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湾陶瓷厂的新厂长名叫洪立业,转业前是一名连长,在战场上负了伤,身体状况不适合留在部队了,于是换了个地方,继续为国家出力。
因为有县级的水湾陶瓷厂,镇级的沙湾陶瓷厂就显得有点平平无奇,没什么名气。
在改开之前,因为有国家任务派下来,什么都是按计划执行,所以问题还不明显。
现在改开之后,亏损问题日渐严重,洪立业接手后,首要就是了解情况,其次是打算主动出击,力求打开销路,提升销售额。
于是,对内,就有了发现旧年账目不清淅的疑点,对外,就找上了风头正盛的陈李记寻求合作,希望陈李记的酒类产品能使用沙湾陶瓷厂的瓶子。
紧接着,他又了解到,陶瓷厂账目不清晰的另一个内情。
根据财务主管的解释,十几年前会计谢青枝挪用公款,后来厂里失火,把账本都烧了,她自己也在意外中丧命。
谢青枝留了遗书,遗书里写了自己后悔挪用公款,要归还给集体,对不起家人和工友,唯有一死谢罪。
因为出了人命,派出所自然也到场了,但有遗书作证,经鉴定,笔迹确实是谢青枝的,所以当时就判定为谢青枝有自杀倾向,工厂账房意外起火,本来就不想活的谢青枝干脆就在那儿结束生命。
在那之后,因为账本都毁了,自然就需要重新做,又因为会计已经不在了,负责重新做帐本的工作,自然就落到了财务主管和出纳头上。
在洪立业看来,重做的账本有很多不清晰的地方,财务主管则解释,毕竟从前不是他们直接负责的工作,只能清点当时厂里的财产,加上从出纳手里流过的钱,尽量复原,但肯定是没法一一列清楚。
财务主管又说,新帐本跟厂里的财产对得上,这就可以了。洪厂长,咱厂里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的,没事儿。
原本洪立业还只是怀疑,财务主管一说后半句,他心里就有数了不是怕再次重做账本麻烦,却说什么有事没事他一个新厂长能有什么事儿只能是工厂“有事儿”了。
都说隔行如隔山,所以洪立业来接手之前,可是专门去拜访了同样差不多转业情况的战友,了解了一些门道。
现在竟然还涉及了人命,洪立业自然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很快就去了陈李记做拜访。
因为之前洪立业就在厂里动员,说现在厂里连年亏损,要主动去开拓新业务,拿下陈李记,但厂里的老职工都知道,陈李记的老板陈默跟陶瓷厂的旧怨,都不看好,结果见新厂长坚持去,也只认为他是死脑子一根筋。
这样一来,洪立业反而有了多次拜访陈李记的理由了一直被拒绝,却从未放弃。但实际上,他是去跟陈默讨论旧案的事情。
从岛上回来之后,陈默已经下定决心,要跟沙湾陶瓷厂的新厂长合作,追查当年公款挪用事件,还自己亲娘一个清白。
这不是一件小事,甚至可能影响陈李记的前途,所以陈默找了一个下班时间,跟李超英也说了这件事。
李超英听到这件旧案有转机,也非常支持陈默“小陈,你放心去干,厂里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老李我扛得住。有什么困难也跟我说,我混了这么些年,还是认识点人的。”
陈默本意是想提前跟李超英透个底,让他有个心里准备,可李超英首先关心的是陈默的事情,陈李记的前途反而放到一边了。
“我还真就不信他们能互相包庇了,”李超英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好好解决完这件事,咱们再继续把生意搞大”
陈默心里一阵感动“谢谢李叔,我会尽快处理完的。”
李超英摆摆手“别急,求稳,这种事不求快,别打草惊蛇了。”
陈默点点头,李超英以前在国营单位做了许多年,对国营单位的了解多,于是又拉着陈默,仔细说一些要注意的事情,陈默一一记下。
洪立业来访的时候,李超英偶尔也会跟陈默一起接见他,董思思作为最了解假账套路的人,有时候也会参与其中。
董思思出现的时候,洪立业和李超英都有点意外,还以为是陈默是因为不想有事情瞒着媳妇,所以让她来旁听,没想到坐下来一说话,发现她竟然才是主心骨
“公家财产的转移无非就是几种。”
“一是上面拨下来的钱,本来要给工人们的,厂里压着不发,但是这种很容易被查出来,拨款文件白纸黑字,跟上面一核对,就会露馅。”
“二是变卖公家财物。像工厂里的桌椅、机器等等,这些东西都有使用年限,到期报废,但如果提前报废,并且用非报废价格出售,这中间操作的空间就很大。”
