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回到槐县,先带着晏晏住进了邸舍,想着休息几天,再出来转转寻间合适的院落。
谁知她刚抵达槐县,便有人找上了门。
来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约莫四十岁,手上拿着半块玉令为信物。
看到那半块玉令,姜姮才想起梁潇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在章台行宫里的时候他就说,他安排忠诚可靠的家奴提前来槐县等着,会照料她和晏晏。
来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约莫四十岁,手上拿着半块玉令为信物。
她从袖中摸出了另外半块玉令。
玉质莹润,缺口对在一起,严丝合缝。
那老夫妇冲姜姮鞠礼,也不多问,只道“娘子若是要寻住处,尽可交给老奴们办,我们已将这槐县摸得透透,会给娘子相看一处合适的院子。”
姜姮看了看怀中一刻也离不得人照料的孩子,冲他们点头。
不出十日,老夫妇便找到了合适的院子。
院子在城中繁华街衢边的小巷中,并排三家院子,他们相中的是最里头的一间。
三进三出的宅院,平檐歇山顶堂屋,里头花树修剪得当,太湖石山边浅凿水渠,汩汩清流,煞是清雅宜人。
老夫妇解释“另外两户,一户是城中县太爷的表亲,一户是绸布庄掌柜,都是富庶本分的人家,娘子带着女儿与他们做邻居,将来关系处理妥当,也能有个照应。”
姜姮本也没想离群索居,这地方好山好水,屋舍明亮整洁,正合她的心意。
下午便与房主签下契书,去官府办了手续。
既去了官府,还有另一件事要办。
当初姜姮是匆匆逃离槐县,以荆沐的身份故意做出被匪寇截杀的假象,如今她回来,少不得会遇见从前的熟人,干脆先一步去官府恢复籍录。
梁潇也考虑到这一层,当初给她的籍牒和路引上,写的也是“荆沐”这个名字。
只不过他做事更细致,给“荆沐”杜撰了完整的身世来历,家人亲眷,姜姮甚至怀疑,就算有一天官府循着籍牒上的地址找过去,也能找到这些人。
天衣无缝的身份,去官府交涉时亦格外有底气。
当初本就没有见到尸体,是崔兰若和崔斌为帮她死遁,买通官府下的死于截杀的定论。
而今她这个大活人站在这里,只要再塞点银子,定个误判,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办妥户籍后,姜姮没忍住,抱着晏晏转去了她之前经营过的那家书铺。
沿街商铺皆大敞着门迎客,唯有这一间门扉紧闭,门上拴着锁链,姜姮从袖中摸出钥匙,将锁打开。
她以为会看见满室狼藉混乱不堪的场面,谁知将门推开,映入眼帘的是整齐的楠木书柜和柜台,柜上书籍竹简码得整整齐齐,还维持着她刚离开时的样子。
除了柜角边缘的蜘蛛网和桌面上的灰尘,一切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姜姮将晏晏放在柜台后的圈椅里,弯下身去摸她藏在篾竹箱子里的话本。
竟真叫她摸到了,那是一年前最时兴的话本,姜姮正看到最后几话,还没待看完结局,便接到辰羡被拘押的噩耗而匆匆返京。
后来她住在章台行宫,也曾派人去金陵街头寻这话本,可这话本的作者籍籍无名,其书作并未在京城刊印入市,寻书使无功而返,姜姮还很是失望了一阵。
明明还有许多事要做,但姜姮就是耐着性子收拾了一圈,自耳房找出从前用过的铜炉茶壶,烧了壶热水,用霁釉兰花盏盛了放在手边,把那本话本看完。
结局自然是落于俗套的大团圆,却看得姜姮心里暖暖的,她看书时总是盼望结局圆满幸福,看到最后一页,那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她高兴地弯身捧过晏晏的脸蛋亲吻,忽听门外有足音靠近,转头看去,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崔斌朝内探了个头,只见柜台后露出一截发髻,便回头道“妹妹你快来,这儿果真有人。”
姜姮心中一喜,忙站起身绕出柜台,见崔兰若风风火火地奔过来,见果真是她,双眸立即红了,飞快地扑上前抱住姜姮,语带哽咽“姮姮,你终于来了。”
