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94章

小说:权臣妻 作者:桑狸
    往后几日,梁潇果真不再来章台行宫。

    姜姮开始留心外面的事,从内侍女官口中高从善势若破竹,已经打到离金陵不足三十里的州县。

    这是擅长征战的老将,姜姮在闺中时便听到过他的大名,与父亲一南一北驻守大燕门户,铁骑飞将,美誉在外。

    梁潇这一回大约是遇上劲敌了。

    姜姮托腮看向窗外,寒风吹打枯枝,将檐下垂落的灯笼摇得飞晃,穗子在风中狂舞,似成痴癫狂的舞姬。

    前些日子羽织曾来找她,说她给玉徽写信,可总也没有回音。

    姜姮心道怎么可能有回音呢梁潇只是在明面上说送玉徽和曹昀回了老家,但怎么可能真回老家,他们现下肯定隐居在某个州县里,过着衣食富足安稳无忧的生活。

    梁潇一定会为他们安排妥当的。

    他已经把身边的每个人都安排妥当了。

    姬无剑很快领着人亲自来了,他备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将梁潇给她准备好的东西都装上了车,还有一些宝钞是有专人运送的。

    姬无剑道,梁潇安排了家奴事先到槐县安家,都是跟在他身边忠心耿耿经过考验的,根苗端正,至少可照顾姜姮和晏晏两代人。

    姜姮说不出话来,只能沉默应下,见姬无剑佝偻着身子忙前忙后,她忍不住问“阿翁有何打算”

    姬无剑愣了少顷,随即和善一笑“奴能有什么打算奴这辈子是要永远跟在殿下身边的,殿下的打算就是奴的打算。”

    姜姮缄然片刻,从竹箧中拿出一件新衣。

    是帝释青的斜襟缎衣,封襟绣了朵墨玉兰,除此之外再无缀饰,姜姮解释“时间太紧,我连夜赶制出来的,针脚有些粗。”

    姬无剑反应过来这是姜姮给梁潇做得衣裳,忙笑说“不粗,不粗,殿下见了一定会高兴的。”

    临行的诸多事宜虽然繁杂,但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有姬无剑亲自坐镇,一切倒也顺利。

    只是在走之前,姜姮收到了玉徽的来信。

    信封上没有地址,但展开纸笺,却能辨出是玉徽的笔迹两人好歹同窗数年,对彼此那一爬字都熟得很。

    洋洋洒洒十几页,也没有什么要紧内容,更多的是在回忆她和梁潇在吴江生活的那段岁月。

    那是梁潇从来不肯让姜姮知道的微时。

    姜姮始终不敢往下看,只看了头先几页,就把信锁在了匣子里。

    一直到她和晏晏离开章台行宫的那日,晏晏在马车上睡着了,她觉得无聊,随手找出了信笺,开始翻看。

    字句间隐有墨渍化开,可以想象玉徽边书边落泪的场景。

    姜姮看完了一整封信,只觉随他们兄妹历了一场数年难以释怀的劫难,心底酸涩沉闷,半晌走不出来。

    她想象不出那个爱护姐妹正义良善却饱受委屈的梁潇,岁月已将变得面目全非,可正因为想象不出,才让悲彩愈加浓郁。

    她靠在车壁上,阖眸,有泪珠不断地顺着脸颊流下,晏晏醒来,咿咿呀呀地抬手给她抹泪。

    姜姮将晏晏搂进怀里,马车蓦地停下了。

    她撩开帘子看出去,见已到了城门口,小厮正在与守城官核验籍牒和路引。

    姜姮闭了闭眼,摸出顾时安给她的玉令,扬声冲小厮道“回去,我们回去。”

    深夜悄寂,王府院落里石灯幢幽幽亮着,映照出满院人影。

    若有人旁观,定会惊讶,因为像护院似的站在院中的,皆是朝中三品以上、手握重兵的武将。

    他们追随梁潇多年,浸染朝局宦海,出了这院子,皆是一呼百应的主儿,可偏在梁潇面前,得像下人似的规规矩矩站着回话。

    梁潇一袭墨青锦缎便服,坐在太师椅上,品一口清茶,话说得甚是轻飘。

    “高从善比料想中的更难对付,他所过之处,不光坚固城池挡不住他,更有许多武将主动投降,眼看就要打进京来,本王要与诸位商议一二。”

    有热血刚直的武将站出来,挥着臂膀道“一个高从善有什么可怕的就算一时势猛,又怎可能是摄政王的对手”

    梁潇含笑看他,“可这里头还牵扯出一些别的事。”

    “本王怀疑,高从善离京前是拿了官家手谕,那些投靠他的武将都是世代忠君的,若高从善手里没点东西,他们是不可能追随他反叛的。”

    “所以,解决了高从善可不够,还得解决一下高从善的主子。”

    此话一出,院中骤寂。

    荣康帝虽然登基年数短,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和先前的荣安帝甚至淳华帝都不同。他聪敏纯善,勤俭务实,有朝一日定会成为明主。

    就算他不是明君,诛杀一个造反的节度使也与犯上弑君有着本质的区别。

    梁潇扫过沉默的众人,俊逸的脸上依旧挂着笑“你们都了解本王,生死攸关之际,本王不喜欢心有二志的人。话先说明白,若不想干的,本王也都替你们安排好了。”

