不提赵翠枝一个字。时间久了,村里也就当没了这个人。
没想到,时隔三年,赵翠枝居然舍得从上海回来了她看起来穷的窘迫,开口就要跟曲大山伸手要粮。
曲老头冷声道“该给你的,大山给的已经够多了,你问问整个生产大队,除了给口粮,哪个做儿女的能月月给三块钱的赡养费你对着小山那孩子掏心掏肺,怨不得大山对你寒心”
赵翠枝下意识说“小山考上大学,那是有大出息的”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曲老头更气了。“大学生怎么了曲南沟的年轻娃子没考上大学的,哪个不比他强”
“今天老头子就把话撂在这儿”
曲老头语气严厉,“谁拿了你的钱,谁让你没口粮饿肚子,你去找谁要,再让我知道你来欺负大山赵翠枝,曲南沟你呆够了,就滚回你的赵家庄去再不济,滚回你的上海去”
曲老头这么说,周围乡亲纷纷看笑话,竟没有一个冒头帮赵翠枝说话。
赵翠枝望了一圈,心底发凉,心知自己这一次真的惹恼了曲老头,连忙腆着脸说
“他叔,瞧你说的,俺没别的意思,那什么,俺刚从上海回来,老屋里面还等着收拾呢,俺回去了啊,你们商量,你们商量”
赵翠枝连忙灰溜溜地离开。
蒙羔眨了眨眼,看着她越走越远,虽然人走了,但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沉,犹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夜。
他惶恐地抓紧了曲老头的裤腿,“三叔爷爷”
曲老头和他相处的时间久了,一眼就看出他的不安。
他摸摸小蒙羔的脑袋,蹲下来安抚道“别怕,三叔爷爷给你做主,你的户口早就落在了曲南沟,就算她赵翠枝再怎么闹,也没用。”
门口看热闹的村民散了以后,曲老头牵着蒙羔的手,抬脚就跟着曲大山秦卫红一块进了院子。
避开了人,老头儿左看右看,当着曲大山秦卫红的面,在蒙羔耳边小声说“别怕,最差就是三叔爷爷养你。你大山爸爸没几个钱,你读书上学还要指着爷爷掏钱呢。”
曲大山、秦卫红“”
蒙羔眼眶红红,含着眼泪,先是重重点头,然后伸长胳膊牢牢抱紧了曲老头。
这一晚,曲大山撸起袖子,专门烧了两大锅的开水,给在学校住了一星期的蒙羔洗澡。
洗完烫烫的超级舒服的热水澡,蒙羔光着脚丫,几乎是第一时间,红着脸裹紧了小毛毯。
曲大山眼角一抽,拍他屁股道“多大了还害羞连妞妞都不能看你洗澡。”
岂止两岁大的曲小妞被赶出了房间,连秦卫红都不许看呢。
蒙羔现在大了,要不是曲大山得帮忙给他搓澡搓背,连大山爸爸都不许进房间
他洗完澡,自己穿上干净的小背心小裤衩,再裹着一层小毛毯,安安静静地坐在澡盆旁边的小板凳上。
趁着水还热,曲大山把蒙羔从学校带回来的脏衣裳一股脑扔进去,利落地打上肥皂,开始了洗刷刷。
秦卫红一推门进来,就看见小蒙羔睁大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眼神孺慕地眨也不眨看着曲大山。
他是真把曲大山当爸爸了。
听见推门的动静,蒙羔转头喊“妈妈。”
这一声喊的秦卫红心尖发软,她走上前,摸了摸蒙羔的小脑袋,坐下来和他拉家常,“在学校好不好有没有乖乖吃饭”
蒙羔点点头。
秦卫红闭着眼都知道他说谎,他刚从学校回来,夫妻两一眼看出蒙羔短短一星期瘦了不少,只怕是舍不得在食堂花钱吃饭呢。
小孩太懂事了,哪怕秦卫红疼着他养了两年,仔细算笔账,会发现除了给小蒙羔吃的那一口饭,几乎没有任何操心。
相反,蒙羔给家里添了不少工分,他跟着曲老头捡羊粪换工分,时不时还会捡两窝野鸡蛋,甚至帮着秦卫红带妞妞。
想到这里,秦卫红心疼地把蒙羔搂到怀里,叹气道“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你这么懂事,以后长大了要吃亏的,懂不懂”
蒙羔不懂,懵懵地看着她。
秦卫红遭不住,“算了算了,以后有为娘看着,等你长大了,给你找一个文文静静的城里小女生,最好是性格温和的,这样她不会欺负你,咱结婚成家生一窝的孩子”
“”
见她越说越离谱,旁边的曲大山咳咳两声,示意她收敛一点。
蒙羔的耳朵已经红通通了。秦卫红及时闭嘴,又转移话题,“上了学只能一星期回来一趟,你在学校不要舍不得花钱,你吃饭的那点钱,你大山爸爸供得起,知道不”
蒙羔听了就当没听,慢吞吞点着头。
夫妻两都知道他一定不听话,秦卫红盘算着,打算明天晚上多蒸一笼窝窝头,里面可以加点咸菜猪肉馅,后天早上再让蒙羔带到学校慢慢吃。
眼下是酷暑,天气太热,窝窝头放不住,但勉强吃两天还是可以的。
只要熬到秋冬两季,即便蒙羔舍不得花钱吃饭,她也能让蒙羔一口气带够一周的口粮,保证饿不了肚子。
蒙羔尚且不知她心底翻来覆去的盘算,他犹豫许久,临关灯睡觉前,趁着妞妞睡熟了,才开口小声问“妈妈,以前我怎么没听过大山爸爸还有妈妈”
秦卫红第一反应,白眼道“谁稀罕提那死老婆子”
“”曲大山咳咳。
“就是嘛,”秦卫红没好气地抽他肩膀,“你咳咳也没用,你妈那偏心眼的,就喜欢你弟弟小山,人考上大学了,她一个老太婆眼巴巴跟着去,在上海多舒服,还要你给钱供着,呸”
曲大山眼角抽抽,闭着眼装作没听见。
秦卫红骂了半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蒙羔也在旁边听着,蒙羔“”
