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93章

小说:权臣妻 作者:桑狸
    若放在往常,梁潇会毫不犹豫回他一声冷嗤,可今日他只枯着眉沉吟片刻,便轻飘飘地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是无话的,静默良久,一个站在窗边赏景,一个在书案前翻了几页古籍。

    姜墨辞终于意识到把关系极为微妙的两个人扔在这里有失待客之道,匆匆折返回来,冲梁潇道“我们这就去章台行宫向姮姮报一句平安吧。”

    三个男人是骑快马走了一段,但姜姮还活着以及住在章台行宫终究是个秘密,在临近行宫的几条街衢三人改乘马车,一路隐蔽地驶进行宫。

    姜姮见到兄长终于舒了口气,正依偎在他怀里问寒暖,蓦地,她注意到梁潇的手臂上缠着绢帕,像是有伤。

    她轻抿了抿下唇,没有问出口。

    倒是姜墨辞扶着妹妹的胳膊,极为郑重地道“多亏了辰景,他为救我不惜孤身涉险。”

    梁潇紧凝着姜姮,心道她要是敢对自己说谢谢,他立即扭头就走。好在她只是盈盈望了他许久,便把目光收回来了。

    在一旁盈盈凝望的还有顾时安,他痴愣看着姜姮,目光里多了些欲语还休的复杂沉淀。

    姜墨辞注意到几人之间那撕扯不清的混乱的关系,不着痕迹地将妹妹揽到身后,提议把酒庆祝脱险。

    一说酒,姜姮和梁潇同时道“不喝酒。”

    姜墨辞怪异地看他们,他们各自把头偏开。

    酒不能喝,饭还是能吃的,这些日子梁潇往章台行宫送了几个好厨子,很快便料理出一桌飘香的肉糜鱼脍。

    席间众人话都很少,最后将要散时,姜姮叫住了顾时安。

    她看向梁潇,“我想单独和他说几句话。”

    梁潇剑眉微拧,神情是别扭的,但没说什么,负袖走了。

    日暮时分,天光垂暗,廊庑下垂着篾帘,遮住了斑斓绚丽的余晖,落下细细碎碎的影络。

    花廊杳长,姜姮在前面走,顾时安跟在后面。

    终于走到尽头,松柏蓊郁,悄寂无人。

    顾时安见姜姮回过头,正想冲她笑一笑,便听她问“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顾时安一怔,那精心将要铺陈开的柔润微笑霎时僵在唇边,再难绽开。

    他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呢”

    姜姮稍愣了愣,是呀,她问这个做什么。滚滚洪流激涌而来,她不过是被困在孤舟上的一个普通人,阴差阳错卷入其中,所求不过是带着女儿余生过安稳的日子,她又能管得了什么

    管来管去,莫不是要再把自己陷进去。

    姜姮深呼了口气,摇了摇头“就当是我多嘴问了一句,你不要跟别人提起,你走吧。”

    顾时安凝着她的脸,目光深邃,仿佛想通过她这张绝美的面容看清楚她内心所想,看了许久,默默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令。

    “这是殿阁大学士的玉令,若你想见我,尽可拿着它去我的府邸找我。”顾时安挺着胸膛,带着几分骄傲“我的府邸,你只需去街上随便打听便可知。”

    谁能想到呢,几年前他还是襄邑那小县城里一文不名的小县令,如今已是名满天下大权在握的殿阁大学士,他再也不必因为几两银子而克扣姜姮,若她愿意,他可以给她余生富贵无忧的生活。

    姜姮接过玉令,笑说“我就知道,你是要做大官的。”

    想起那段往事,两人各自唏嘘,却都没露出来,相视一笑,各道保重。

    接下来京中生出不小的变乱。

    端州节度使高从善得知为他出头的林凉身死,连夜带着亲卫逃出金陵,直奔封地。

    入谒武将未奉诏私自离京是大忌,摄政王梁潇震怒,下令集兵出剿高从善。

    谁道剿贼的诏令刚刚发布出来,高从善亦在端州竖帜造反,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清的是谁,大家皆心知肚明。

