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39章(2更)

小说:权臣妻 作者:桑狸
    姜姮心底一片沉寂, 毫无波澜。

    她甚至连话都不想说,双手交叠合于身上,安静躺着, 犹如在梦乡中。

    梁潇犹自在黑夜中怅惘嗟叹。

    “可是我爱你,姮姮,这辈子活到如今, 我唯一爱过的人就是你, 我放不开手。”

    姜姮实在不想听他说这些废话,装作梦中呓语翻个身将胳膊搭在他的身上。梁潇果然闭嘴,展开臂膀将她拢入怀中,挪动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裹紧棉被入睡。

    第二天清晨, 梁潇早早地把姜姮叫起来。

    在西郊别馆住了这么久,通常都是梁潇一早起来,悄悄地出寝阁梳洗更衣,去前院理政务。

    而姜姮在榻上赖一会儿再起。

    今日,梁潇却推迟了半个时辰起身。

    他拉着睡眼惺忪的姜姮, 于她耳畔道“今日我要宴请自金陵来的朝臣, 崔元熙把崔兰若也带来了,你去陪这小丫头玩玩。”

    梁潇是顶看不上崔兰若的, 但姜姮近来除见家人总把自己锁在寝阁里, 本来是想借着给顾时安娶妻的契机让她多交往世家贵眷,结果因为出了晋香雪那么档子事, 又只能作罢。

    他很担心目前姜姮的状态, 虽然看上去无事,该笑时笑,该说话时说话, 但总像是披了层虚假的人皮,消耗着稀薄的生气,随时会崩坏似的。

    他想让她出去见见人。

    姜姮对崔兰若的印象比崔元熙还要浅,只记得是个美貌灵动的小姑娘,唇齿利落,还有些小脾气。

    侍女从梁潇手中接过姜姮,为她换好华服,再把她扶到妆台前,为她晕妆梳髻。

    只白皙玉手穿梭于墨发间,很快绾成发髻,簪上珠珀。

    这个时间,梁潇已经换好衣裳束好发。

    乌黑的发束在五梁冠中,深赭色紫皂缘长袍,将大幅麒麟祥云刺绣在肩背,束白鞓带,腰间插笏,脚穿乌毡靴。

    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俊容含笑,正饶有兴致地站在姜姮身后,欣赏铜镜中她的容颜。

    姜姮看他这样子,好像已经忘了昨夜的事,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还是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的靖穆王和王妃。

    她做不到与他眉目传情,只能假装困倦,半阖上眼,小憩养神。

    今日,姜家人提出要去祭拜姜王妃和许太夫人。

    姜姮原先就打算随便找个理由不与他们去,梁潇也不想她去。她实在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怕她与家人接触太多,露出来太多,最终姜照会起疑心。

    所以,宴请崔元熙和崔兰若是现成的借口。

    两人用过膳,侍女端上来了一碗避子汤药。

    姜姮二话不说端过来就喝。

    汤药正滚烫,瓷碗上缭绕着白茫茫的雾气,将面容映照得些微模糊。

    姜姮啜饮了几口,不经意抬头,看见梁潇在盯着自己看,秀眸间藏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两人目光相撞,梁潇极温柔地冲她一笑。

    如和煦春风,能融化酷冷坚冰。

    姜姮倏然觉得没意思,连敷衍都懒得做,泄愤似的抬起瓷碗,将滚烫的药悉数仰倒进嘴里。

    烫得舌尖都发麻,根本尝不出苦味。

    梁潇慌忙快步过来,捏住她的手腕,愠道“你干什么”

    姜姮甩开他的手,残留药渣的瓷碗也跟着甩了出去,一声脆响,碎裂成数瓣。

    寝阁中霎时寂静,侍女们皆低眉敛目退出去。

    姜姮眉目清冽,冷声道“药太苦了,我心情不好。”

    梁潇凝睇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伸出手,擦掉她嘴边残余的药渍。

    他的指腹留有薄茧,在那细腻柔润的肌肤上反复摩挲,显得耐心而细致,留下酥酥的痒意。

    姜姮浑身竖起的尖刺在这样无声的揉摸安抚中缓缓软下,她的神情变得迷茫,抬眸看梁潇,呢喃“放了我吧。”