“比如说,一套机器,全新价格一万块,半旧价格五千块,报废当烂铁的价格是一千块。现在这套机器还能用,但厂里提前给它报废,账面上写了报废,然后经由出纳转手,以三千块的价格卖出去,这其中就有两千块的差价。”
“这样一来,买方能用低价收购机器,陶瓷厂的内鬼又能赚到钱。在这个操作里面,出纳跟财务主管是绝对跑不掉的了,出纳是直接接触钱票的,但是权力小,没有上头的授意,出纳根本动不了,因为报废不报废,不是出纳说了算。”
“还有陶瓷厂本身生产的陶瓷,也有不同级别的残次品,如果账面上打成最低档次,但实际上品质只是比合格品低一点,这中间也是有差价,卖出去的钱,只需要给厂里返回残次品的价位,剩下就可以进自己口袋了。”
董思思顿了顿,说“一般来说,大型工厂里面部门和人员多,分工也会更细致一点,要动这种手脚也需要一定功夫,但沙湾陶瓷厂就是个小厂,庙小妖风大,管理不规范,也就方便了内鬼动手脚。”
李超英马上想到了自己原来那两个合伙人,连忙说“我之前还在做汽水经销部的时候,这陶瓷厂的会计,就是那个殷二山,把厂里的残次品卖给冯贵和黄海东。”
之前陈默学做生意的时候,做过一个销售套餐,买汽水组合送木雕小玩意儿,冯贵和黄海东有样学样,想买枇陶瓷小玩偶搭配汽水销售,然后就去了沙湾陶瓷厂。
殷二山听到陈默赚钱愤愤不平,刚好自己跟老厂长关系也好,老厂长也准备退休了,也想趁着改开赚一把钱,于是就通过殷二山跟冯贵和黄海东搭上。
当然了,厂长投进去的钱,到底是怎么来的,冯贵和黄海东肯定也就不会问了。现在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任何人都不能一口断定,厂长到底贪没贪厂子的财物。
但是
李超英紧接着说“只要找买到那俩家伙卖出去的陶瓷玩偶,看一下是不是残次品,洪厂长再回厂里看看账面上这批被处理的小玩偶,是按照什么级别卖出去,就能发现端倪了。”
洪立业之前就看过账本,说“确实就是按最低等级处理的。”
陈默点点头,说“那我们这两天就去回收散落在外面的陶瓷玩偶,到时候洪厂长你看看,按你们厂里标准,那应该算什么级别。”
洪立业点点头“没问题。”
一切都在秘密进行中,陈默隔天很快就回收了十几个陶瓷玩偶。
经过洪立业的确认,这批陶瓷玩偶只比合格品差一点点,远高于账面上处理的品质。
现在陈默等人能确定殷二山敢这么做,肯定就是老厂长授意的了。流程这么熟练,看来老厂长也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情。
根据洪立业查看账面的情况,十几年前的那些“不清晰”的账目,大多是关于报废工具、机械的出售,这些报废品大多是卖给公社或者大队,因为公社和大队最缺这些。
李超英对下面的地方不熟,而且还要看着陈李记的运作,于是追踪那些报废品的事情,就落到了陈默和洪立业身上。
当年相关的人员有的已经去世了,有的是知青,已经返回家乡了,剩下还有几个的,是能联系上的,不过也进城打工了,去了其他城市,但过年的时候会回来。
因为这几乎是已经能确定的事情,陈默和洪立业决定等那几个人过年回来时,再私下去找。
而在这过程当中,他们制定了相应的计划,打算给老厂长一个出其不意的打击,迫使他露出马脚。
殷二山最近总是心惊胆战。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这新厂长洪立业还是从部队里出来的,软硬不吃,嘴巴一张,就能将人训得跟孙子似的。
这姓洪的现在是逮着账本不放了,总是找他问东问西。
幸好他也是接手会计这工作也不过两年多,当年那事情,跟他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他接手的时候,账本就是这么不清不楚的,这么些年也换了好几个会计,这事情就是笔烂账。
按理来说,如果只是因为这事儿,殷二山是不用怕什么的。坏就坏在,他现在是跟老厂长绑在一块儿的
殷二山知道,老厂长郭琦亮这些年用这个方法,刮了不少钱。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殷二山才会拿着老厂长的钱,去投冯贵和黄海东的汽水经销部,但还没来得及投,淘金潮兴起,他又拿着钱去买鹅了。
结果,那段时间接二连三有人在滩涂陷在海泥里,差点人都没了,上头为了防止出现事故,禁止到滩涂上放鹅。
这样一来,淘金期也没有多久,买鹅买得少的还能回本,像他和老厂长算是亏得裤杈都没了
老厂长的死活跟他没关系,可拿厂里的东西当残次品买,这就是占了公家财产,一旦东窗事发了,他可是要蹲号子的
