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听见自己胸膛里迸发出毫不留情的嘲笑, 里头有个小人笑得打滚,几乎喘不上气来。
重新开始他可真敢想啊。
姜姮奋力挣脱他,拎着衣裙往外跑。梁潇几次揽住她的腰想把她拖回来, 她反抗得太厉害,梁潇生怕伤到她,便放手任她去, 只在身后跟着她。
眼见她跑过廊屋、亭阁、无梁桥, 竟往正门去,俨然是要出王府,梁潇慌忙上前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姮姮,你没有户籍和路引, 是出不了城的。”
姜姮不管,仍一门心思要出去,手脚并用胡乱踢打。
梁潇紧箍住她,耐心与她讲道理“真当现在是太平盛世吗到处都是饥荒和流民,你一个弱女子, 是没有命走到成州的。”
“你已经七年没有出过门了, 你找得到去成州的路吗”
也不知是力气耗尽,还是这话起了作用, 姜姮的反抗渐渐变弱, 她呆滞地看着王府那朱漆雕花大门,身体瑟瑟发抖, 潸然泪下。
梁潇万分的内疚和心疼, 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拥着她,在她耳边不住地说对不起。
姜姮麻木地道“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 就派人送我去成州,我要去找我的爹爹和哥哥。”
梁潇贴向她的侧颊,两人的泪混浊相融,脂粉黏绸,如多年纠缠难以一把抹净,梁潇痴迷不舍地去吻她的唇,摇头“不行。”
姜姮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决绝坚定,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自私的男人,哪怕拼得一身剐,也要走。
她将自己关在寝阁里,抱膝坐在地上,环顾四周,罗帐华衾,妆台明镜,见证了这荒唐破碎的七年。她不肯再上那张床,夜间梁潇若想将她抱上去,两人势必要打一架,动静太大惊动了薛皋院,许太夫人病好了大半,非要出来看热闹。
被梁玉徽好说歹说劝回去。
梁玉徽夜夜听见那好似拆房揭瓦的响动,又好几日没见姜姮,生怕她在自己兄长手底下吃亏,到夜间那动静再响起来时,她忍不住去看了看。
下人都聚拢在院子里,没有哪个不怕死的敢这个时候抻头逞能。
梁玉徽硬着头皮推开寝阁的门,只见梁潇横抱着姜姮非往床上送,边送边絮叨“地上凉,睡久了来癸水时会更疼的。”
姜姮强烈抗拒,在纠缠中凤钗滑坠,丝罗衣袖被撕裂,床帏珊瑚坠饰被拉扯得叮咚乱响,荒唐且混乱。
梁玉徽实在看不下去,上前道“兄长,您放开姮姮。”
梁潇稍一松神,姜姮像条滑溜的鱼儿自梁潇怀中游走,扑下床,抱膝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呢喃“我要和离。”
此话一出,梁潇和梁玉徽俱是一怔。
寝阁内死寂沉沉,梁潇凝着姜姮,“你再说一遍。”
“我要和离”姜姮霍得站起身,目光湛亮无畏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们之间的缘分早就尽了。”
梁潇竭力克制“你胡说什么当年,你为了我可以与辰羡退婚,你分明是爱我的。”他于慌乱中抓到一分安慰,靠近姜姮,想要将她揽入怀中,“姮姮,你爱我,我也爱你,从前只是误会,我可以让一切回归正途,我能补偿你”
姜姮把他伸过来的手打掉,嘲讽地笑起来,她穿一身雪样素白的寝衣,偏绣了红蓼灿烈似火,彤彤开在裾底,随她的动作而摇曳。
“你补偿什么你是能让时光倒流,还是能把你侮辱我的那些话收回去,亦或是,你能让我们的孩子活过来”
梁玉徽惊诧“孩子什么孩子”
梁潇黯然不语,姜姮看向他,“你妹妹问你呢,你说啊,什么孩子。”
他抓住梁玉徽往外推,声音都在打颤“跟你无关,你不要掺和。”
梁玉徽被迫后退,一边退一边追问“什么孩子”直到被推出寝阁,梁潇飞快关门,扣上木栓,回过头,顺着门扉慢慢下移,跌坐在地上,颓然捂住头。
他努力挣扎二十年,不择手段攀那架青云梯,只想余生摆脱那惨烈不堪的命运。可是一夕之间,竟像被打回原形,从未有过的无措、痛苦、悔恨。
沉浸在低沉中许久,梁潇惊觉寝阁内过分安静,心慌地抬头,去找寻姜姮。
她就站在床帏边,碎金璎珞坠下抵在耳鬓间,被明晃晃的宫灯一耀,面容上泛着珊瑚般瑰丽灿红的晕影。
她已经恢复了冷静,目光清凌凌的,落到他的身上。
眼中没有憎恨,没有痛苦,只有极空洞涣散的一片。
梁潇极度不安,疾步上前想拉她入怀,她后退一步,梁潇探出来的手便落了空。
“姮姮。”梁潇竭力维持他的镇定,绝不肯在姜姮面前展露他的软弱,他反复吟念她的闺名,似是要自这闺名中汲取养分,他道“我可以补偿你,我能恢复姜国公的爵位,我能把你们姜家失去的荣耀地位都还给你们。”
姜姮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在过去上演过无数回。
当年把她从王府带走时,喂她堕胎药时,逼她嫁给他时也是这么对她许诺,会给她三媒六聘,十里红妆,风光正娶。
好像每每两人走至绝路,他总觉得可以用交易力挽狂澜。
她不说话,梁潇继续说“我知道你不在乎荣华,但是你兄长的前途你也不在乎吗恢复爵位他便可以如愿从戎为国效力,不必四处碰壁。你的侄儿们也可以凭借荫势赚一个似锦前程,你父亲可以安享晚年。还有”
姜姮倏然抬头“还有什么”她唇边噙起微讽的笑意“听上去真诱人。可是,我累了。父亲、兄长、侄儿我实在没有力气去肩负一家人的荣辱沉浮,如果不能享受侯门富贵,那么普通百姓的日子也过得。粗茶淡饭,荆衣钗裙,也没什么不好。”
梁潇神色微沉“不可能。”
他的耐心终于告罄,凝着姜姮的双目,道“你心里该有数,和离是绝不可能的,我们是拜过天地,山盟海誓过的,此生不离不弃。”
他几分笃定,几分疲惫地呼出一口浊气,又是那个矜贵冷硬的靖穆王。他强硬地把姜姮拉进怀里,伏在她的耳畔道“我不会再折磨你了,也不会再约束你,我会补偿你,给你世上最华丽耀目的日子。只要你愿意,选择顺从我,你可以是世上最幸福风光的女人。”
“你仔细想想,我可以等,等到你想通的那一天。”
说罢,他不顾姜姮反对,歪头印在她颊边一吻,而后倏然松开她,后退几步,冲她极柔情一笑,转身出去。
寝阁外飘来玉徽询问的声音,夹杂着细碎的足音,未过多久,众声皆歇,只剩梁潇的声音。
“王妃身体不适,你们要好生照顾,在她病愈前,不要让她出寝阁。”
隔着门,姜姮只差要笑出声来。
她真是太高估梁潇的良心了,方才见他那么愧疚,她一度以为,也许闹一闹,刻意提起那个可怜的孩子,可以唤醒梁潇的怜悯,放她自由。
可没想,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这么个结果。
梁潇真不愧是将圣贤书读得烂熟于心的人,无耻至极。
姜姮曾经做过梦,她曾想,如果两人之间没有那么多波折、误会,没有那么多阴差阳错命运弄人,那么也许两人到不了这一步。
从前总以为是命运捉弄,如今才明白,并非上天不垂怜,而是遇人不淑,瞎了眼,爱上这么个畜生。
她万万不该,于幼年时翻过那堵墙,去招惹他。
她扭转不了这个男人骨子里的自私凉薄,残忍多疑。
所以,唯有自救,唯有离开。
姜姮在寝阁里待了五天,第六天,管事娘子来送朝食时,她坐在膳桌边,挑起眼皮,柔和道“我不想吃这些,我想吃蜜煎樱桃,不吃别处的,要寺桥金家的。”
娘子眼尾堆笑“王妃且等着,就是要天上月亮殿下也会给您摘下来的。”
这仿佛是两人多年相互折磨养出来的默契,梁潇是极要面子的,争吵后他不会主动低头,会使出千种手段逼迫姜姮服软。
