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回到寝阁时, 并不见梁潇。
她懒得管他去哪里睡,照常沐浴更衣,躺在榻上回想今日发生的所有事, 耐心细致地为每一桩事编了个借口。
她没那么天真, 奢望真能在梁潇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想了大半夜, 困倦上来,迷寐半醒的时候,依稀听见窗外有落花的声音,她稀里糊涂地想, 原来春天已至。
岁月如流水, 就算拼命合拢手掌掬捧,也总会从指缝间流失。
所以, 她要用力把握自己的人生, 不再让岁月虚掷。
这样心事沉重, 却睡过了头, 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觉得头沉腰酸,浑身透出一股疲惫,侍女来为她更衣时, 竟倾靠在她身上昏昏欲睡。
侍女将她扶正,含笑道“王妃, 林娘子已在花厅等您许久了。”
姜姮甚是迟钝地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林娘子是林芝芝, 是她的嫂子。
她生怕是家里人出了什么事,潦草梳妆后出去见她。
她穿了一件半旧的暮山紫妆花缎交领窄袖裙, 配银泥褙子。见着姜姮,略有些局促地把手放在裙侧揉搓,敛衽弯身, 作势想要鞠礼。
姜姮忙上前搀扶住她,“嫂嫂不要多礼。”
林芝芝起身,被姜姮让到了南窗下的卧榻上。姜姮寻了一方粟心枕靠在腰下,抿了一口热茶,听林芝芝说明来意。
“我听说左谏议大夫上了折子,请求恢复姜国公府的爵位,世袭罔替。”林芝芝觑看着姜姮的脸色,小心翼翼起了个头。
姜姮安静等她的下文。
“从前父亲在世时,我也听他讲了许多朝堂见闻轶事,这种情形,恐怕不是单纯上折子,而是已经内定好了吧。”
她好歹是出自簪缨世家的女郎,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姜姮捉摸不透她为什么看起来惴惴不安,又不想跟自家人绕圈子,试探着问“这不是好事吗”
林芝芝脸上神情复杂,矫揉地沉吟片刻,终于鼓足勇气抬头道“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姜家当年获罪是因为参与新政。姮姮,如果姜家能被平反,那可不可以给我们林家也平反”
“我父亲是先帝在位时的签书枢密院事,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能造哪门子的反再说他都已经死了,你去求求摄政王让他为我父亲正名,好不好”
姜姮将茶瓯推远,不自觉地手抖了一下。
林芝芝这些年最会看人眉高眼低,一见姜姮这样就知道她不是那么情愿,心底艰辛构筑起来的勇气轰然倾塌,忍不住泣如雨下“姮姮,我实话与你说,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几个孩子。若姜家恢复门第,墨辞迟早是要娶妻的,我那几个孩子就是庶出”
她抬起绢帕拭泪,抽噎“不瞒你说,我自打来了襄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我怕极了我们要重新回去过那苦日子,我又怕我们不必再回去了”
姜姮安静听她说,不插嘴,不安慰,只是在她将帕子哭得湿透后,给她一条新的。
透过眼前这个精明世故的妇人,姜姮甚至开始疑心,记忆里那个清高文雅的世家女郎林芝芝是否真的存在过。
记忆里的她好挽云髻,不以珠玑为饰,只斜插一只水头纯润的白玉长簪。
乌黑整齐的发配上白净莹透的簪,再加纤秀素手中一卷书,安静跽坐时,如画中走出来的淡泊仕女。
两厢对比的鲜明,让姜姮想到了一个词兔死狐悲。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有时候想停下脚步,回头追寻一下曾经的自己,发现根本无从寻起。