    梁潇的动作微滞,幽邃面上划过什么,很快消弭于影,他微笑地低头“姮姮,你刚才说什么”

    姜姮的双目宛如两潭死水,如蒙淡霭逐渐失去光亮,她不再看梁潇,垂下睫羽,任他给自己擦完嘴后,又若无其事地去扶正她鬓边斜歪的珠钗。

    梁潇在褚元殿见崔元熙。

    褚元殿是当年淳化帝在位时,在行宫宠幸了一个宫女,特为这宫女所建。那宫女姓冯,后被赐封为冯美人。

    冯美人虽出身寒微,但颇有些聪明才智,曾一度将淳化帝哄得神魂颠倒,大肆封赏她那卑微的母族,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开始时崔皇后没把这女人放眼里,直到她开始在淳化帝耳边进谗言,插手储位之事。

    当时朝内朝外皆看好已故秦贵妃留下的四皇子梁祯,也就是后来的荣安帝。冯美人偏将八皇子推出来,指使母族联络朝中官员,想为八皇子被立储造势。

    那时淳化帝已开始缠绵病榻,正疑心崔皇后和梁潇,中途易储虽然荒唐,他却没有立即否定。

    在某一个午后,崔皇后把梁潇叫进了寝殿,两人枉顾礼法,深闭殿门,商量了半个时辰,梁潇出来直奔皇城司。

    冯美人是被人从淳化帝的病榻前带走的,被灌药,连夜从金陵送回襄邑行宫。而她那些参与储位之争的娘家人,梁潇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来解决,干净利落,从此朝野坊间就像从来没有这些人,彻底销声匿迹,再无人谈论。

    据说,冯美人就是死在这座褚元殿中,死时穿红衣,阴魂不散,至今宫人们还时常会在夜半子时听见这寝殿里传出古怪的动静。

    以上,是崔元熙在等候梁潇时,给崔兰若讲的故事。

    听完这故事,崔兰若只觉浑身冰凉凉,隐觉有诡异凉风自四面八方袭来,心中大悚,霍得站起身,哆嗦道“我不要在这儿,我们换个地方吧。”

    恰逢梁潇牵着姜姮的手迈入殿中。

    梁潇挑眉“这寝殿怎么了哪里让崔姑娘不满意”

    崔兰若素来怕他,僵硬地敛衽见礼,不情愿地摇头,又坐回崔元熙身边。

    崔元熙看上去就随意多了,闲雅悠然地起身朝梁潇和姜姮一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把刚才那个故事当着两人的面儿又说了一遍。

    姜姮亦听得心底发怵,掌心蕴满冷汗。

    梁潇察觉到她的异样,转头看她,见她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无奈轻叹,从袖中摸出帕子要给她擦,谁知她像活见了鬼,下意识躲避。

    梁潇愈加无奈“你信他啊当年冯美人是以戴罪之身被关在这里的,一饭一食都得经由内侍呈送,她去哪里弄红衣来穿你真当她一个媵妾配穿红衣有人敢逾规给她红衣”

    姜姮怔怔看他,不再躲。

    崔兰若不满地嘟嘴“小叔叔,你怎么这么坏专门来吓唬女人。”

    崔元熙哈哈大笑“这一层我倒是没想到,不过天地良心啊,这故事我也是听说来的,坊间传得比我说得还要玄妙,我还掐头去尾,尽量让它更合理。”

    崔兰若眨了眨眼,就像喜欢听鬼故事又害怕的小姑娘,充满猎奇,目光炯炯地问“还有什么更玄妙的”

    “比如”崔元熙状若无意地含笑看向姜姮,道“坊间传说,这位冯美人长得很像靖穆王妃,也正是因为这个,靖穆王才高抬贵手,饶了她一条命,让她得以在行宫苟延残喘了几年。”

    “传闻,当时冯美人被带离天子病榻时预感到自己的危险,跪伏在殿下脚边求饶,美人泪下,楚楚可怜,殿下怜香惜玉,亲自敛袖为她拭泪,允诺不会杀她。”

    崔元熙讲得声情并茂,只换来梁潇一句不屑地冷嗤“荒谬。”