若她开口要什么,就意味着服软。
不消半个时辰,蜜煎樱桃就送来了。油纸层层包着,鲜红欲滴的樱桃躺在炒得金黄的蜜糖中,瞧上去便十分美味。
姜姮只掠了一眼,一颗都没有吃。
吃不吃,已不那么重要。
管事娘子拂礼道“殿下要王妃梳妆,去前院书房见他。”
自打和梁潇成婚,姜姮就不被允许去前院,途中所经景致,渠水亭榭,削峰抱山,种种于她而言已是陌生的。
梁潇的书房不算大,布置得很紧凑。
一面黄花梨缠枝莲纹书柜,堆满竹简卷帙,临窗设杌桌,摆放着鎏金卧龟五足朵带银香炉,书案上摞着小山高的书信封笺,端溪重晕砚墨光莹泽,上面搭几根玳瑁紫毫笔。
疏疏淡淡,却是雅致贵气的。
梁潇本坐在书案后回一封书信,他这些日子召集各州县名医来给姜墨辞治伤姜墨辞至今还没有离开王府,郎中每日奉命往他身上涂抹药膏,只求在姜姮察觉到兄长失踪前把他身上受过严刑而留下的伤全治好。
不然,若是叫姜姮发现他背着她所做的一切,岂不是更恨他,更要与他翻脸。
梁潇十分后悔,当初怎么也不该那样对姜墨辞,简直就是给自己埋下了祸端。
见姜姮来了,梁潇放下手中笔,快步迎上来,倾身拉住她的手,细细端详她的脸,蓦得,轻叹“你瘦了。”
语气之温柔无辜,仿佛那个下令关她的人不是他一般。
姜姮已经习惯了他的虚伪,默默轻压下颌,避开他的视线,不做声。
梁潇见她冷淡,眉目间掠过不满,但强自压下去,将姜姮的手蜷起握进掌心,微笑“今日我得空,叫前越巷的皮影戏人来府中表演可好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皮影的,还有蜜藕、白玉霜方糕,哦对了,蜜煎樱桃,我让人都买回来,好不好”
姜姮眼睫低垂,缄默不语。
梁潇握着她的手稍用力,声音柔润似水“姮姮,我在与你说话。”
姜姮几乎听见自己手被捏得骨骼相错,咯吱咯吱响,她忍住疼,道“母亲还在病中,召来伶人在后院里吹吹打打终归不好,若”她嘤咛一声,去掰梁潇的手,“轻点,我会疼。”
梁潇连忙将她松开,不迭地去翻看她的手,见那白皙若嫩笋的柔荑上布满红晕,若桃花开在冰雪上,分外惹人怜惜。
他放轻手劲儿揉了揉,又捏着姜姮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纵容道“好,我轻点,你刚才要说什么”
姜姮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心情平和“若殿下想寻些消遣,不如带我出去看看,时移世易,我十分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你要出门”梁潇脸色微沉,目光若藏刃,锐利罩住姜姮。
姜姮心底犯怵,可还是要硬着头皮走出这一步,“我不想看皮影戏,也不想吃果子,只想出门看看。若殿下觉得不妥,若您觉得我合该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权当我没说过。”
梁潇当然知道她没做错过什么。
这场旷日经年的阴谋里,姜王妃有错,他有错,可唯独姜姮没错,她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完完全全的受害者。
但他就是不愿意放姜姮出门。她如今这副若菟丝花般内向软弱,离开他难以生存的样子,是他花了七年时间才揉搓打磨出来的。若放她出去,任她自由生长,变回从前那般活泼烂漫,会不会渐渐脱离他的控制
可两人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梁潇依稀感觉所有缱绻柔情不过是假象,实则两人已走到悬崖峭壁边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姜姮与姜王妃翻了脸,两人又没有孩子,她更不在乎家族爵位荣耀,这帝都,这王府,其实已经没有任何能牵绊住她的东西了。
梁潇陡觉烦躁,烦躁之中夹杂恐惧,他皱眉问“一定要出去吗”
这其实是一种震慑,每当姜姮的行为惹梁潇不快,但又实在称不上是过错时,梁潇就会暗中给她施加压力,迫她罢手。
他有无数种方法折磨她,让她惧,迫她退。
可这一回,姜姮没有退,她面容平静,淡淡道“我今日只想出门,若您觉得不妥,那便这样吧,我不打扰您了,要回后院乖乖待着。”
梁潇很不喜欢她这副模样,看上去温驯,却是暗生反骨,莫名的像极了辰羡。
表面润泽如玉,仁义谦逊,一转身,却是什么捅天的叛逆大事都敢做。
若是从前,梁潇现在就该翻脸了,但现在的他对姜姮有愧,急于修复两人之间残破不堪的关系,所以只能妥协。
他命人套马车,让姜姮伺候他换了一身墨蓝便服,给姜姮戴了一顶帷帽,层层叠叠的白纱翩然垂落,遮住了倾城绝艳的美丽容颜。
梁潇隔着白纱吻姜姮的侧颊,轻声说“不要叫别的男人看见你的脸。”
姜姮缩在袖中的手抖了一下,窝在梁潇的怀中说“我知道了。”
临上马车时,梁潇在姜姮耳边叹道“这世道变得比七年前还不如,姮姮,你当真愿意看吗”
姜姮没说话,她正像浸沉湖底多年的游鱼,乍一浮出水面,只觉得憋闷和惧怕。
这些年,起初是梁潇约束她,令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做贤良,可慢慢的,时日长了,是她自己惧怕外面陌生的世界,惧怕陌生的人。
渐渐的,就会变得反应慢,沉默寡言,逆来顺受,彻底被梁潇掌控。遇见事情,除了向梁潇乞怜哀求她再找不到别的处理方法。
若要改变,走出这座王府是第一步,也是艰难的一步。但这一步再难,也得迈出去。
姜姮温顺地靠在梁潇怀中,问“您不会反悔吧”
梁潇笑了几声,染上凉意“你再说几声您,叫几声殿下,我就真的反悔了。”
姜姮猛地一滞,侍女已将车前帷幄掀开,她将手搁在梁潇掌心,几分恰到好处的柔弱和依赖,娇滴滴说“辰景哥哥,你扶我上去。”
梁潇纵容而宠溺地道“好,王妃娘娘。”
两人总是在即将崩坏的时候有着绝佳的默契,一方摆好台阶,另一方迅速下。
姜姮恍然发现,原来经历这么多,她已能面不改色地与梁潇做戏。
这很好,只要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她能彻底骗过他,彻底摆脱这疯子。
马车微微颠簸,驶入热闹的街巷,道边有摊子在卖朝食,冒烟的羊脂韭饼,滚烫的梅花汤饼,叫卖不断,流连徘徊的人中有许多青衫纶巾的文人打扮。
梁潇顺着姜姮撩起的车幔掠了一眼,解释“今年是大考之年,南北仕子齐聚帝都,只等着秋试。”
姜姮低头反应了一阵,努力搜寻自己记忆里关于大考的片段,奈何寥寥,她身边的人都不用参加科举,觉得乏味,随口道“哦,主考官是谁”
梁潇轻笑“我啊。”
姜姮一怔,印象中科举主考都是髯髯白须的老学士或是位高权重的当朝宰辅,梁潇这个轻狂样实在难以与“科举主考”四个字联系起来。
梁潇瞥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道“先帝刚刚驾崩,朝局不稳,我先当一任主考,杀几个人,平一平朝野内外浮动的人心。等以后我就不当了,我也不爱与这些文人打交道。”
他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姜姮心想,他自己明明也是文人,当年经史子集读遍,满腹经纶,甚至连自小被寄予厚望的辰羡都比不上他的文采。
虽然他后来是以军功震朝野,但最初的最初,他就是靠着一身圣贤才学开启宦海仕途的啊。
姜姮突然发现,其实她并不了解梁潇。