像一首精心起头的赋,前半段极尽骈俪华美,中间被粗暴折断,潦草敷衍地续上,想把续写的彻底抹掉,恢复到它本该有的样子,完整、华丽、毫无瑕疵,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姜姮早就不做这种梦,也不再有执念了,可不知为何,见到了林芝芝,她心底的不甘又重新升腾起来。
她缄默,林芝芝愈加绝望,捧着帕子哭泣“姮姮,你若实在觉得为难,我也不强求。那你能不能答应我,把竹竹放在你身边养”
竹竹是姜家长孙,也是姜墨辞唯一的儿子。
姜姮皱眉“芝芝,我总觉得你不必如此。你与兄长是患难夫妻,你该了解他的秉性,难道在你心里,他是一个在乎门第家世到要抛妻弃子的人吗”
林芝芝慌忙摇头,泪珠顺着腮颊甩开,她仓惶道“我只怕有些事,可能到最后由不得他。”
姜姮见她欲言又止,顾虑重重,心中有个猜测“玉徽又去找他了”
林芝芝含泪不语,颓丧地低下头。
“今时不同往日,我拿什么跟人家争”
她想起当年梁玉徽对姜墨辞初露出非分之想时,她那文官清流的父亲立即上门替她出头,姜王妃当众甩梁玉徽耳光。竟恍如隔世。
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如今的恓惶焦虑里,掺杂了一点点心虚,但这是不能对姜姮说的。
姜姮抬手抚额,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她忖度半晌,拿开手冲林芝芝道“你先回去,此事交给我来处理,好好照顾孩子,不要胡思乱想。”
林芝芝得了一个承诺,不甘不愿地走了。
她一走,侍女就将早膳摆进来。
十分清淡的膳食,唯一的荤腥便是鸡丝粥,这是姜姮从前爱吃的,谁知今日她吃了一口,陡觉胃里泛酸,抚着胸口干呕了一通,十分嫌恶地把碗推开。
这一折腾,再没什么胃口,干脆让她们把杯盘碗碟都撤下去。
她疲惫地靠在卧榻上,让人去请梁玉徽。
她边吃桃脯边等,正打瞌睡,被一阵银铃般清脆的嗓音惊醒。
“我说,你倒睡得安稳,我快叫那帮人烦死了,天天让我相看他们家的姑娘,真是不知几斤几两,还有那个碧桃,隔三差五从吴江给我来信,非说要来陪我,那哪是想来陪我,分明是想陪我的兄长。”
姜姮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碧桃是许太夫人的侄女。
当初丧事办完过了头七,梁潇就把许家那一帮人赶回吴江了。这么多年,他们全指望许太夫人的接济过活,也是富贵无忧。
但许太夫人这么一死,梁潇自是不会管他们,放任其自生自灭,就算从前置下再大家业,而今也成了坐吃山空。
倒是可以继续指望玉徽,但玉徽也烦厌那群趴在母亲身上吸血的许家人,钱给的十分寡薄且不应时,与许太夫人还在世时相比,日子可谓一落千丈。
梁玉徽见姜姮呆呆愣愣半点不上心的样儿,心里替兄长难过,但也不好直接为他抱屈,只道“我方才在别馆转了一圈,碰见兄长去芳锦殿看望姜国公,翁婿两还下棋来着,瞧上去挺投缘的。”
姜姮心里装着另外一桩事,状若无意地问“哦你去芳锦殿做什么”
梁玉徽微愣,摇着玉硝骨折扇,扇面后露出一双笑意悠然的眼,道“这话听上去像质问,让我猜一猜,是不是有人来找嫂嫂诉苦了”
姜姮道“你是县君,是摄政王的亲妹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再也比不上你了。你若是想出口气,那就出,我只当不知道,但我求你,不要去毁别人的家宅。”
梁玉徽含笑问“你怎么就觉得我是在出气啊我是真心喜欢墨辞哥哥的,我就想嫁他。”她托腮看向姜姮,“我觉得只要我提出来,兄长也会同意的。”
姜姮见她神采飞扬的俏模样,略微有些晃神,半天才道“不会的,你兄长是最好面子的。”
“嫂嫂这话我却听不懂了,这与好不好面子有何关系待恢复了姜国公的爵位,墨辞哥哥如愿从戎,你们姜家仍旧是大燕显赫的名流世家。我嫁进去,那不是亲上加亲,既有面子也有里子嘛。我在芳锦殿还听见墨辞哥哥与兄长商讨驻军布防的事,看上去极为投契,我觉得一切正好。”
