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8章(1更)

小说:权臣妻 作者:桑狸
    姜姮再要问是谁,姜墨辞却是三缄其口,如何也不肯说了。

    崇文院学士宣思茂特意为梁潇的求神拜佛选定了吉日,当天艳阳高照,喜鹊在枝头嘤啾,天空湛蓝无云,碧野葱葱如洗。

    玉钟寺建在襄邑之西南的玉钟山上,绝壁如削,在遥山屏列间有一耸天的塔刹,赭红漆门大敞,众僧侣跪伏在院中,恭迎摄政王大驾。

    梁潇拉着姜姮的手进来。

    哪怕春迟夏初,天已渐暖,但山风料峭,他还是给姜姮披了件薄狐裘,小小的脸儿半隐在雪白茸毛后,显得秀致莹润。

    她好奇地四下张望,见院中有一斑驳古钟,三面筑有彩阑,看上去年代甚为久远。

    方丈解释,此钟便是寺庙名字的由来。

    姜姮听得兴味大增,两眼冒光,梁潇在一旁看着,脸上挂着宠溺的笑,一壁吩咐方丈细细说给她听,一壁让随侍多添一千两香油钱。

    其实就是个没什么新奇的故事,传闻当年太祖皇帝巡游襄邑,下榻行宫时有神仙入梦,告诉他在山上藏有古钟,乃上神飞升时遗落的法宝,得此物可保大燕社稷中兴百年。

    后来太祖皇帝派人来寻,果然寻出古钟,便干脆在此立庙供奉。

    皇家寺庙都喜欢用些虚玄的故事给自己增添身价。

    说完故事,方丈便正儿八经向梁潇回禀祭祀事宜。

    此来烧香拜佛,一为超度亡灵,二为稚子祈福,程序甚为繁琐,梁潇耐着性子听完,竟一改往日恣肆狷狂做派,中规中矩地将手掌合十向方丈施礼,道“若孩子能顺利降生,本王必为神钟塑金身。”

    姜姮看出来了,自己这些日子把他折腾得不轻,从来不信鬼神的他也开始病急乱投医了。

    她缩了缩身子,将自己裹在狐裘里,乖乖跟在梁潇身侧行动。

    他们住的厢房是单独一个院子,院中海棠盛开,有风拂过,细碎花瓣扬洒如雨,扑簌簌掉落。

    姜姮将轩窗打开,探出个头去看,见花树后凿有石渠,渠水汩汩,清冽见底,甚是雅妙。

    最重要的是山中寂静,无人烟嘈杂,远离俗世纷扰,一进来就觉灵窍开了,倍感轻松。

    梁潇见姜姮脸上挂着温甜的笑,似雪糯糯的糕点,能一直腻到人的心里去。

    他从身后抱住她,越过她的肩看向窗外,于她耳畔柔声说“你若喜欢这里,我们可以多待些时日,只是这里需食斋饭,若你不惯,我让人偷偷买了肉送上来。”

    姜姮忍不住笑“我们是来拜佛的,你却惦记着吃肉,这般心不诚,如何能应验”

    梁潇亲了亲她的脸颊,道“佛要拜,我的姮姮也不能没有肉吃。”

    两人正恩爱痴缠,有人敲门,传进小沙弥小心翼翼的声音“师叔祖听闻摄政王殿下大驾光临,特来拜访。”

    梁潇不甘愿地将姜姮松开,亲自去开门。

    门后战着一耄耋老者,白须髯髯,身披字织金袈裟,双手合十朝梁潇鞠礼,待要直起身子,却在一瞬愣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梁潇身后的姜姮身上,神情陡然凝重。

    他凝着姜姮道“王妃可是连日噩梦惊悸,有恶鬼入寐”

    梁潇面上神色未变,心里却调侃,堂堂寺庙高僧竟也干起江湖神棍的勾当,必是哪个多嘴的侍从对他说的。

    他没当回事,师叔祖却在姜姮颔首应是后,继续道“入梦的恶鬼有三人,一人国字脸,独眼;一人窄脸,高低眉;还剩一人,是个七尺高的壮汉。”

    话到这里,却端得神秘诡异起来。

    梁潇转头看姜姮,见她面露惊讶,竟点了点头。

    这是她从未说过的细节,连梁潇都不知道。

    梁潇心里仍旧嘀咕,却不敢再露出轻慢,问这位师叔祖“可有办法化解”

    师叔祖道“孽障的根在殿下身上,殿下杀戮过重,祸及妻儿,才招致冤魂缠绕不散。”