她了解的只是芙蓉帐内的梁潇,了解他喜欢什么姿势,要如何才能被取悦,有什么样的恶劣趣味,可一旦走出帷幄,穿好衣裳,涉及朝堂政务这些严肃的事时,她根本看不破那一抹幽冷笑意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姜姮觉得无趣,她早就对有关于梁潇的一切都失去兴趣,可她突然想起兄长对她说过的话
“从今天开始,你不能自暴自弃,你要对这世间重燃热情,要抓住一切机会了解外面的讯息。”
她与外面的牵扯,也只剩下梁潇。
姜姮斟酌着问“为什么会有人心浮动啊”
梁潇道“科举是选官任官的手段,若有人想在朝中安插党羽,可不就要在这上面做文章了嘛。”
“那你做主考,就可以阻止舞弊吗”
“阻止不了,但我可以杀参与舞弊的人。有一百我杀一百,有一千我杀一千。”
姜姮想起了辰羡,想起了那个和辰羡交好的卫王,想起七年前整座帝都株连无数,血流成河的样子,不禁脱口问“杀人竟是这么容易的事么”
梁潇嘴角噙着得意且凉薄的笑“别人不容易,于我来说,不过一道诏书,几笔蓝批的事。”
姜姮问“那救人容易吗如果当年你就有这样的权势,你会眼睁睁看着辰羡去死吗”
梁潇的脸霎时冰冷。
姜姮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这么多年,她怕梁潇已成本能,哪怕早就下了决定终有一日要摆脱他,这种惧怕跗骨入髓,却是没那么容易丢掉的。
她觉得手心里沁出丝丝冷汗,不自觉将手指合拢。
这样的动作是瞒不过梁潇的,他眼中戾气森然,紧抿薄唇,霍得伸手把姜姮的手拉了过来,强硬平开纤纤玉指,与她的掌心相贴。
他问“姮姮,你当年是真的想与辰羡退婚吗”
这是几天来他一直想确认的事,但他实在不愿与姜姮提及辰羡,但兜转了一个大圈子,发现辰羡是他们之间避不开的。
梁潇的掌心冰凉,贴着姜姮的,如冰霰入骨,让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这一点点凉意顺着肌肤渗入,于肌底下蔓延,像极了这些年他如何一点点浇灭她对他的爱,凉透她的心。
姜姮垂眸沉默半晌,忽得抬头,眉眼间有恰到好处的哀怨“不然呢你可知道,我提出退婚面临着什么吗我与辰羡定的是娃娃亲,是两个家族的联姻,一旦退婚,面临的并不只是姑姑和姑父的责难,恐怕我的父兄也不会给我好脸色。”
“那是孤注一掷的。”
梁潇诧异“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并没有彼此坦诚心迹,我也没有给过你任何承诺。”
姜姮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察觉到我并不爱辰羡。我爱的不是他,所以不能骗他,不能与他成婚,就这么简单。这与你有没有给我承诺,我有没有替自己寻好退路并不相干。”
她说完,噙一抹天真笑意看向梁潇,“辰景哥哥,你看,我其实是个挺好的姑娘,从小就知道不能朝秦暮楚。可你偏偏坚信我不清白,我是个骗子,这么多年竟连我自己都恍惚了。”
这话是一柄刀,十分精准地插入梁潇的心窝。
他只觉本已结痂糙硬的心又生出了丝丝缕缕的裂纹,血肉模糊,痛彻心扉。
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沙哑“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不喜欢辰羡,竟要来喜欢我”
姜姮也想知道为什么,若时光能倒流该多好,她绝不会动心。
但面上还是要装出惆怅“是呀,辰羡哪里都好,血统高贵,温善敬则,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我为什么偏偏就不爱呢”
梁潇抵在她掌心的手倏然绷紧,嗓音亦如拉满的弓“你可是后悔了”
姜姮再装不下去,噗嗤笑了“这问题问得多好,辰景哥哥,若换做你,整整七年,你后不后悔”
梁潇攥紧她的手,道“我会”
“会补偿我的,我知道了。”姜姮不耐烦地接道,慢条斯理道“你是辅政王啊,翻云覆雨无所不能,我知道,我都知道。”
梁潇被她一呛,没有着恼,而是静默地觑看她的脸。
自是美艳绝伦的仙姿佚貌,鬓如乌缎,眸似曜石,偏脸上挂着深浓的倦意,仿佛是对周遭一切都失去了兴趣,颓靡厌世,连本该有的怨恨都是淡的。
懒得恨,懒得怨。
那种难以言说的不安再度袭来,梁潇总觉得自从那一日从姜王妃的口中得知真相后,姜姮就变了。
从前她再厌烦他,也会装出一份样子应付,虽然那应付在他看来是极敷衍拙劣的,可毕竟是存了一分心思的。
如今,连那一分心思都找寻不见了。
梁潇想不通,既然已倦懒到这份儿上,为什么还要折腾着出门她当真有心思再看这滚滚红尘的风貌吗
没有,姜姮当然没有。
她早就对这尘世厌恶透顶,她甚至想过死,不止一次,可就是有一丝不甘心在牵引着她,推着她继续活。
她犯了什么罪竟要过这样的日子,还要在无望痛苦里潦草结束生命。这不该是话本中大奸大恶之人该有的下场吗
她奸吗她恶吗
她都不,那她凭什么
她想再试最后一回,看看拼尽全力能不能从梁潇手中逃脱,若能,她定要好好活,若不能,她就拉着梁潇一起死。
多么简单的抉择,这么多年,她好像就差了一层点拨。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马车驶过朱雀街,又拐过几道巷衢,踏着蹄子慢悠悠停下。
姜姮率先撩开帘子出来,将帷帽素纱翻上去,环顾四周,问“这是哪里”
梁潇沉默着跟她出来,仔细观察她,见她虽然一副迫不及待兴趣盎然的模样,但那几分生气都是浮在表面的,她的眼睛冰冷空洞,半点鲜活之气都没有。
她根本不在意这里是哪。
梁潇却不说破,只含笑执起她的手,也装作极具兴致的样子,道“这里是阳陵苑跑马场。”
淳化帝在位的最后几年,耽于美色荒废朝政,崔皇后和梁潇为了步步侵蚀皇权,商量出来个好办法,撺掇淳化帝拨巨资修建阳陵苑。
依山傍水的歇山顶重檐宫殿,廊桥流水,花树葳蕤,在西南边还辟出一大片校场,专门蓄养从大宛买来的名骏。
淳化帝常年流连于此,荒废政事,大权逐渐旁落,梁潇得以趁势而起,说起来这座别苑功不可没。
梁潇边拉着姜姮走,边向她说这别苑的来历,待说完了,两人也沿着蓄马的草厩走完一圈。
别苑内侍十分殷勤地过来揖礼“殿下的马单独养在御园里,奴们日夜小心伺候,近来尚监给小主子新打了一副马蹄铁,雕鞍亦是新换过的,殿下要骑吗”
梁潇点了点头。
几个内侍小跑向御马园。
梁潇偏头冲姜姮微笑“我记得你小时候是喜欢骑马的,一会儿想不想骑一骑”
姜姮已经把帷帽戴好,隔素纱看出去,黛山云影皆变得模糊暗淡,她兴致缺缺,却强逼自己打起精神“好。”
内侍牵来马,彤红似血的高头奇骏,额间一点雪白,崭新锃亮的辔头和鞧带。
梁潇将姜姮抱上马背,自己拉着缰绳慢慢走。
马背上视野开阔,清风迎面扑来,夹杂着泥土与青草馨香,衣袂飘飘,头顶无垠湛蓝的天,甚是惬意。
姜姮已经七年没有骑过马,纵然曾经骑射俱佳,如今却有些发怵,她紧扯着缰绳,扯出一手黏腻的汗。
“姮姮,不要怕,有我在。”梁潇甚至都没回头看她,就知道她在怕。
姜姮没接话,默默由他牵着马绕了半圈跑马场,才道“有些热,我想摘下帷帽。”
梁潇皱眉,甚是不快,强按捺下去,逼自己冷静考量了一番,说“摘下来吧。”
姜姮飞快解开丝带,生怕他反悔。
没有了这层纱的隔档,精致愈加清晰明媚,夏风也更缠绵柔软,姜姮伏在马背上迎阳光闭眼。
忽而,传来疾踏的马蹄声和女子嬉笑声。
她睁开眼,见一翠衣女子骑马朝他们过来,女子身量纤巧,穿藕丝琵琶衿袍子,窄袖宽裙,梳得惊鹄髻随颠簸而略微松散。
走到近前,才发现她身后还跟了个男子,也骑马。
姜姮起初只觉得他们面熟,听内侍恭恭敬敬唤那男子“崔学士”,才想起这两人是曾在崔太后寝殿见过的崔元熙和崔兰若。