驻军布防。
姜姮蓦得想起昨夜崔元熙对她说,他已经拿到了襄邑的驻军布防图,看上去胸有成竹,并且笃定她一定会帮他。
她的心里倏然有些不安。
虽然她很希望摆脱梁潇,但她对与崔元熙合作一事仍旧存疑。当年屠戮新政党的祸首除了王瑾,便是崔氏。即便崔元熙向她声称自己参与得不深,可他的话又怎么能信呢
她不愿意信他,又不愿意放弃这个脱身的大好时机,等到回了金陵,只怕要继续在王府里坐牢,梁潇只会看她看得更严。
忧思过后,姜姮立即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谁帮崔元熙拿到的驻军布防图
她委实想不通,与梁玉徽继续斗嘴也显得乏力,梁玉徽觉得没意思,起身要告辞,眼珠转了转,想到什么,道“嫂嫂,别馆里的桃花开了,你陪我去看看吧,花开有时,再不看只怕要谢了。”
姜姮身上懒,十分不情愿动,被梁玉徽强硬拉扯了出去。
路经台榭水阁,泓桥游廊,有落英缤纷,逐水漂流。
姜姮叫风一扑,觉得心里的闷气消散不少,可又觉得花香冲鼻,闻多了隐隐有些恶心头晕,脚步放慢,抵着额头倾倾欲倒。
梁玉徽不耐烦等她,自己拎着裙摆小跑着去折花枝,却不防在那里见到几个人影,身形一震,忙转头跑回来。
她慌里慌张拉扯着姜姮要走,身后飘来慢悠悠的声调“玉徽,你又干什么亏心事了,跑什么”
这声音自是熟悉的,姜姮也恨不得拉着玉徽跑,可一言一语间,那人已经拂柳走来。
梁潇正从芳锦殿出来,本想去前院,在石桥上偶然一瞥,见这里灿烂如锦织在亭水楼阁间,便不自觉走到了这里。
正巧曹昀有急务向他禀告,被姬无剑引着来见他。
梁潇和曹昀一前一后走近,曹昀总是忍不住想多看玉徽几眼,又唯恐被人发现,往往轻点她几下就要心虚似的把目光移开,做得十分拙劣。
姜姮还是头一回细细打量曹昀这位前妹婿。
他身形瘦削,比梁潇矮一点,端正的长相,褚色衣袍平整垂曳,半点褶皱都没有,纱帽也戴得端正,步态沉稳,瞧上去是个一丝不苟严肃刚直的人。
姜姮实在想象不出,当年梁潇为什么会觉得他和梁玉徽般配,并且使足手段撮合二人。
但是很显然,梁玉徽就是见着了他,才掉头就跑的。
姜姮不无怅惘地想,若她和梁潇也能如梁玉徽和曹昀这般该有多好,过不下去就和离,一别两宽,谁也别逼谁。
出神发愣的功夫,身侧传来梁玉徽压低的声音“哥哥,你们大男人看什么桃花,该忙什么忙去吧,把这里让给我和嫂嫂。”
梁潇一直盯着姜姮,哪怕姜姮垂眸看地,未给他半分颜色。
他刻意一夜未归,以为她会派人来寻他,哪怕是做做样子,他也就顺台阶下了,谁知她倒真能沉住气。听侍女回禀,她昨夜睡得挺好,今早还赖床了。
梁潇气堵,倏然伸手扼住姜姮的手腕,拉着她往桃林深处去。
梁玉徽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跟着去,谁知没走几步,就听梁潇怒喝“谁都不准跟着”
她心里有些怵她这位兄长,讪讪止步,倒退了回来。
刚站定没多久,她见曹昀猛地朝她伸出手,吓得她连忙后退,哆嗦道“你别学我兄长啊我告诉你,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咱们可已经和离了。”
曹昀的手停在半空,罕有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些许落寞,道“你头发上有落花,你自己拿掉吧。”
梁玉徽抬手在发髻间摸索,果然摸出一朵碎花。
她对着曹昀发愣,不无担心地看向桃林。
梁潇拉着姜姮跑,直到眼前无路,只有一片假山石才停下。
他甩开姜姮的手,背对她,冷声道“你认错,向我道歉,我就原谅你。”
姜姮靠在桃花树上,忍下那股强烈的晕眩,脸色愈加苍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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