那日京城生变,传言摄政王殒命,姜姮也不知了去向,崔兰若很是慌了一阵。
但她沉下心来想,觉得姜姮能消失得彻底且毫无痕迹,定是早就谋划好的,她赌姜姮若能脱身定会遵守约定再回槐县,干脆不再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找,直接带着兄长来了槐县。
姜姮他们是坐船来的,一路飘飘停停,走得甚慢,而崔兰若他们兄妹早就在槐县住了半月有余。
他们就住在书铺斜对面的邸舍里,生怕与姜姮错过,白天时常在附近转悠。
故人久别重逢,各自唏嘘,却又难掩欢欣,姜姮干脆让他们兄妹把邸舍退了,收拾行囊搬进她的新宅院。
那三进三出的院子,十数间厢房,正缺点人气。
夜间姜姮把晏晏哄睡了,便和崔兰若着寝衣躺在床上,说着女儿家的心事。
崔兰若能离开金陵,其实也是不容易的。
本来早就说好,做完那件事荣康帝就要放她走,谁知这些男人一个德行,事成后就开始耍赖,崔兰若很费了番周折才从皇城脱身。
说到荣康帝,崔兰若沉默了好一会儿,蓦地转过身,以手擎额看着姜姮,问“你第一回离开摄政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姜姮本闭着眼听她说心事,闻言睁开了眼,望着穹顶出神,恍惚道“很轻松,还有些慌,怕被抓到,怕将来自己生活不好。”
崔兰若眨巴着一双葡萄珠似的眼睛紧凝着她,问“你会不会有一中舍不得的感觉”
姜姮立即道“没有。”
她的语调陡然拔高,由娇柔变得尖细,把崔兰若吓了一跳。
她默默凝睇着姜姮,怔了一会儿,兀自躺回去,也学着她的样子仰望穹顶,幽若叹息“可是我有点舍不得了,他对我真好,从我娘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宠着我,惯着我,有一回我不小心把他弄伤了,虽然我脸上冷硬,可心里怕极了,那可是龙体啊,若真要与我认真,我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可他没有生气,还反过来安慰我没事,说寻常人家夫妻也会打闹,有什么”
她越说声音越低,直至最后,如一缕轻薄如烟的呵气,悄然散在幽谧冷寂的夜空里。
姜姮转过身展臂搂住她,问她“既然他对你好,那你为什么还要走”
崔兰若歪头凝思,道“他对我好,我便要把余生都搭上吗人,首先还是要对自己最好,这颗心只有装在自己胸膛才最值钱。”
姜姮笑了,花颜明净,笑靥柔婉,伸出手轻点了点她的鼻尖,“睡吧。”
崔兰若枕着姜姮的臂膀合上眼,过了许久,她轻声说“我们将来能生活得好吧。”
身侧许久无回音,她以为姜姮睡了,抬起手想给她拢拢被角,谁知身侧旋即传来姜姮的声音“不管能不能过好,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是我遵从本心的选择,不是受任何人逼迫。”
崔兰若细细品咂这句话,终于想通,冲姜姮笑了笑,安然合上眼入睡。
他们计划要将书铺再开起来,虽然姜姮手里有许多钱,但她依旧精打细算,节省着支出,把铺面简单修葺了一番,将积存的书拿出来翻检晾晒,经史子集等硬通货折价出售,而一些过时的志怪话本则半卖半送。
姜姮想了个主意,书铺重新开张时在门前支了个茶棚,买些糕饼蜜饯摆在桌上,吸引往来书客来边饮茶边看书。
书铺正对着茶肆,原本要去茶肆的商客瞧见这边有免费的茶水,纷纷过来瞧热闹,倒招来不少人气。
其中亦有东临书院的学子。
崔斌在后院忙着烧水沏茶,姜姮和崔兰若则忙着端瓯铺摆茶点,时不时还要应客人的要求去书柜找书,忙得不亦乐乎之际,几个褒衣博带的文秀书生来与姜姮说话。
“姐姐,你不记得我们了”
姜姮正踩着竹梯找出一本太平广记,抱着书回眸,见这几个小书生白面清秀,唇角含笑,甚是亲和。
她将书递给崔兰若,思索了一番,露出抱歉的笑容。
里面一个小书生十分失望地叹道“姐姐你忘了,我曾给你送过广进斋的糕点。”
他一说糕点,姜姮就想起来了。
当年她和辰羡隐居于此的时候,是有一个小书生总喜欢往她跟前凑,今天带着同窗来买些笔墨纸砚,明天带另一拨人来买些野记杂文,买完不走,总要围着柜台与姜姮磨会儿嘴皮子。
那时辰羡就讥讽过,说这些年轻人一代不一代,成日里不务正业,几时能拔魁中第为国效力。