    崔兰若悄悄偷睨梁潇,也觉得他这么副冷硬无情的模样不像是能干出这么怜香惜玉事的人,遂撇撇嘴,以表达对小叔叔胡编乱造的不满。

    这么一番说笑逗趣,倒让气氛舒缓了许多。

    梁潇拉着姜姮上座,回过神来一品咂,故事虽然玄妙,但亦说明如今坊间朝内关于他的传言并不少。

    不肖细想,便知不会是什么好听的传言。

    无妨,梁潇心想,只待回京,他会好好整一整这些文人的舌头。

    这般想着,侍女奉上热茶,而后悉数退了出去。

    梁潇开始跟崔元熙装模作样地寒暄。

    姜姮留心听着,猜测关键性的东西应当已经敲定,剩下的只是回京的具体细节,两人之间的氛围还算和谐,只是谈论的东西有些枯燥,中途崔兰若打了个哈欠,没甚兴味道“太无聊了,我想去逛逛御苑,王妃,咱们一起去吧。”

    还未等姜姮回应,梁潇先道“好,你陪崔姑娘去吧,我这还有些事要商讨,只怕冷落了你。”

    姜姮颔首,敛袖起身。

    崔元熙纳罕地看着梁潇,奇道“这有些日子没见,靖穆王殿下活像变了个人,瞧这温柔似水的模样,倒真有些像流传故事里怜香惜玉的俏郎君。”

    梁潇横扫了他一眼,道“你若再提那个故事,本王夜间就把你关在这殿里,看有无美艳女鬼与你相会。”

    崔元熙打了个寒颤,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姜姮和崔兰若出了殿门,崔兰若回头偷瞧,见脱离梁潇的视线范围,便大胆地上来拉姜姮的手,笑吟吟“许久未见,王妃瞧上去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姜姮十分不习惯与不相熟的人如此亲昵,但碍于礼节,没有将她甩开,任由她握着,笑问“哦哪里不一样了”

    “从前见你,就觉得是娇娇弱弱的一个美人,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而今再见,却觉眉间隐藏着一股锋锐之气,不复往昔。”

    姜姮疑心她是从崔元熙那里听到什么消息,也不点破,只道“我本就是武将家族出来的,自然该有股锋锐之气,娇娇弱弱才是不正常。”

    两人牵手走过芙蕖上的石桥,才松荫前歇住脚,观赏眼前错落有致的太湖山石。

    崔兰若歪头思索了一番,问“王妃是说秉承家训吗”她不甚在意地一笑“其实在我看来家训二字不顶用得很,王瑾政变,死在靖穆王殿下手中的官员,大多都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出身,最后不还是败了。而做为胜者的靖穆王,他又有什么家训”

    姜姮心里一惊,未料到这慵懒柔软的小美人这么大胆,忙警惕地回身看去,见侍女远远立在石桥前,并听不见她们说话,才松了口气。

    崔兰若淡淡瞧了她们一眼,接着说“还有燕禧殿里的那位太后,她又有什么家训”

    姜姮一诧“崔太后出身清河崔氏,乃百年名门世家,怎能说她没有家训”

    崔兰若“咯咯”笑起来,像只栖息枝头的喜鹊,笑得花枝摇颤。

    她略显同情地看向姜姮,叹道“看来殿下什么都没有跟你说过。”

    姜姮被她勾上好奇心,催她快说。

    “当年崔家与淳化帝结亲的时候,淳化帝还是个亲王。崔家送嫡女给他做妾,想得是万一他得继大统,能荫佑宗族。只一点,那位崔家嫡女模样不十分好,崔家怕笼络不住淳化帝,又陪送了几个庶女。”

    崔兰若唇边噙一缕幽薄的嘲讽“这是崔家的老手段了,拿女人做筏子。可是,你也不想想,嫡女生得不好看,庶女就好看了吗就算好看,又怎会那么巧,家里恰有三四个到出阁年龄又花容月貌的庶女。”

    姜姮微怔,意识到什么,惊愕地睁大了眼。

    崔兰若嗤笑“家士着人从烟柳之地买回来几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锦衣玉食养上一年,教她们规矩诗书,再入宗牒族谱,精心包装成这个家里娇贵的女郎,再随嫡女入府。不怕她们将来翻天,因为本就是欺君之罪,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得谁。”