终于,当有一天,殷二山在上班的时候,看见陈默以陈李记老板的身份,来参观沙湾陶瓷厂的时候,殷二山就知道,洪立业打通了陈默这层关系。
陈默这人对亲娘谢青枝的死在不在意之前为什么一再拒绝沙湾陶瓷厂的合作请求现在为什么又答应了
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了,肯定是洪立业答应了什么事情,而这件事,就跟谢青枝有关
殷二山慌了,当天就连夜去老厂长家里,说了这件事情。
老厂长看着慈眉善目,实际夜路走得多,心够狠手够辣,叮嘱了殷二山几句,还不忘威胁他,最后又意味深长地说“你跟那陈默不是连襟吗你媳妇跟陈默媳妇也算是血脉相连的堂亲了,要是陈默没了,你们家怎么也能分点陈李记的钱吧”
殷二山先是眉头一跳,但听到后半句,心又狠狠地动了。
他不满足做一个小陶瓷厂的会计凭什么凭什么陈默那家伙能娶上思思,还能发财一定是老天哪里搞错了,明明他才是该做生意赚大钱娶思思的那个
一想到白天陈默穿着西装皮鞋到厂里来时,所有人都对他露出讨好的笑容时,殷二山就嫉妒得面容扭曲。
老厂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殷,你替我办事,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别说陈默那点厂钱,就是他那漂亮媳妇,我也照样能给你弄来。”
殷二山猛地抬起头,虽然没说话,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狂热,仍是让老厂长看见了。
“女人嘛,”老厂长说,“就是那么回事儿,等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就只能从了你了。”
殷二山仅仅是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就觉得身子都要烧起来了“厂长,您您的意思是”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老厂长笑了笑,一脸阴险,“等,我让你去办什么,你去办就成,其他的不要问这么多。”
殷二山应了一声“是是,您吩咐。”
老厂长交代了几句,殷二山全都一一应下了。
厂里的财务主管和出纳也有份贪钱,老厂长也有话交代给他们,殷二山代为转告,从此他们这边,就私下里暗暗观察洪立业的动向,随时报告老厂长。
1983年1月23日,腊月二十九,家家户户都准备过年了,在外务工的农民们也返回了自己的家乡。
在这喜庆的气氛中,老厂长郭琦亮和殷二山等人心情却很差。
他们得知,陈默和洪立业拦住了当年买厂里报废品的人,算是拿到了确切的证据,正在工厂里连夜整理材料,打算整理完就去找公安。
“到底还是低估陈默这小子了。”郭琦亮阴森森地说,“跟他那死鬼娘谢青枝一个德性,既然是这样,那就下去见他娘吧。”
殷二山这时才知道,原来当年谢青枝做会计的时候,发现账目不对,以为是财务主管一个人吞钱,就去跟厂长郭琦亮报告,没想到郭琦亮才是最大的幕后黑手。
郭琦亮约了谢青枝下班后谈事情,实际上找人偷了当时还是小孩子陈默的贴身物件,拿到谢青枝跟前,骗她说是已经控制了陈默,要是她不听话照做,就马上弄死陈默。
郭琦亮不给谢青枝出去的时间,财务主管和出纳也在,她一个女人根本也跑不掉,最后写下了遗书,留在了开始着火的账房里。
而现在,郭琦亮打算故技重施,但这次不一样的是,当年谢青枝没有跟家里说这件事,郭琦亮也亲自去试探过,确认陈默父子不清楚,所以这才放过了他们。
但如今,陈默肯定有跟董思思说这件事,所以郭琦亮并不打算放过董思思。
他让人打听清楚了,陈默夫妇都回来了海沙公社,陈默是要跟洪立业整理资料,所以把董思思留在了兰家。
不得不说陈默还是谨慎的,每天晚上董思思回陈家村的房子时,兰家兄妹都送回去,看着董思思进房子,锁上门了,这才返回去。
兰家兄妹在学校里认识了很多朋友,今年过年也有朋友跟着回家,兰家十分热闹。
而在兰家到陈默房子的路上,郭琦亮已经让人埋伏好,打算直接将董思思,连着兰家兄妹一起绑走。
这中间出了个小意外,送董思思回家的不是兰家兄妹,而是兰翔的同学,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
董思思和两名大学生被押到一个偏僻的房子里,郭琦亮早就在那儿等着了,看到两名大学生时,心里还想这更好,大过年的不回家,跑去同学家里过年的,肯定家里是没什么背景的穷人,这可比兰家兄妹省心多了
郭琦亮看了看董思思,伸手扯掉她头上的发绳,摘了她的项链。