两双马蹄踏尘而至,在他们面前停下。
姜姮看见梁潇执缰的手紧绷,指骨凸起,显然是对这场偶遇感到不悦。
崔元熙头戴皂纱折上巾,依旧一副儒雅文人气质,含笑款款上前,躬身为揖“今日天气晴朗,兰若闹着要出来骑马,我便带她过来了”
他目光落到姜姮的脸上,略微失神,滞愣片刻才反应过来,重新和梁潇说话“我让舍人备了些茶点,不知殿下可赏光”
梁潇显然是不想与他应酬,正要回绝,崔兰若坐在马上笑吟吟道“我听闻王妃出身武将世家,必然擅长鞍马,不如我们比试一二。”
姜姮僵硬地看向梁潇。
崔兰若嘟起嘴“怎么这一点点小事还要殿下点头啊”
崔元熙拍了拍崔兰若的爱骑,笑说“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才学会骑马没几天就敢跟靖穆王妃比,她当年可是京都世家女子中的佼佼者,闺门中无人可比的。”
说完,他凝目看向姜姮。
不比那一日宫中刻意浓妆污面,今天她薄施脂粉,妆容莹透淡妙,便将容色都显了出来。瓷白甚至有些缺乏血色的肤质,五官绝美,云鬓高挽,皎洁若月光,将高贵清雅浸润到骨子里,这么安静坐着,带一点木讷茫然,轻而易举便令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世间当真有这样的美人,像是浮在云端里养出来的,不染半分尘间俗垢,有幸睹之不由惊叹。
梁潇状若不经意地挪了几步,挡住崔元熙看向姜姮的视线,道“崔学士过奖了,姮姮今日有些累了,本王正准备带她回府,改日吧。”
说罢,他朝姜姮伸出手,要搀扶她下马。
姜姮坐在马背上不动,道“我不累,我想再骑一会儿。”
出口的话比脑子转得快,也不知是不是被刚才崔元熙那一句“当年可是京都世家女子中的佼佼者,闺门中无人可比的”刺激到了。
一阵尴尬的静默,崔元熙体贴地打圆场“既然王妃不累,殿下,那就让她们女孩们玩去吧,我正有几件政事要与您商量。”
梁潇不理他,看向姜姮,“下来。”
姜姮平静与他对视片刻,自马背囊袋抽出马鞭,勒住缰绳调转马头,狠抽马背,一双前蹄高高仰起,嘶声哀鸣,遽然甩开梁潇,疾速朝前方奔去。
梁潇被那股疾风掼得踉跄后退,待站稳,姜姮已经骑马朝西奔去,跑马场周围设有步障,马头将步障撞倒,咣当咣当脆响,姜姮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能掉下来。
梁潇脸色极沉,抢过崔元熙的马,翻身上去追她。
崔元熙也变了脸色,忙把崔兰若从马上拽下来,自己骑她的马,紧追梁潇而去。
阳陵苑宣阔奢华,一步一景,姜姮纵马驰骋在甬道上,软山秀水自两侧飞掠,篆壑长廊,渠水潆洄,耀得人眼花缭乱。
这感觉真好,好像挣脱了所有桎梏,变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风吹歪了她的发髻,她干脆拨下金簪,随手扔出去。
如瀑长发翩然垂散于身后,与衣袂袖角一起在狂风中乱舞,她连抽几下马鞭,刻意忽略身后紧随而至的马蹄声和怒吼。
梁潇几乎要追上她,伸手去抓她,柔滑的披帛在掌心搔了一下,被风刮走,姜姮加快了速度。
该死
他怒喝“姜姮,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想要命了吗”
姜姮不理他,沉浸于策马狂奔的潇洒,奔过几条甬道,面前是单檐歇山三层殿阁,眼看着就要撞上去。
马速极快,若撞上去,姜姮十有八九就要没命了。
梁潇微眯眼,用力踩脚蹬,甩开坐骑腾跃而起,扑上前面的马背,环住姜姮用力拉扯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嘶声哀鸣,终于在殿门前堪堪停下。
于马背上沉静片刻,惊魂稍定,他抓住姜姮的手腕,把她生生拖下马背。
他脸色阴沉如铁,箍在姜姮腕子上的手不断收紧,姜姮吃痛,嘤咛低吟。
梁潇正要发作,崔元熙骑马追过来了。
马蹄扬起浮尘,他跳下马,急色匆匆快步到两人面前,满含担忧地上下打量姜姮,问“可有受伤”
梁潇怒气罩顶,懒得应酬他,一把将崔元熙推开,拉扯着姜姮要走。
崔元熙趔趄后退了几步,叫道“殿下,王妃脸色不好,别宫里有女医,让她来给王妃看看吧。”
梁潇止步,回头看姜姮。
她没有脸色不好,相反,因为刚刚纵马疾驰而出了些汗,发丝濡湿被贴在鬓角,白皙脸颊染透两团红晕,细长玉颈纤柔微垂,一双眸子黑亮清澈,毫无惧色甚至还有几分得意挑衅地斜乜梁潇,倒比来时多了些生气。
好像一尊冷冰冰的玉雕,突然活过来了。
看得梁潇略微失神。
沉默的间隙,崔元熙飞快地唤来内侍,吩咐去请女医,生怕梁潇反悔,挡住两人去路,缓声和气地劝“王妃身子娇贵,若是伤到哪里可怎么好,不若叫女医仔细检查一番,图个安心。”
他看出梁潇是动了怒,多年来也领教过他那阴鸷凶厉的性子,心知若让他在气头上就这么把姜姮带走,绝没有姜姮的好果子吃。
便用了迂回之策,想着把他拖在这里,先让他消消气。
崔元熙见梁潇不语,抓住机会趁热打铁“就让女医去观山殿里为王妃检查身体吧。正巧我有政事要与殿下商量,我们就在外面坐一坐。”
姜姮险些撞上的那座单檐歇山三层殿阁就是观山殿,正近在眼前。
殿前三尺石砌丹墀,敷荣乔木遮出片荫凉,摆了一张檀木矮几和几张丝篾编榻,席榻而坐,观远方西山群岚,殿影婆娑,景致飘渺雅清。
崔元熙与梁潇对坐,揽袖为他斟一瓯茶,道“近来王瑾在金陵内四处抓人,且抓的都是入京赶考的仕子,已然闹得人心惶惶,再这么下去,只怕要有大乱子。”
梁潇心不在焉,随意道“他是枢密院使,辅臣之一,想来心中有数。”
崔元熙的神情蓦得幽深起来“听这话,殿下是不打算管了”
“成州战事方歇,政务甚繁,本王没空理这些微末小事。”
一阵沉默,耳边泉水淙淙,敲击苔石,仙乐般清幽悦耳。
崔元熙的声音亦如谱奏得当的乐曲,温和得体“我只是可怜那些读书人,千里迢迢奔前程而来,却无端蒙受冤屈,若运气好些,三年再三年,若运气不好,只怕前途就此蹉跎,再无翻身之望。”
梁潇原先只是疏懒地应付,听他这样说,反倒笑起来,俊逸秀瑰的眉间眼底铺满讽意“怎么在崔学士眼中本王竟是这般慈悲为怀的人吗”
崔元熙默不作声。
当然不是。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当年梁潇凭借一己之力挽靖穆王府将倾之颓势,靠得是满腹韬略,亦是绝厉寒骨的狠。
不择手段,铲除异己,刀尖浸染的血,刃下哭啸的亡魂怕是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
话题一时僵住,圆滑善谈如崔元熙,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两人静静品茗,在内侍添过三回水后,观山殿的门敞开了。
梁潇将茶瓯推开,敛袖起身,崔元熙抓住最后一刻机会,将原本想迂回道来的消息低声告知“王瑾拿外地入京的仕子做文章,道七年前的新政党死而复燃,想借机把火烧到殿下身上,毕竟”
他倾身靠在梁潇耳畔“新政党首之一可是殿下的亲弟弟,凭王瑾那点道行,若想扳倒殿下,恐怕这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把柄了。”
清风徐来,枝桠震颤有声,自树隙间遗落斑驳阳光,落到梁潇面上,显得幽邃莫测。
他自始至终静若沉澜,只在最后,抬头掠了崔元熙一眼,不屑又敷衍道“如此,便多谢崔学士提醒了。”
女医由内舍人指引来到树下向梁潇禀告“王妃身子无恙,殿下不必忧心。”
梁潇吩咐赏,和崔元熙一起进入殿中。
里头是阳陵宫苑的宫女在侍奉,甫一入殿,便有红霞帔守在门口,敛衽告知“王妃正在更衣。”