    梁潇戎马倥偬近十年,从未遇敌手,怎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当即整兵要亲自挂帅应敌。

    高从善刚刚击退犯境的北狄,所辖皆是骁勇善战的精锐,可想而知这是一场硬仗。

    朝堂刀光剑影,一触即发,内宫却安静,萧瑟秋风穿廊过,细碎碾过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崔兰若一袭赭罗鲛绡斜襟裙,戴花月玉冠,缀着东珠的丝履轻轻走过,在宫都监的指引下进了太后的寝殿。

    她跪在綦文丹罗帐前,轻声回话“高从善在离京前,官家曾秘密去见过他。”

    “官家授予他手谕,要他代官家除国贼,高从善出京的玉令也是官家给的。”

    帐内传出崔太后几声戏谑“这国贼是”

    崔兰若低眸回道“自然是摄政王。”

    崔太后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已“辰景啊辰景,这就是你精心挑选不惜违逆哀家也要捧上位的明君。一朝羽翼渐丰,人家就容不下你了。”

    崔兰若按捺下心头的紧张,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没有异样。

    过了许久,崔太后终于笑完,冲崔兰若道“你做得很好,且回去吧,有任何风吹草动记得来禀。”

    崔兰若点了点,又装出几分担忧“姑姑,我兄长可找到了”

    崔太后道“时安正派人找着,你放心,许是世道乱他不知躲去了哪里,只要细细搜索下去,总能找到的。”

    崔兰若感激地应声,深深稽首,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她一走,崔元熙便从屏风后钻了出来。

    他摇着折扇,依旧是陈年端贵世家公子的模样,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是时候了。”

    坐在崔太后身侧的顾时安正低头削着苹果,小刀在修长的手指间灵巧游走,漫不经心道“仔细些,这丫头别是在糊弄咱们。”

    崔元熙摇折扇的手一段,随即嗤笑“她图什么早年喝了那么些避子汤,早就生不出孩子了,难道还指望自己圣宠不衰吗再者,她还指着你顾学士给她找兄长呢。”

    顾时安道“我找过了,没找到,正打算再派人往更远的地方找。”

    崔太后倚着美人靠,懒懒道“差不多行了,等这些事过去,也就用不着她了。”

    顾时安心底对这些人甚为作呕,偏面上清淡如水,半点都没露出来,将削好的苹果搁进一旁的霁釉瓷碟里,双手奉给崔太后。

    崔太后冲他一笑,抬手接过。

    崔元熙在一旁看得有趣,对顾时安多了几分轻慢,道“顾学士可真是会伺候人。”

    顾时安的好颜色是用来迷惑崔太后的,对其余阿猫阿狗则无这个必要,他当即冷了脸,崔太后也没好气道“你会说话就说,不会说话就闭嘴。”

    崔元熙也不生气,大咧咧坐上窗边横榻,道“那现下便说说正事吧。”

    “战事一触即发,我们尽可以等着高从善和梁潇两败俱伤之际出手把他们都除了,再让兰若一碗药毒死那皇位上的小崽子,把弑君的罪名推给梁潇。到时阿姐再在皇室宗族中择选稚幼听话的孩子,垂帘听政,挟天子令诸侯。”

    顾时安不屑道“说得倒轻巧,高从善手中有十万精锐,摄政王更是深不可测,咱们有多少人能当那背后的黄雀”

    崔元熙道“当年我入襄邑时身边是跟着先帝遗留下的一万禁军的,那关西道节度使虽然不中用,可也给我留下了几万人,如今正潜藏在京中各个角落里。只要运筹得当,这些人足够了。”

    他上下打量顾时安,笑道“这些日子你顾学士帮着太后笼络朝中众臣,不也收货颇丰吗”