董思思瞪着他,说“郭琦亮,陈默和洪厂长已经知道了你的罪状了,你就是害死陈默亲娘的凶手,挪用公款的是你就算你绑架我们,你也是逃不掉的,只会罪加一等。”
郭琦亮狞笑着说“罪加一等我弄死了谢青枝,本来就是要掉脑袋的,再弄死一个你,又有什么区别,左右都是要死的,但陈默要是不想你死,他就要乖乖听话,把他和洪立业手上的证据都给我毁掉”
他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甚至都没发现,董思思脸上实际没有多少惧色。
董思思又问“然后呢再像当年一样,一把火烧死他和我,这样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了可这两个大学生又做错了什么”
郭琦亮哼了一声“要怪就怪他们认识了你们命不好,怨老天爷去吧”
屋里站了几个壮汉,他为了今晚可是花了不少钱,毕竟这是人命买卖,敢沾上的都属于是要钱不要命的了。
这时,被绑着的那名男大学生忽然问“那你就是承认你杀人了”
郭琦亮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说着上前抬起脚,就想给这个不知死活的男大学生一脚。
谁知,变数就在这一瞬间,郭琦亮的脚还没碰到那男大学生,那学生侧身闪开,原本被绑着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挣开了绳子。
最不可思议的是,男大学生掏出了一把枪,在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变化,侧身,抬腿,一脚踩在郭琦亮后膝盖上,一气呵成,把枪抵在郭琦亮后脑勺“公安办案,老实点儿”
其他壮汉也反应过来了这男的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是警帽儿
壮汉们下意识就想跑,纷纷转身冲向门外,旁边的女大学生也脱离伪装状态,跟搭档直接一枪一个,打在逃犯腿上,顿时一片哀号。
很快,外面一片手电灯光照射,等到外面的公安们陆续进来,郭琦亮已经面如死灰,终于明白了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
现在即使不用看陈默和洪立业手上的资料,他自己刚才就直接在两个公安面前,直接承认自己是凶手了
一切尘埃落定,陈默也赶了过来,紧紧抱住了董思思“思思,你想吓死我吗”
陈默并不知道这个计划,董思思知道,如果陈默提前了解,肯定是不会让她参与进来的,哪怕有两名警察陪在身边。
这是董思思私下跟洪立业约定的,洪立业从前在部队里,军警间经常有联合行动,认识警察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就有了这两位假装大学生的警察同志来协助。
董思思拍了拍陈默的后背“陈老板,你要相信人民警察的实力”
陈默一声不吭,董思思咳了一声“别生气,我也是想替你出点力,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陈默眼角都红了,失去家人的那种阴影仍在,哪怕现在已经破案了,沉冤昭雪了,死去的人也无法再回来,他没法想象,如果刚才出了点什么意外而失去董思思,他会怎么样。
半晌后,他沙着声说“思思,我是想雪冤,但早一点晚一点,我不急在这一点时间。”
董思思马上说“我错了。”
陈默还是头一回看到她认错,本来就也不是生气,叹了口气,将她抱得更紧。
四周的人吃了一嘴的狗粮,但只能当作没看到。
尽管是春节期间,但因为案件紧急,案情严重,当地派出所仍然是快速地接管了,就连上一级单位也在关注。
这年头办案非常快速,谢青枝恢复名誉,陈默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一切都在除夕夜之前搞定。
当天夜里,陈默和董思思没有在兰家守岁,而是回到了他们最初相遇的那艘船,坐在船头上,看着海面上的点点星光,在相拥中,一起迎接了新年。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过去已经结束,而他和她的未来,才刚刚开始。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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