刚才女医曾脱光姜姮的衣裳检查她有无外伤。
崔元熙会意,止步在綦文丹罗帐后,梁潇独自入内。
隔一道屏风,能听见里面衣料窸窣的低微声响,梁潇转进去,见姜姮只穿着红绫抱腹和薄绸裤,露着雪白柔润的肩背,三四个宫女围绕她,正要给她披亵衣。
花台妆镜前,崔兰若正托腮看得入迷。
梁潇心中不快,道“你们都下去。”
宫女们将衣衫搁在榻边,齐齐躬身告退。
梁潇扫了一眼坐得纹丝不动的崔兰若,愠道“出去”
崔兰若只当自己与被呼来喝去的宫女不同,叫他一喝,脸颊霎时滚烫,觉得屈辱又难堪,想与他理论,可又被他凛冽冷骇的脸色震住,嘟囔了一句,也乖乖地退出去。
她一走,梁潇立即上前,攫住姜姮的腕子,把她甩到榻上。
极闷顿的一声撞响,纵然隔着榻褥,姜姮还是觉得胸口被撞疼了,她挣扎着想爬起来,陡觉脊背上一股狠力压下,迫她紧贴榻褥趴着。
上方飘来浸染凉意的嘲弄“想死吗”
姜姮不想死,刚才刚才只是控制不住奔跑中的马,她明明依照记忆勒紧缰绳了,可那马就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往殿墙上撞。
她不得不承认,虽然从前的她深谙御马策术,可整整荒废了七年,技艺退步得厉害。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摁着她,问她是不是想死。
姜姮道“是啊,我想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你看不出来吗”
梁潇不妨她这样说,喷薄涌动的怒气霎时堵噎在胸口,沉涩窒闷,半天想不起该说什么。
他往日总拿“胆敢离开,便杀了你”做要挟,可当她自己说不想活了时,他却觉得心一阵阵痛,撕裂绞纽的痛。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皱拧的眉若剔羽,下面一双乌瞳幽若瀚海,藏蕴着复杂的思绪“我会替姜家平反,恢复姜国公的爵位,把你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
“失去的一切”姜姮伏在榻上满含讥诮地问“我仅仅只是失去了家世地位吗就算爵位回来又能怎么样我还是从前的姜姮吗是吗”
她说到激动,奋力挣脱梁潇的压制,想要扭过头坐起来,梁潇叫她质问得走了神,竟真的被她挣开,她活像疯了,不顾自己肌肤裸露,从榻上滚下来,还未站稳,便要往外冲。
梁潇慌忙将她拦腰抱回,摁下她的反抗,凑到她耳畔道“姮姮,别闹了。死是很痛苦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看看你姑姑,这些年她过得什么日子。再想想你父亲和兄长,特别是父亲,他年事已高,经得起吗”
姜姮猛地一怔,胡乱扑通的手僵住几息,颓然无力的垂落身侧。
紧绷的那股气泻了,身体又变得柔软可欺。
梁潇趁机将她抱回榻上,倾身亲吻她的唇,柔声道“世道艰难,生存也难,我给你的日子你过得再不痛快,终归还是锦衣玉食富贵无忧的。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人人都得对你恭敬。”
姜姮的目光空洞且淡漠。
梁潇又道“我说了,不会再欺负你,我会补偿你的,难道离开了我,你能找到更好的归宿吗”
他抚过姜姮莹白如玉的肌肤,温凉柔腻的触感融化在掌心,令他的心逐渐舒缓,增添了几分底气,“你身上都是我的烙印,哪个男人会真的不在意”
姜姮抬眸看他,眸中闪烁微茫,带一点点天真“我不找男人可以吗我独自过后半生不行吗”
梁潇愣了少顷,觉得荒谬“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吗失去庇护,只会被更多的男人争夺,到时候可由不得你。”
他狠下心幽声提醒“你忘了七年前我带你去过的教坊吗”
姜姮猛地打了个寒噤。
这么多年,梁潇琢磨不透她心中所思、所念,却唯独对她所惧,如何压弯她的颈项迫她低头熟谙于心。
姜姮低眸不语,乌黑柔顺的发丝顺着白皙肩颈滑落,两条娇嫩藕臂蜷在身侧,愈发惹人怜惜。
梁潇拾捡起榻边的衫裙,开始给姜姮穿衣。
缎裙、罗衣、绣帔、披帛都是软濡滑凉的料子,柔展在指间,需得细致料理方能不起褶皱。
梁潇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为她整理,指腹不经意会触到她的肌肤,滚烫带有薄茧的粗粝摩挲在缎子般滑腻的雪肤上,甚是撩人。
他系好最后一个丝绦结,将姜姮环入怀中,亲吻她的颊边“姮姮,你真美。”
姜姮任由他施为,漠然看向窗外,心中想不对,他说得不对。
依照他的话,好像她只有两个选择,不是留在他身边任由他折磨,就是入欢场受人糟蹋。这简直荒谬。她不信,浩浩人世就没有一隅宁静之地容她,世间那么多女子,有得是清贫却安乐终老的。
他关了她这么多年,无非就是想让她对王府之外心存恐惧,困于囹圄,最终只能任他搓圆捏扁。
这是他一贯的招术,驯服她先从摧毁她的意志开始,她断不能再上当了。
姜姮默念。
梁潇为她穿好衣裳,便拉着她在妆台前坐下,为她梳髻匀妆。
姜姮有一头乌黑如瀑的厚密秀发,梁潇时常喜欢握在手里把玩,兴致上来时也会亲自为她梳髻。手艺虽不及女官,但毕竟练了七年,乍一看倒也有模有样。
简单的堆云髻,松松绾起,斜插几根金簪。他将簪头坠下的碎金流苏整理好,提笔轻蘸墨,弯身在姜姮额间描了一朵精美蓝莲花。
她本就生得美,细致打扮后,更是花颜明媚,颠倒容华。
梁潇过后仔细端详她的脸,眉眼间隐隐含着得意的笑,像在观赏一件出自自己的手,颇为得意的作品。
收拾妥当,梁潇牵着姜姮的手出来。
崔元熙在外殿喝茶,崔兰若坐在他对面,撅嘴抱怨着什么,一见梁潇出来,忙噤声,忿忿将目光移开,不情不愿地起身。
崔元熙颇为关切地凝睇姜姮,问“王妃一切安好”
姜姮朝他点头,还未等寒暄,梁潇已将她拽到身后,敷衍道“无事,劳崔学士挂念,本王先走了。”
他肆恣惯了,连由头都懒得想,撂下句话便拉着姜姮离去。
夏风柔靡融暖,吹动阶前玉兰白瓣飘扬如雪,纷纷洒洒,缀上裙裾袖角,显得美人背影纤秀飘逸,如画如仙。
崔元熙站在殿中,目送姜姮的身影消失在飞檐阙楼间,叹息“真美。”
崔兰若跽坐在席榻上,托腮看他,一双明眸忽闪,问“比我还美吗”
崔元熙目中尽是神往痴醉,闻言不由得嗤笑“你”
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他那姐姐的美人计无法奏效,枉费心机从穷乡壤的犄角旮旯里搜寻来这么一个女人,倒是婀娜昳丽,稚弱楚楚,有几分惊艳容华,可远远不能和姜姮相比。
女人看女人,总是有几分偏颇,总以为皮相浮艳就能做祸水,殊不知,那几分眉间眼里、举手投足间的清华曼妙的神韵,是如何矫揉造作都拿捏不出来的。
崔兰若立即瞪眼,口不择言起来“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可没见着那王妃的身子,嗞嗞,都不知靖穆王在她身上玩过什么”
话音猝然而止。
崔元熙敛袖低眉,慢条斯理地把泼光了茶水的瓷瓯放回去,抬眸看她,目中浮有碎冰,偏语调温和耐心“清醒了吗能好好说话了吗”
崔兰若被泼了一脸滚烫的茶水,水顺着腮下滴滴答答,巴掌大的脸蛋上白烟缭绕,她发懵地直愣愣看向崔元熙。
“将你从乡下带到京城,让你享受了这荣华,可不是让你来做长舌妇,整日说人闲话的。”
崔元熙的语速惯常舒缓有序,不掺杂喜怒,却极有震慑力。
崔兰若吞咽下委屈,垂眸不语。听他继续问“你陪王瑾手底下那个平章军国事睡了几回了,就一点东西都没打探出来吗”