    他抬了抬手,便有小厮搬出几十只箱子。

    “这里头有成摞的籍牒、路引、宝钞。若舍得下名位,过来拿一份,带着家人隐姓埋名过活去吧,里头的钱够你们一辈子荣华富贵。本王安排到这里,也算全了咱们的情谊。想走的现在就走,本王绝不怪罪,可过了今日,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本王定斩不赦。”

    话说得明白了当,众人也都了解梁潇的脾气,没有再废话的,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开始有人站出来,朝梁潇跪地磕头,搬起箱子走人。

    走了一小半,留下一大半。

    梁潇扫过众人,眼底有不忍一闪而过,但如掠影短暂,无人察觉,他道“还有想走的吗这么些年刀口舔血,你们就没觉得厌倦吗”

    剩下的人静默了片刻,又有几个站出来磕头搬箱子走人。

    终于想走的都走了,剩下的说什么都不肯走。

    梁潇道“此战胜负未明,本王会提前把你们的家眷都安排好,先分批出城,银钱本王出,你们各自回去专心备战。”

    众将以为这是他疑心病又犯了,在拿家眷做人质,没有当回事的,正是表忠心的时候,铮铮然应是,各自回去备战。

    他们走后,梁潇凝着空落落的庭院,半天没言语。

    还是虞清沉不住气,上前道“都是对殿下忠心耿耿的人。”

    梁潇玩弄着茶盖,在瓷器清脆的碰撞声中道“对啊,都是对我忠心耿耿的人,忠心到不惜叛国弑君。”

    自始至终他都是清醒的,比谁都明白,今日之困局是如何造成的。

    当年梁潇自微势和虎狼环伺中崛起,不得已,要不择手段自保攀爬,结交了一群同样狼子野心狠毒手辣的人。

    他何尝不知这些人终有一日会成朝廷隐患,但他别无选择,因他的敌人各个嗜血狠厉,若他但凡有半分心慈手软,立刻就要被吞得骨头渣都不剩。

    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终成了今日之局面。

    梁潇抬起凉茶一饮而尽,喟叹道“他们各个手握重兵,若留着,势必成祸,将来天下干戈四起,疆土分裂,受罪的还是黎民百姓。所以,只有委屈他们一下,让他们去死了。”

    他咽下茶水,莞尔“不过没关系,本王陪着他们一起死,也算全了这段征战沙场生死与共的情谊。”

    虞清紧摁住佩剑,道“殿下,您一定有办法的,您满腹韬略,天赋英明,怎么会想不出让自己活下来的方法”

    梁潇摇头“他们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若开战当日本王没去,他们怎肯率军入阵再者”

    他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世上并没有人需要他了。母亲去世了,弟妹各有自己的人生,姐姐正巴不得他死,姜姮姜姮也期望离他越远越好。

    这个玉石俱焚的计策是他在玉钟山上想出来的,也只有在痛不欲生的境地里才能想出这么惨烈的计策。

    有趣的是,一旦定了这条路,他竟觉得无比轻松,好像兜兜转转,这合该就是他要走的路,路的尽头就是他的宿命,他的救赎。

    人活一世都有件要做的事,也许,上天本来赋予他的命运就不是什么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而是要清肃朝中毒瘤,还这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小厮来禀,说聂雪臣求见。

    虞清忙擦干眼泪,退到了一边。

    聂雪臣呈上了两本册子。

    这些日子他奉梁潇之命在结交朋党,排斥异己,凡俯首听命的,皆视作忠心之人记在了红册上,凡顽固不化誓死忠君的,皆拉入牢中一顿拷问最终记在了绿册上。

    梁潇拿过册子,含笑冲聂雪臣道“你有功,本王准许你随本王一起征战,若此战得胜,你便是开国功臣。”

    聂雪臣惊喜万分,忙磕头谢恩,喜滋滋地退了下去。

    梁潇瞧着他的背影,眉眼弯弯,尽是嘲讽“朝中有这等官,何愁政治不腐,民怨不沸。”

    此话刚落,小厮又来禀,说世子回来了。

    是梁潇把辰羡叫回来的,他安顿好姜姮和晏晏后,左思右想,最放心不下的竟还是辰羡。

    辰羡又恢复了年少时褒衣博带的打扮,文卷气满满,神采奕奕而来,让梁潇看着好一通羡慕。

    他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命人添了热茶,道“我曾与你说过,姮姮的心愿是希望这天地清朗,人间太平,盛世喜乐,百姓安康可是你知道这有多难。满朝奸佞,暗流激涌,社稷已经腐到根子里去了,非破开皮肉刮骨疗毒不可治。”

    辰羡想搭话,被梁潇一摆手摁住“今夜你就听我说。”

    “可破开皮肉刮骨疗毒未必不可能,若当真实现了,必然是天朗气清日月一新的。但你不要天真到以为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畅所欲言,毫无顾忌地推行新政了。”

    “历代革新者鲜少有好下场的,并非是他们的理念做法错了,而是损碍了旧贵族的利益。”

    “你砸人家饭碗,人家就要与你拼命。这一点,再过几百年几千年都不会变。”

    辰羡认真听完,面露疑惑“大哥,你究竟想说什么”

    梁潇道“你不适合做一个革新者,你没有这样的城府与本事,将来不管新政推行到哪一步,你都要沉住气,安安心心在国子监里教书,不要再参与到这些事里。”

    “这些事自有人做,他比你合适百倍。”

    “以后执卷教书,承继王爵,安安稳稳做个富贵闲人。”</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