    崔太后阖眸忖度,她十分喜欢当那坐收渔利的渔夫,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若是错过这一茬,也不知还能不能等来。

    这些年她过够了憋屈的日子,迫切地想要改变自己的处境。

    她忽的睁开眼,一双美眸精光流转“就按元熙说得办,时安,你再去联络朝臣,择选出忠诚牢靠的,让他们依次来见哀家。”

    顾时安端袖揖礼应是。

    崔兰若回到崇政殿的时候,荣康帝还在午睡。

    她放轻了手脚,从书匣中寻出一本当下时兴的话本游记,坐在南窗下接着天光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那情节是勾人的,可总让她游离天下,不由得想起与姮姮和晏晏在槐县的日子,她心旌荡漾,觉得那日子离自己又近了一步,不禁唇畔含笑。

    正无声地微笑,手边倏然多了一盏灯。

    她仰头看去,见荣康帝披着一件外裳站在身边,手还在灯罩上,温声道“小心眼睛。”

    崔兰若忙站起身,冲他敛衽鞠礼。

    荣康帝早就免了她的礼,可她执意不肯,非要守着御前的规矩,和寻常女官一般。荣康帝历来拿她没什么办法,只有随她去。

    他坐在崔兰若坐过的地方,随手翻看她的话本,问“刚刚崔太后把你叫去了”

    崔兰若道“官家放心吧,该说的我都说了,一字不差。”

    荣康帝今年才十六岁,可十分老成,褪去故意做出来的顽劣不羁,显得过分幽邃深沉,静默中多了几分怅惘“这么说,事情快要了结。”

    崔兰若顺势奉承他“是,若一切顺利,官家很快就能乾纲独断,政由己出了。”

    荣康帝笑看向她,眉间有些微忧郁“可是朕不想结束得太早,结束了,就意味着你要离开了。”

    崔兰若一怔,道“我迟早要走的。”

    “就不能留下吗”

    崔兰若默了片刻,含笑摇头“我不喜欢这里。”

    荣康帝无奈地向后仰身,双手支撑住身体,仰看她,俊秀的面上铺满苦涩“朕真是不明白,这里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堂兄的姮姮也不喜欢,你信不信,等你走了,有得是女人喜欢,会费尽心机往这里面挤。”

    崔兰若被他逗得笑出了声“那臣女就提前祝官家夫妻恩爱,子息满堂。”

    荣康帝不说话了,只静默地盯着她看,看得久了,脸上有了些幽怨凄清。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这些年的梁潇,翻手可覆万民,覆手可救苍生,大权在握,威风凛凛,可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原来是心底至关重要的部分缺了一块,这一块缺失,哪怕在别处垒得再高,也难以弥补。

    荣康帝才十六岁,人生刚刚开始,可是已经觉出一种孤高寡绝无奈的悲凉。

    内宫暗流汹涌,而那位“大权在握,威风凛凛”的摄政王却早早结束了今天的朝会,整装一新,去了章台行宫。

    原因无二,今日是晏晏的两岁生辰。

    晏晏两岁了,聪慧灵巧,会说许多话,席间也很乖巧地黏着梁潇,让抱让亲,可就是不肯对着梁潇叫一声“爹爹”。

    梁潇哄了许久未曾如愿,见晏晏打起瞌睡,双目水润,便最后亲了亲她的脸颊,让乳母抱下去休息。

    晏晏走后,侍女们将膳桌收整干净,捧着残羹冷碟齐齐退了出去。

    姜姮正对着灯烛给晏晏做冬衣,梁潇看得眼热,想起了姜姮曾经给他做过的香囊,唯一的香囊,却是为了哄骗他要逃跑,最后还被她亲手给烧了。

    他压抑下心底的酸涩,凑上去问“姮姮,你能不能给我也做一件冬衣”