蒙羔乖巧翻身,闭上眼睛,捂住了耳朵也当做没听见。
半夜的时候,蒙羔做梦了。
他许久没有做梦,但自从周崇原离开以后,他失魂落魄,陆生跳出来小心翼翼问他怎么哭了,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哭。
从那一天开始,蒙羔便开始断断续续的做梦了。
但每天早上蒙羔醒来,又完全记不清梦里的场景了。他隐隐约约觉得悲伤。
今晚也是一个悲伤的梦。
好像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他看不清四周,但能感觉到有凉凉的毛毛细雨从天上落下来。
他坐在冰凉的湿润的草地上,脑子里空落落的,他靠着一块硬硬的像是石头碑的东西,两只胳膊牢牢地抱紧了那块碑。
蒙羔发现自己在哭,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又滚烫地落了下去。
有声音在后方传来,蒙羔哭得听不清他说话,“这时候知道哭了人死了你才哭说你没良心,你是当真没良心,八年,一块石头都该捂热了。要不是让我照顾你,我恨不得把你送下去陪着他”
“你们不跟我说”蒙羔听见自己哑着声音哭。
都瞒着他,不告诉他这个人要病死了,他死的时候蒙羔甚至什么都不知道。
他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从梦里醒来,蒙羔睁开眼,梦境在脑海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但他还记得自己抱紧了的那块墓碑的温度。
他摸了摸空落落的心脏,眼睛有些茫然。
天光放亮,凉爽的风从山上吹下来,吹散了一片晨雾。
蒙羔带上小背篓,跟着曲老头去放羊。
羊们一星期没有看见他,个个争先恐后的围上来,母羊们齐刷刷围着他舔脑袋。
蒙羔半是窘迫半是心虚,生怕曲老头发现什么,捂着脑袋一边躲一边求“不要舔了,我们吃草吃草”
曲老头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
好不容易哄着羊群乖乖去吃草,蒙羔松口气,跑到山上的小溪边,捧了一把水洗了洗脸蛋,脸上都是羊妈妈们舔舐的口水,他觉得这母爱着实沉重。
曲老头拿毛巾给他擦脸,“看你下回敢不敢再来放羊下周六你放学回来,那母羊见了你还得这么舔。”
他话音刚落,蒙羔心脏就缩了一下。
曲老头怜爱地拍拍他脑门,“捡羊粪去,今天的两个工分给你赚。”
蒙羔乐得转头就跑,他平时要上学,捡羊粪的两个工分又落回曲老头的手里,村里不是没有想派自己家小孩帮忙捡羊粪的,但曲老头不许
要么他老人家亲自捡羊粪,要么蒙羔捡,总之这两个工分要留好了。
专门给蒙羔留的。
蒙羔是星期六放学,搭了回乡下的驴车回到曲南沟,在家里只能住两晚,星期一早上五点就要打着哈欠起床,去县里上学。
这年头,1960年,还没有周末双休制度。
由于周末只有一天假,城里很多人都把家里的活儿堆在周日干,买煤球、大扫除、擦窗户、探亲走动,因此有一个广传的说法“战斗的星期天,疲劳的星期一”。1
曲大山赶着驴车送蒙羔上学,出发前,曲小妞迷迷糊糊睡不醒,但恋恋不舍抱着蒙羔抱了许久。
蒙羔哄她“妞妞乖,哥哥周六就回来了。”
曲小妞挪挪屁股,还是不放手,抱着他继续睡。
秦卫红一阵好笑,把睡不醒的闺女抱床上,给蒙羔塞了一沓毛票子,都是一角两角五角的毛票子,还有粮票。
粮票是和大队长那边换的,曲守成有自己的路子,能换到城里的不少粮票。
秦卫红叮嘱他“把钱藏好了,不要给其他同学看见,去食堂要好好吃饭。这周给你带了窝窝头,你拿去食堂让里面的叔叔帮你热热,不要饿肚子,知道吗”
蒙羔嗯嗯点头。
驴车要载的不只蒙羔,还有其他去城里上学的小孩,但人不多,只有大队长家的两个双胞胎,另外几个村里眼熟的皮崽子。
到了学校,蒙羔和曲大山摇摇手,背着小书包,自己拎着包裹就去了宿舍。
小学生的宿舍不能指望有多好,就是一个大通间,里面挤挤挨挨放了几十张硬板床,蒙羔的小床就在最里面吹不到冷风的地方。
秦卫红说那里冬天会升起一个小火炉,睡在铁皮炉子旁边就不会冷。
蒙羔走进宿舍时,房间里恰好只有陆生一人。陆生鼻子一动,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蒙羔,你带了吃的。”
“是。”
“有窝窝头,哇,还热乎着。”
“不给你吃你不要动嘴”蒙羔拍掉他的手。有一个太好吃的笨蛋朋友真的很烦
“蒙羔,我们是好朋友,不要小气嘛,我给你分享豆沙包,我奶奶亲手包的,豆沙香香儒儒,可好吃了。”
他说完,蒙羔默默拿出一个窝窝头,和他交换了一个豆沙包。
豆沙包真好吃,蒙羔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羊妈妈羊奶要留着给小蒙羔挤。
曲老头工分要留着给小蒙羔挣。
1“战斗的星期天,疲劳的星期一。”来源于年代资料记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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