    梁潇冷哼“本王刀下没有冤魂,若他们要来,尽管冲着本王就是,冤有头债有主,何必去欺负无辜妇孺”

    师叔祖道“就是因为殿下身上阳气重、戾气重,那些魑魅小鬼不敢靠近,这才招惹上了王妃。”

    他们说着,姜姮抬手捂唇咳嗽了几声。

    这些日子她的身体日渐孱弱,单单是咳嗽,已逼出满头冷汗珠,涔涔流下,愈显脸色苍白。

    梁潇的气势立即弱下来,他拢着姜姮,问师叔祖“可有化解之法”

    师叔祖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需得殿下去佛前跪拜忏悔,祈求我佛慈悲,庇佑王妃和孩子。”

    若是从前,梁潇听见庇佑二字只会嗤之以鼻,这会儿却老老实实应下,低眸看向姜姮,见她虚弱无力地趴伏在自己怀前,眼中不安愈盛。

    梁潇老老实实在佛前跪了大半夜,清晨回厢房,却听说姜姮的肚子又疼了大半宿,照例是医官来看过,却找不到原因始终束手无策。

    姜姮半躺在榻上,脸色又白了几分。

    她见梁潇回来,疲惫地翻动嘴唇,道“辰景,我想我是逃不过这个坎儿了,若我当真当真逃不过,求你不要把我带下山,我只想埋身于山间古寺,听佛法纶音。”

    梁潇低斥“胡说”

    他将姜姮拢入怀中,让她枕着自己的膝,抬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道“我与佛祖说过了,若有孽障惩罚,尽可冲我来,莫要欺负无辜妇孺。”

    姜姮怔怔仰看他的脸,呢喃“辰景哥哥”她目光迷离,瓷白莹面透出不自然的红晕。

    梁潇将手背覆上她的额头,果然滚烫。

    他立即把姜姮塞进厚重被衾里,疾步出去唤医官进来。

    医官开了退热的药,兼施以针灸,折腾了大半天,才终于把热退下去。

    梁潇原本遣人去金陵召御医来给姜姮看,那是个年逾七旬的老御医,腿脚不灵敏,无法攀上陡峭的玉钟山。御医唯恐耽误差事而被摄政王降罪,便举荐自己的徒弟,太医署丞孙玮。

    虞清本在犹豫,但山上再度传来消息,摄政王妃缠绵病榻,摄政王屡次派人催促御医上山,言辞凌厉含怒。

    虞清不敢再耽搁,便带着太医署丞孙玮上山。

    孙玮给姜姮把过脉,避开姜姮,于帐外冲梁潇低声道“情况不妙,只怕”

    梁潇脸色煞白,艰难开口“不妙到什么程度”

    孙玮深揖为礼,低声喟叹“王妃玉体本就孱弱,数度惊悸,常年忧思,这孩子本就该保不住的,撑到如今,已近油尽灯枯。”

    梁潇只觉有山峦轰然倾塌,耳边嗡嗡作响,半天才找回神识,怒道“哪里来的庸医医官都说无恙无恙,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偏就这么严重”

    孙玮躬身,不卑不亢“若医官医术高明,摄政王又何必千里迢迢召御医”

    梁潇哑口无言。

    他说得是事实,姜姮时常腹疼高热是事实,医官屡屡诊不出缘由也是事实,姜姮的身体肉眼可见的一天天虚弱下去,可他们就是说不出所以然且束手无策。

    梁潇的神情几近崩坏,身体轻晃,倾然欲倒,哑声说“你去与医官们商量商量,可以把孩子拿掉,也可以想别的法子,本王只求你们保住王妃的性命。”

    孙玮面露不忍,叹道“太晚了,现在落胎只会加重王妃玉体的衰败。”

    饶是这样说,孙玮还是去与医官们就脉案药方闭门商量,孙玮刻意将话说得严重,那些医官屡屡查不出姜姮腹疼的原因,承受了太多梁潇的怒火,早就方寸大乱,虽然是商议,却在无意识中被孙玮牵着鼻子走了。

    呈到梁潇面前的结果,自然是玉体病重,时日无多。

    当夜,梁潇再度进入佛堂,在佛前长跪不起。

    宝相庄严高坐,悲悯俯瞰世人,香案上烛火煌煌,映落一地斑驳虚影。

    梁潇的声音飘荡在宣阔的佛堂中,和着寂寂寒风声,凄落怅惘。

    “各方神灵在上,梁潇拜会。数年杀戮,自知罪孽深重,不求宽赦。但求佛祖明察,内子无辜,不该承担此等恶果,求您保佑,让她活下来。有什么报应,梁潇愿一力承担。”