    姜姮不能理解“可已经是世家大族,犯得上再冒这种险吗”

    “那你可真是低估权势的诱惑了。在此之前,崔氏早已江河日下不如往昔,可因为赌对了这一桩,从此平步青云,荣耀加身。也正因为此,族中人越来越热衷于靠女人做登云天梯。”

    “你看看,那高高在上的太后甚至连个庶女都不是,还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淘换来的,凭什么家里血统纯正的女孩不能有这个出息呢”

    姜姮逐渐从震惊中走出,开始认真辨别这其中真伪,亦十分谨慎地问“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崔兰若稍稍缄默,一洗调皮随意,双目盈泪,抓紧姜姮的手,啜泣“王妃,我想求你救我。我不想做家妓,不想每日陪不同的男人睡觉,你救救我吧,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姜姮躲开她的碰触,步步后退,见侍女们要围上来,极为审慎地道“你们退下,我和崔姑娘要说几句知心话。”

    侍女们依言退回石桥前。

    姜姮不可能凭她几句话就信她,她对这些身处权力中心的人都怀有天然的警惕,虽未置言,但疏离之意尽显。

    崔兰若站在松荫里安静了一阵,渐渐平复情绪,捏起兰花指将眼角余泪擦干净,从袖中掏出小铜镜整理妆容。

    她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不过是从崔元熙那里听说这位王妃惊天骇俗,胆敢从靖穆王身边逃脱,才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冀。

    “你不信我也无妨。”她深吸一口气,秀美容颜上浮过浅笑“只是我要向你报个信,崔元熙已经知道你和靖穆王貌合神离,几乎快要翻脸。他做梦都想对付靖穆王,十有八九会想着来联合你。”

    蓦得,她讥诮一笑“毕竟,利用女人是崔家的传统。”

    话音甫落,石桥的那一边传来崔元熙的呼喊“兰若,你们怎跑得这么远靖穆王找不到他的王妃,都快要翻脸了。”

    他温和调侃,身侧的梁潇果然黑着张脸,快步走来把姜姮拉到身边,低斥“不是说逛御苑吗怎么跑这么远”

    两人原本是要逛御苑的,她刚才被崔兰若有心带离褚元殿,不知不觉走得远了些。她不无嘲讽地心想,也许她本心里和崔兰若一样,都是想离那座殿、那个人远远的。

    如果崔兰若说得是实话,也许两人可以仔细绸缪一番,设计个局,把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耍一遍,然后事了拂衣去,从此天高水阔。

    可是,不行。

    姜姮不是从前那单纯无知的少女,她放不下对崔兰若的疑心和戒备,不知道这一番哀切诉苦的背后藏着什么,不能轻易下论断。

    崔兰若恢复了活泼明媚的样子,笑嘻嘻冲梁潇道“殿下,我是个女人啊,我又不能拐带王妃私奔,您急什么呢这西郊别馆守卫森严,一个大活人还能飞了不成”

    梁潇扯了扯唇角,他也说不分明刚才是怎么了。就是无端有种不好的预感,像一瞬间万蚁噬心,绞纽闷窒的疼。

    这种感觉,还是当年辰羡被处极刑的时候他才有的。

    他按捺下心中不安,状若随意地问姜姮“你们都说什么了”

    姜姮将要开口,崔兰若抢先一步道“我告诉王妃,我倾慕殿下,甘做侍妾,希望王妃能成全我。”

    梁潇勾唇“哦,那王妃是怎么说的”

    崔兰若沮丧地垂头“王妃说,她醋劲大,气性大,不想给殿下纳侍妾,让我趁早绝了这想法。”

    梁潇笑起来,极为愉悦地揽姜姮入怀,薄唇轻翻,温柔宠溺地道“妒妇。”

    姜姮柔顺地靠在他怀里,唇角僵硬地扯出一缕笑,不再赘言。

    很好,他们把话都说了,把戏都演了,省了她的力。

    宴席设在晚上,崔元熙和崔兰若不过是先来见一见梁潇,过后还要回偏殿,等候今晚开宴。

    只是临走时,崔元熙于覆水石桥上回眸看来,正对上姜姮的视线,他温儒秀雅的面上掠起一抹微妙的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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