    姜姮执针线的手一顿,随即微笑“我的针线活做得很一般的,也就晏晏年幼不懂事,不知道嫌弃。”

    梁潇忙摇头“我也不嫌弃。”

    说完这话,立即觉得不妥,想再改再补救,可又不知从何补起,宛如他们之间的关系,明知千疮百孔亟待修补,却又不知从何着手。

    他能给出来的,从来不是她想要的;而她想要的,亦从来不是他想给的。

    梁潇在心底哀哀叹息,终于放弃了执念,凝着姜姮的侧颊,说“收拾行李吧,过几天我就送你和晏晏走。”

    姜姮本来已经重新低下头缝衣,闻言再度停手,抬头看向梁潇。

    梁潇从桌底搬出一方不小的匣子,放在桌上,起身打开。

    里面是一些宝钞,分散于各个钱庄,若合计起来少说也有五十万两。再有就是一些轻巧灵便的赤金叶子、银锞子,还有一些田契、地契。

    梁潇道“我给你办了一份新的籍牒,没有人知道,足可帮你隐姓埋名一辈子。”

    “哦,对了,还有这个。”梁潇从角落里拿出一方髹漆檀木盒子,打开,里头装着那一对蛇鳞金镯子。

    他微笑“这镯子也算随你历经磨难了,当初你把它们留在了襄邑的别馆里没有带走,我就把它们收了起来一直带在身上。好歹你是陪嫁之物,留着做个念想,将来传给晏晏也好。”

    姜姮接过镯子,默默地看向梁潇。

    梁潇脸上挂着轻快的笑,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份房契,“这是你在槐县开的那间书铺的房契,我计算过了,刚开始利润微薄,几乎都交了租子,我干脆把那房子买下来了,你若是喜欢,可以继续回去开书铺,不过”

    他笑意微敛,倏地神秘起来。

    姜姮被他撩起好奇心,抻头问“不过什么”

    “那些秀才忒得孟浪,见你长得漂亮就天天去缠着你,你得雇几个魁梧能打的护院,若是苗头不对,立即打出去。”

    姜姮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看来他是派人去槐县了解过她的生活了。

    真是奇怪,从前他胡乱吃醋无理取闹时姜姮只觉得烦,而今却觉出几分可爱。

    大约是因为他要放她走了吧。

    交代完所有,梁潇长舒了口气,环视这间寝阁,略有感慨道“也不知你这些日子在这里过得开不开心。”

    姜姮点头“开心。”

    她没有敷衍,没有说谎,这里的日子衣食无忧,平静宁谧,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有孩童绕膝作伴,简直可以说是无忧无虑的。

    过去的十年,自从嫁给梁潇,她没有一日不再盼望着这样的生活。

    梁潇得到肯定,欣慰道“那以后你再想起我时,可不可以把那七年的混账都忘了,只记得这些快乐的日子”

    姜姮定定看着他,没有应声。

    梁潇心中明了,却不再强求,他道“我要走了,你和晏晏走的那天我大约不会来送,所以今晚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能不能让我抱抱你”

    姜姮垂下眸子,轻点了点头。

    梁潇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靠近,张开双臂,将她环入怀中。

    他的怀抱坚实温暖,如山海环绕,让人无比心安。姜姮放松身体,软软伏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的心跳。

    许久,梁潇那如裂玉般的嗓音响在耳畔。

    “姮姮,你还是把我忘了吧,把我那很多的坏和一点点的好都忘掉,轻轻松松地过好下半辈子。我不再强求你什么了,你可以嫁给喜欢你、对你好的人,只是这一次一定要看准了眼,嫁个好人,让他一辈子疼你爱你。”

    姜姮眼眶微酸,强忍着不哭。

    梁潇最后紧紧抱了抱她,霍得松开,起身就走。

    生怕自己后悔似的,走得极快,步履生风,须臾便消失在庭院里。

    姜姮偏头,目送着他离去的方向,终于落了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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