    他连磕十几个头,磕得额头出血,仍旧不停。

    还是姬无剑慌慌张张地进来,道姜姮又开始发热。

    梁潇慌然起身,趔趄了几步,险些摔倒,才在姬无剑的搀扶下勉强站稳,跟着他去厢房。

    姜姮烧得满脸通红,如凄艳绚丽的梅花开在皑皑雪地上,双眸半合,神思游离,嘴唇微微翕动,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梁潇靠近,听到她嗓音绵软,糯糯脆弱“辰景哥哥”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叫过梁潇了,烧得神志混乱时,反而叫个不停。

    梁潇将她拢进怀里,轻声道“我在,我一直都在。”

    姜姮嗫嚅“我喜欢你,活到这么大,我拿出了最大的勇气去喜欢你,不惜反抗世俗伦理,父母媒妁,可是”

    她眉宇紧皱,有泪珠滑落,烛光里分外晶莹可怜“喜欢得好累,喜欢得好疼,你让我一败涂地。”

    梁潇心如刀绞,紧拥住她,不住地说“对不起”,可是她却再无反应,于他怀中沉沉昏睡过去。

    这一睡整整一天两夜,再醒来时,正是晨起,窗外天光澄净,有海棠依枝灿烂盛开,灼灼明艳,美得像画卷a4

    梁潇正跪在佛堂里祈求佛祖垂怜,听闻姜姮醒了,慌忙赶回来。

    姜姮这会儿的气色极差,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青紫,偏偏精神头还可以,葡萄珠似的眼睛滴溜溜转,贪恋地看着窗外美景,想要出去玩。

    梁潇看着这样的她,莫名想起许太夫人过世前的样子,心里有不祥预感,让孙玮过来看,他把过脉,却只冲梁潇摇头。

    姜姮裹紧白狐裘,坐在榻上,温恬虚弱地笑,冲梁潇撒娇“你带我出去吧,我想看海棠花。”

    梁潇眼眶微红,喉间有酸涩漫开,强忍着冲她微笑点头,将她打横抱出了屋。

    满园海棠花飘,花雨绚丽,阳光烂漫,梁潇抱姜姮坐在盘地而生的藤蔓上,仰头看天边一双云雁高飞。

    姜姮被阳光晃得眯眼,声音低弱“辰景哥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梁潇立即道“你说。”

    “我天性喜好自由,我希望在我死后不要把我葬入摄政王陵寝,就把我埋在这佛音缭绕的圣地,让我吹山风,赏山花,自由自在的。”

    梁潇轻抚她的手腕,不敢用力,在无边痛楚里点了点头“好。”

    “还有,我不想以摄政王妃的身份落葬,想以姜氏女的身份长眠地下,待百年后,我想我的爹爹和兄长陪着我。”

    梁潇呼吸滞涩,像有薄刃割剐心瓣。他轻声应下,终究是同意了。

    姜姮冲他微笑,眉宇尽皆舒展,笑得温婉柔丽,明艳倾城。

    她低喃“不要停椁,不要大办丧仪,尽快落葬,把省下来的钱给保育院的孩子们,就当是我最后再为他们做一件事。”

    梁潇泪如雨下,不停地颔首。

    姜姮抬眸端凝他的眉眼,目光一寸一寸游移,唇边有落花绽放“我希望这天地清朗,人间太平,盛世喜乐,百姓安康。”

    梁潇声音低颤“我能做到,姮姮,你相信我,我定然能做到,我会把这人间变得越来越好,把颠倒的一切都扶正。”

    姜姮粲然一笑。

    结束了,永以为诀别,此生不相逢。

    有微风迎面扑来,撩起裙袂飘扬,落花追逐纱幔,美得缥缈如幻梦。

    姜姮抚上梁潇的手背,指骨冰凉,像少女时暗暗偷恋那个冷漠的少年,追逐他的身影,因他的亲近疏远而骤喜骤悲,带了些忐忑,患得患失。

    仿佛时光从未流逝,他们依然站在原处,两情相悦,有幸福圆满的未来在等着他们。

    她轻启贝齿,声音轻微,带了些释然“辰景哥哥”

    梁潇连声应她“我在,我在,我在”

    滑凉柔腻的手倏然自他的掌间滑落,纱袖翩然,撩起一阵微风。

    她的脑袋歪进自己怀里,双眸轻合,神情安恬宁谧。

    已经永远地沉睡在他的怀抱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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