平章军国事陆究乃王瑾心腹,按照大燕官制,此职掌军机要务,权势滔天。只不过梁潇在位,多年来把着军权不放,彼此消长,这个官职所辖权柄也要大打折扣。
但破船还有三斤钉,终究不能小觑。
数月前,崔元熙邀陆究来府中宴饮,趁他喝醉,让崔兰若去伺候枕席,从那以后两人便暗自通起了款曲,崔元熙只当看不见,命崔兰若打探消息。
崔兰若道“什么也打探不出来。这老狐狸成了精,只知道占便宜,问他什么都说不知道。”
崔元熙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矮几,神情显得高深,良久,才道“越是打探不出来,越说明近来必有大动作。”
崔兰若用帕子擦干脸,问“什么动作他当真要对付靖穆王”
崔元熙不屑地冷笑“凭王瑾我今日试探过梁潇,他根本没把王瑾放在眼里,只怕任王瑾有什么动作都瞒不过梁潇。”
“那你还担心什么”
“他已经是辅政王,位极人臣了。若另一个辅臣倒了,那这大燕岂不是他梁潇的天下了。”崔元熙拿起折扇,远眺宫苑雕阑,幽幽叹道“京城的天怕是要变了”
梁潇和姜姮回王府的途中,姜姮装作不经意地撩开车帘,去记他们走过的路。
整整七年,金陵的街巷已面目全非,于姜姮而言十分陌生,再怎么看也找不回半分记忆中的轮廓。
她想要逃,总先要认清金陵的路吧。
梁潇端坐在横榻上,见她这副样子,只当她不想理自己,面色沉郁,冷眸睇她,僵持了一刻,终究还是沉不住气捏住她的腕子把她拉到自己怀里,道“有什么好看的”
姜姮心想,好看啊,这人间烟火气,熙攘忙碌的行人,平静安稳的生活,都是她阔别已久的。
也不知余生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得到。
她不说话,安静伏在梁潇的怀里,面容浮上疲倦,像只游走于迷途而茫然困累的小狐狸,软绵绵的,美丽无害。
梁潇低眸看她,虽然心里还有气,却不由得拢紧臂膀,将她稳稳圈进怀里。
马车行驶得平缓,四面车壁与帘幔隔绝掉外面的喧闹,偶有几缕杂音传入,愈发显得车内静谧。
这方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互依偎,气息交融。
梁潇握住姜姮的手,问“姮姮,当年你真的爱我吗不爱辰羡,只爱我”
姜姮听这话只觉得厌烦,合上眼假寐,闷不做声。
梁潇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她的回话,便自顾自道“我派人找到了当年姜国公府的旧人,证明姜氏所言非虚,姮姮,你是清白的,是我错怪了你。”
听着他的话,姜姮心中半点涟漪都掀不起。
清白不清白,他相不相信她,就如同她是不是爱过他一样,再也不重要了。
“我们可不可以”梁潇生了一副尖利唇齿,不语便罢,但凡开口必戳人心肺,此刻却支支吾吾难说下去。
犹豫了许久,他道“别的都不重要,只要你在我身边,不离开我,我们有得是时间,我们总能找回从前的感觉,重新开始的。”
姜姮觉得荒谬,这话梁潇自己都不会信,竟一遍遍说来要让她信。
自欺欺人,起码要先做到自欺啊。
她不回话,梁潇也不逼她,两人交颈相依,真像一对缱绻情深的眷侣。
等快到王府时,梁潇突然开口“我不希望今日的事再发生,命只有一条,容不得你糟践。”
姜姮心中诧异,从前他总威胁她,若胆敢离开他就要杀了她。可当她真做出一副要死的模样时,他反倒絮絮叨叨地劝她惜命。
这个人,可真是矛盾。
她不语,梁潇接着道“你若还这样,我以后就不带你出来了。”
姜姮迟滞片刻,立即反应过来,仰头看他,目中闪烁着期冀惊喜的光。
梁潇笑了笑,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道“你可以出门,但是,必须要和我一起。”
说罢,他拉着姜姮的手下马车。
王府雕花漆门大敞,两人正走上石阶,忽听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四驾铜毂锦蓬马车堪堪停在府门前,梁玉徽撩开帘子从里面钻了出来。
她衣袍飞卷,风风火火走上前来,冲着梁潇冷声质问“兄长,你是不是扣押了墨辞,根本就没有放他回成州”
梁潇面容镌刻愠色,甚至不敢看姜姮的反应,道“你发什么疯胡说什么”
“我往成州派了几拨人,皆音讯全无。前几日我打听到废置司往成州有公干,托里头的人去成州探听消息。他们说姜墨辞连同谢夫子根本就没有回成州。”
梁潇状若平常道“许是他们师徒贪恋沿途风景,耽搁了也未尝可知。”
梁玉徽怒道“林芝芝快要生产,成州又刚刚经历战事,墨辞会把大着肚子的女人和残疾的父亲留在家里,自己出去游山玩水吗再者说了,就算是游山玩水,也至少会往家里递个信,不至于音讯全无吧。”
梁潇原本是想抵赖到底的,但觑见姜姮正目光灼灼盯着他,忽而改了主意,叹道“事已至此,我便不瞒你们了。”
他道,他确实留了谢夫子在王府商议要事,至于姜墨辞,早就放他回家了,若她们不信,可让谢夫子亲自跟她们说。
谢晋被关在王府三个月,虽说好汤好水招待着,但心中惴惴,眼瞧着消瘦憔悴了许多。
梁潇将他放出来的时候,他腿脚都是虚的,趔趄了几步,忙抓住梁潇的胳膊问“墨辞呢姮姮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梁潇甚是耐心恭敬地搀扶起他的夫子,将事情原委说与他听。
“我正在给墨辞治伤,我也不再为难姮姮,烦夫子受累,只希望这件事快点过去。”末了,他微笑道“您也知道,若姮姮非要跟我闹,受罪的总是她。您若爱惜徒儿,便照我说的话做。”
几句话下去,软硬皆施,谢晋权衡过利弊,选择服从。
说到口干舌燥,好容易将梁玉徽糊弄走,外府递来信,说中书省有要务,急需梁潇决断。
梁潇知道这些日子王瑾兴起不少风浪,兼之阳陵苑里崔元熙一通旁敲侧击,心里是有数的。
他揽住姜姮的肩,温和地冲谢晋道“夫子,我有政务在身,怕是不能继续作陪。”言下之意,谢晋也该走了,不要再跟姜姮多说什么了。
谢晋略作沉吟,和缓道“我与姮姮许久未见,想跟她多说几句。”他见梁潇面露不豫,镇静地补充“我既是长辈,就不必守那套外男止步的规矩了吧。你若不放心,就让姬都监守着我们便是。”
梁潇烦躁不安地冷睨他,这个当口却不敢过分明显阻拦,生怕惹姜姮疑窦。他想与谢晋不着痕迹地周旋,劝他趁早离开,内侍又进来催“王院使抓了许多秋试仕子,大考在即,朝臣争论不休,急需殿下主持大局,万万耽搁不得啊。”
他的目光在姜姮和谢晋之间逡巡一番,起身将姬无剑招到跟前,低语吩咐了一番才离去。
梁潇一走,姬无剑就到他们跟前寸步不离地看着。
谢晋灵机一闪,透过窗棂看向庭院,冲姜姮道“我瞧这院中景致不错,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中院院落步步是景,尧峰石堆叠出错落有致的山峦,藏一曲径通向观鱼池,池中建有敞榭,池畔木槿迎风摇曳,落花飘阶,逐水而流。
谢晋引姜姮上了假山,趁姬无剑还没靠近,假装搀扶她,往她掌心里塞了一样东西。
不过数息,姬无剑便赶来,站在小山堆上,视线将两人紧紧攫住。
姜姮攥紧手缩进袖里,掠了一眼姬无剑,问谢晋“夫子,我的兄长真的没事吗”
她对梁潇半点信任都没有,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想信。
谢晋冲她微微一笑,眉眼间尽是慈和怜惜“没事,你要信夫子,大家都会好好的,以后你要多为自己打算。”
夕阳西落,金灿灿挂在枝头,蕴然光华投落在面上,显得容颜澹静而模糊,好似一幅信意挥毫的丹青。
两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谢晋才告辞回西厢客房。