她不禁笑道“人都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可看你们,怎么还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差别。”
这中差别倒不是说长相,而是给人的感觉。
记忆中的他们就是清风隽永悠游自在的模样,如今还是。
小书生略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我去年没考中,家里出钱让我继续在东临书院读书,再考两年后的。”
姜姮心说你要是还如此散漫,只怕两年后也考不中。但终究与人家不熟,这话若说出来未免交浅言深,只好说了些场面上的漂亮话。
小书生依旧捧场,不光自己,还招呼同窗买了好些书。
茶摊摆了三天,因对面茶肆掌柜遣堂倌来委婉地提了意见,姜姮思忖过后,将摊子收起来了。
做生意揽客靠得是信誉,做得是细水长流的买卖,声势打出去便罢了,也犯不上摆什么流水席。
那些茶点看着不起眼,却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日落歇业后,姜姮在后院理账,崔兰若和崔斌忙着在厨房里做饭。
这些日子他们忙起来时都是老夫妇在帮姜姮带孩子,晏晏自小皮实,并不认生,好带得很。
正是春意阑珊,初夏将至的时节,她身上的小袄越来越薄,小腿灵敏时常在院子里蹦来跳去,崔斌闲暇时会教她念几句诗。
柳絮如烟,花枝摇曳,晴朗净空下时常响起朗朗稚嫩童声,连带着日子也明快愉悦起来。
书铺的生意日渐兴隆,姜姮又雇了两个伙计帮着搬运书册,顺带做起来送货上门的生意。
东临书院的学子很多,并不是都和小书生似的家境殷实有闲四处逛,大多闭门苦读,文房用尽时总愁着浪费时间添置。
那小书生总想着找机会亲近姜姮,便承揽下这活计,日常帮同窗来书铺采买用具。
他来得多了,姜姮便觉得不妥,提出让伙计定时往书院送货。
起先只是为了摆脱那纠缠人的狂蜂乱蝶,除去成本和伙计的工钱,其实不赚多少。
姜姮看着那些艰辛求学想搏一个前程的学子们,总是带了些怜悯,将价格压得极低,唯恐他们承担不住。
后来,书院山长见她做生意厚道,便做主出面从她这里统一采买文房书籍,量上去了,纵然薄利,却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生意扩大,愈加忙碌,连带老夫妇都帮着捆书装骡车,晏晏干脆出去找邻近的同龄小孩子们玩,小县民风淳朴,孩子们都在街上聚堆嬉闹,街边货郎收了姜姮几文钱,会帮她看着孩子。
一日黄昏,天沉欲雨,他们忙活一天才把山长要的书包扎结实,崔兰若倏地想起家里没菜了,想出去买,被姜姮拦住。
“天快黑了,瞧着像是要下雨,别出去了,咱们凑合吃点吧。”
崔兰若点头应下,想出去寻晏晏,谁知晏晏自己回来了。
她不光回来,手里还拖着个竹篓,因身量小力气弱,那竹篓被拖在地上,掀起一片扬尘。
崔兰若拿起一看,见里头整齐码着青菜肉蛋,她问晏晏哪里来的,晏晏却是捂嘴嬉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崔兰若想了想,冲姜姮笑道“我看准是那小书生,前些日子我就看他私下里逗晏晏玩,这是对你情根深中,打定主意要给晏晏当爹了。”
姜姮道“别胡说,我多大他多大。”她抢过竹篓要给人送回去,却被崔兰若拦住,她笑道“你瞧这菜多新鲜,上头还沾着露珠,不如就收下吧。再者说了,你刚才还说将要下雨出门不妥,难不成真要给人送回书院,你让他同窗见了怎么想,他还做不做人了”
姜姮有些犹豫,崔兰若劝她“你若实在没那意思,改天见到他把钱还他就是。”
话这样说,第二日清晨书铺刚开门,那小书生就来了。
姜姮正在理当月的账,顺手摸出几个铜板推给他,道“小郎君,我家中有买菜做饭的人,不需外人多费心。你大好年华承寄家人期望,该好好念书才是,别枉度光阴。”
小书生正从袖中摸出螺钿胭脂盒,闻言一怔“什么买菜做饭我是做什么,让姐姐不快了么”
姜姮拨弄算盘珠子的手一僵,抬头问“不是你”</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