姜姮回寝阁,趁梁潇未回来拿出谢晋塞给她的东西仔细翻看,是一个小小的纸包,里头盛着一小捧细末,还有一个小纸团。
纸团上写着,这是迷药,吸食后会让人昏迷两个时辰左右。
姜姮将写着字的纸团投入香炉中,亲眼看着火焰如舌将它卷噬干净,才捏着药包放心走开。
夜间,姜姮一直没睡,在珠灯下制香,一边制香,一边等梁潇。
现如今梁潇倒是不会再阻拦她做些喜欢的事消磨时光,甚至还特意给她寻来一些香料、烧香器、香卷,任她摆弄。
自从知道真相,他就一心想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
调香用的玉杵、银勺、瓷碗摆了满桌,姜姮一直忙碌到三更,才等来梁潇。
他脸色不太好,眉间浮着倦色,见姜姮这个时辰还没睡,额间纹络更深,道“给你这些东西不是让你不睡觉的,若还这样,我就都收回去了。”
姜姮在熠熠烛光里抬头看他,缓慢地举起手,手中拿着一只香囊。
二目鱼濮院绸面,绣着极简单的折枝牡丹,缀着嫩黄的穗子,绣工略微有些粗糙,但是极香,在姜姮手中悠悠晃荡,便有一股清馥香气飘转而来。
姜姮道“送你。”
梁潇一下子怔住了,愣愣看她,半天没想起来说什么。
姜姮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婉秀的面上一派认真地说“这是我自己绣的,绣得不好,但是香是极好的,是我照着古籍做的敕贡杜若,如果你不喜欢,那就算了。”
她作势要拿回来,梁潇先一步夺过,抓在手里,道“我说不喜欢了吗你怎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他如得了稀世珍宝将香囊放在腰间比划,姜姮看了他一阵,道“我给你系上吧。”
梁潇坐在太师椅里,低眸看姜姮蹲在他腿边摆弄他腰带上的环佩坠饰,她那纤秀白皙的颈项低垂,柔嫩小手拨弄玉珏香囊,不时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他不禁抬起手想摸一摸她的头。
手还未落下,底下便传来姜姮的声音。
“我想求你一件事。”
梁潇的手僵在半空,慢慢地收拢了回来。
他心道,这就是送香囊的目的吧他有些失望,可昏黄烛光里美人纤腰媚影,柔顺细致地在伺候他,这情状又太过温馨,他实在不舍得打破。
“你说吧。”他放松地舒展身体,心想,只要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都会答应,毕竟,自两人成婚后姜姮从来没有待他这么殷勤过。
姜姮一边拨弄香囊的穗子,一边说“嫂嫂快要临盆了,兄长又迟迟未归,我有些担心她,想让棣棠和箩叶去成州照顾嫂嫂。”
要求还真不过分,且梁潇早就看这两丫头不顺眼,尤其是那个棣棠,送走最好。
但他仍有一丝疑虑,抬起姜姮的下颌,望入她眼中,问“你不是很喜欢这两个丫头吗怎得这会儿舍得送走了”
姜姮目光澄澈明净,面上的担忧亦十分深切生动“我实在担心芝芝,毕竟生孩子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万一小产”
“好了”梁潇打断她,松开她,将目光移开,显得有些烦躁“我答应了,正好成州的战事也停了,明天跟姬无剑说一声,让他安排把人送去。”
姜姮唇角微弯,复又低下头去整理梁潇的配饰。
低头的瞬间,梁潇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不解地抬头,幽惑烛光里,梁潇的眼睛里浅漾着脉脉情愫,他轻声说“姮姮,你再对我笑一笑。”
姜姮默了片刻,冲他勾唇、弯眉、凹出一对柔媚笑靥。
梁潇的目光却黯淡下去,铺满失望“不是这样笑。”
姜姮歪头看着青石砖上浮雕的纹络,说“我现在只会这样笑,如果笑得不好看,那你教我,该怎么笑。”
梁潇不说话了,捏着她的手腕半天没有动作,直到司寝侍女端进来寝具,才将这一页掀过。
罗帐垂下,两人共枕而眠,姜姮翻了个身,想不着痕迹地离梁潇远些,谁知他随即黏糊糊地从身后靠了上来,搂住她,在她耳边道“姮姮,我们生个孩子吧。”
这是老生常谈,且是令姜姮厌恶的老生。
她不想说话,因拿不准梁潇的情绪,在棣棠和箩叶没有离开之前,她不想再招惹他。
梁潇继续说“有了孩子,王爵才能后继有人,我们就和世间所有寻常的夫妻没什么两样了。稚子绕膝承欢,圆圆满满。”
他想有了孩子,也许姜姮就可以认命了吧,过去的事是他的错,可终归已经过去了,若是能慢慢遗忘,总能死心塌地地和他过日子吧。
怀中良久都没有回应,梁潇蹭上去亲姜姮,拉扯她的衣带,轻声说“姮姮,你说话。”
姜姮略微绷身,挣开他的拉扯,道“我不想生。”
梁潇的手停滞在她的身侧,木然僵立,听姜姮的声音飘荡在寂寂夜色里,恍若叹息,又带着决绝。
“我很怕,你根本不知道一个五个月大的孩子从我身体里流走是种什么感觉,很冷很疼你永远都不能理解,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梁潇是不能理解。不过是个将将成形的婴孩,就算没得冤枉,也不过是他福薄。好,是他这个父亲做得不对,是他残忍,可已经过去七年了,还不够么难道要为这个错误献祭一生
但梁潇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察觉到臂弯里的姜姮开始轻微颤栗,虽然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但是他知道,她在哭。
梁潇环住她,探向她的脸颊,果然触到一手泪,他喟叹“好,你不想生就不生。但你不能自己偷偷吃避子药,你不通药理,搜罗来的药凉性大伤身,我让太医正经开几副汤药,每回事后让侍女煎来喝。”
他脱姜姮的寝衣,脱到一半,姜姮摁住了他的手。
她的声音近乎哀求“别碰我,我现在没有这个兴致,我不想,不想”
梁潇的动作停了片刻,默默地给她把寝衣拉上去,系好。
他隔衣抱她,力道越收越紧,像要将她嵌入骨血,他将下巴搁在她肩头,问“姮姮,你心里在想什么”
姜姮似傀儡任他揉捏,心道自然是想离开你。
她不语,梁潇却低低呢喃“我有些害怕我怕你还是想离开我,我怕我会失去你。”
姜姮冷漠地想,怕又如何呢这七年里她也是怕的,她怕梁潇的坏脾气,怕他的暴虐狠戾,怕他折磨她羞辱她,可是怕有什么用该来的还是会来,一点都不会少。
如今这些温柔关怀不过是他的愧疚,他未必真觉得自己有错得多严重,更不可能一夜之间转了性子,只不过愧疚使然,加上她在阳陵苑疯了一场,让他害怕了。
姜姮恍然发觉,随着逐渐接触外面的人和事,她的脑子渐渐灵光起来。
又或许,是心中有了念想,才愿意打起精神细细琢磨这些事。
她想起兄长曾经对她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失去对这世间的热情。兄长冒死见她递来的箴言,她不能辜负。
她安静冥想的时候,梁潇又在她耳边絮絮念叨了许多,始终未得到回应,他不禁有些烦躁,侧首轻咬姜姮的耳廓,怒道“我在与你说话”
姜姮敷衍地“嗯”了一声,却又觉得今夜的他有几分诡异,她问“你怎么了”
梁潇不轻不痒地折腾了她一阵,重新靠回她肩上,轻声道“我要杀人。”他顿了顿,补充“杀很多人。”
姜姮乍然想起七年前那场祸事,想起上庸台木桩上干涸凝固的刺目血迹,想起辰羡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不要滥杀无辜。”
梁潇却笑了,今夜他总揣着甸甸心事,直至此刻才真正开怀“不无辜,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来杀我。入得此局,早该料到会有什么下场。”
姜姮不再赘言,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眠。
清晨醒来时梁潇已不在身边。
姬无剑动作很快,火速办好了路引,令门房套马车,棣棠和箩叶各自收拾行囊,生怕梁潇反复无常,再改了主意,两人都很利落,只带换洗衣衫、干粮和银锞子,其余能省则省。
主仆三人早就通好气,两人出去后该做什么姜姮也吩咐好了,只是防着梁潇多疑,棣棠还是哭了一场。
原先是做戏,可哭着哭着却情真起来,涕泗横流,拉着姜姮的手抽噎“我们都走了,姑娘怎么办”
姜姮捏着帕子给她拭泪,边拭边笑“我怎么办我有得是聪明伶俐的丫头伺候,比你勤快,比你话少。”
棣棠哭得更厉害“我也不想话这么多,可我有时候看见姑娘安静坐着,能坐一天什么话都不说,我怕极了,就聒噪着想引你多说几句。明明从前,你是那么活泼明媚的姑娘,怎么会变成这样”
话不知觉越了界,箩叶十分敏感地上来拉扯她,看了一眼候在一旁的姬无剑,忙道“你瞎说什么姑娘如今是靖穆王妃,身份贵重,自然该端庄沉稳。”
棣棠手背挨了几下掐,也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抽了抽鼻子,讪讪噤声,依恋不舍地抱着姜姮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赶在太阳落山梁潇回府前和箩叶起程前往成州。
晚间梁潇回来,先去暗室看了看姜墨辞。
梁玉徽闹了那么一通,虽说有惊无险地糊弄过去,但梁潇心里还是含糊的。他怕姜姮知道,总觉得头顶悬一柄剑,十分不安宁。
暗室里摆了张檀漆壶门床,置了几个暖炉药罐,甚至还有几个柔媚细心的医女贴身照料姜墨辞。
若是七年前,姜墨辞非得跳起来和梁潇拼命。
可终究不是从前,姜国公府被抄,昔日贵公子跌落云端,历经沉浮冷暖看遍炎凉,学会了打落牙齿和血吞,知道隐忍,知道在强权面前低头。
他惹不起梁潇,更不能连累姜家再经任何风雨波折,何况他的妹妹还在梁潇手里。
姜墨辞披着淡薄的中衣坐在床上,那般酷刑是不可能不留下痕迹的,结痂留疤,脸色惨白,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汤药流水似的呈上来,苦得他直皱眉。
梁潇负袖背对他站着,道“过几日,你穿好衣裳去见一见姮姮,然后就和夫子结伴回成州吧。”
姜墨辞端着瓷碗的手一顿,于昏暗中抬头看他。
“回去,安分儿点,你这条命能留到如今不容易,别不知道珍惜。”
姜墨辞到底是武将之后,对于局势危机有着天然的敏感,他沉默片刻,问“是不是京城风雨将至”
梁潇没说话,兀自静立,秀颀挺拔的身影宛如一团云翳,憧憧罩下来,墨色缎袍堆叠在脚边,金线缕织的麒麟浮跃于祥云,在黑暗中熠熠闪烁。
雍容矜贵,仿佛与堆满刑具的暗室不相称,又仿佛合该浸在黑暗里,与阴谋罪恶为伍。
等不来他的回答,姜墨辞也不再问,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腿搭在床边的脚踏上,不由得想念家中的娇妻稚子。
人可真是没出息,几天前还大义凛然甘为新政抱不平洒热血,这会儿却又开始贪恋尘世的温情眷侣,不舍得死了。
骨子里的这点怯懦真让人极羞且无奈。
他不禁想到了辰羡,当年风光无限富贵顺遂的世子,如何舍得这锦绣红尘而去送死
七年了,新政党的骨骸都该成灰了,朝堂依然是这个鬼样子,党同伐异,内斗不止,百姓活在水深火热里。
当年死了那么多仁人志士,俊彦豪杰,值吗
他正出神冥想,晃觉头顶暗影落下,抬头,见梁潇站在他面前,凝着他道“见了姮姮之后,你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他半是嘱咐,半是威胁,姜墨辞反倒放心了,起码眼前这个心狠手辣到令人胆寒的梁潇,他是在乎姮姮的。
姜墨辞点了点头,问“姮姮好吗”
梁潇唇角噙起一抹柔情“当然好,她会与我白头到老,为我生儿育女的。”
极缱绻温柔的话,却听得姜墨辞脊背森凉,冷汗暗流。但他没有办法,他能做的已经全做完了,剩下的只能看姮姮自己。
天气渐凉,秋随落叶而至。姜墨辞与谢晋同姜姮道过别,结伴踏上回成州的路。
只是这一走很不寻常,并非堂堂正正回乡,而是由梁潇麾下的影卫暗中秘密护送走的。
于姜姮而言,怎么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走了。
他们走了,棣棠和箩叶也走了,就算出了什么事,梁潇也无人可迁怒了。
真好。
这些日子她异常乖顺,乖乖地在寝阁里刺绣调香,按时辰去向许太夫人请安问疾,夜里枕席间也不同梁潇别扭,曲意逢迎,婉转承欢,他喜欢玩什么花样她都强忍着恶心默默承受。
梁潇自然是满意的,他想姜姮如今身边无人,那个聒噪的丫头和能给她撑腰的兄长和夫子都走了,所以她认命了,愿意和他好好过日子。
她如菟丝花般柔弱无依,毫无生存之力,是离不开他的。
一切恰合梁潇心意,唯一让他不安的,便是每天清晨,姜姮坚持要喝一碗避子汤。
其实那根本不是避子汤,梁潇骗她是太医特意为她配的方子,性温不伤身,但实际是一副上好的坐胎药。
清晨薄曦未散,一缕日光自九重天照进王府,映透茜纱窗纸,勾勒着坐在窗前的人。
姜姮端着药碗小口啜饮,梁潇坐在太师椅上看她,两人面上都带着初醒迷蒙的困倦,谁也没说话。
梁潇想或许还是有怨吧,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能再怀上他的孩子,总会慢慢认命和他继续过下去的。
眼下,她不就是在认命吗
姜姮低首轻吹浮在药上的热气,穿一袭月白襦裙,乌发半挽,娴静跽坐在榻上,眉眼温婉昳丽,像一朵被精心养育而经受不住半分风吹雨打的娇花。
她在等药凉的间隙不经意看向窗外,廊檐浮延,岚山云影,都被锁在四四方方的王府红墙里这些景她已经看腻了。
红墙外有更寥廓的天地在等着她,在召唤她。
她将药喝完,冲梁潇道“你今天下了朝要快些回来,我们说好了,要去城南桑荆瓦子看傀儡戏的。”
她的嗓音软糯,刻意放慢语调,无端有种撒娇痴嗔的韵味。
梁潇笑了,上前揉了揉她的头,道“好,我记住了。”
今日他果然回来得早,不到申时便回府来见姜姮。姜姮早打扮妥当,寻常衫裙妆髻,带一对金镯子,腰间配一只香囊。
镯子是七年前梁潇把姜姮带出靖穆王府时,她戴在身上的。而那香囊,则同她送给梁潇的颜色款式相似,瞧上去是一对,鼓囊囊的,散发着馥郁香气,想来是塞了许多香料在里面。
梁潇心情不错,罕见得没有多做盘问,揽着姜姮的腰往外走,穿过游廊,却遇上了梁玉徽。
这些日子许太夫人的精神头不错,汤药减了大半,梁玉徽也就偷起懒,时常姗姗来迟。
她见两人和颜悦色地要出门,打趣了两句,倒也识趣,不多做耽搁,让他们快走。
只是走到垂荔游廊的尽头,梁玉徽觉得异样,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见依偎在梁潇身侧的姜姮正回头看她。
隔着松柏繁树,凌乱花影,她的眉目略有些模糊,只是绽在唇间的一抹笑格外灿烂,竟像回到了少年时,鲜衣怒马,花团锦簇,活得自在惬意,无忧无虑。
梁玉徽不禁有些恍惚,痴痴回望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藤蔓叠翠的尽头。
她突然有些不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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