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一番,抬起手揉了揉额角,略显出些疲惫,冲严栩问“你伤得要紧吗我带你去医馆看看吧。”
严栩原本生龙活虎地要告状,一听这话,当即就变成了早春三月里那娇慵疲软的美人,迎风欲倒,柔柔弱弱。
“姐姐,不会耽误你太多事吧,我知道你最近挺忙的”
姜姮瞧着他,忽的抱歉地笑了笑“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书铺里还有些账需要理顺,无妨,让我的家人陪你去。”
她看了一眼崔斌,崔斌立即上前,客气地道“严郎君,请。”
严栩面容僵硬,呆愣愣瞧着他们,眼尾扫向在一旁看热闹的梁潇,暗淬了几分怨毒,当着姜姮的面却要继续扮演温善纯良,不敢发作,只得不甘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崔斌去了。
他们一走,姜姮脸上那虚假至极的笑容便彻底冷却,凉涔涔地凝着梁潇。
梁潇刚才打架耗损了些体力,嘴唇略有些泛白,却偏不想在这时候示弱,抱胳膊斜倚在路边茶肆的外廊柱上,冲姜姮勾唇“你不会真信了这毛头小子的胡诌,以为我有兴致找他们麻烦吧”
姜姮道“可是你却有兴致当街打架。”
梁潇的语调依旧慢悠悠的“他们要打我,难不成我老老实实站着任他们打么”
“是吗”姜姮娟秀的唇角噙着一点嘲讽,环顾四周,往后退了几步,道“你现如今沦落到这么凄惨,不自己动手就要挨揍了吗”
梁潇耳边一嗡,警钟大作,强掩饰住心虚,挤出一丝笑“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姮道“刚才官府派人来书铺了,说昨夜有人试图盗窃库房,被当场缉拿,连夜扭送,人证物证齐全,让我查看,有没有丢失别的东西。”
梁潇神情微僵,随即笑开“这不是挺好的吗稀里糊涂躲过一劫。”
姜姮凝着他这张俊脸看了许久,也笑,靥生双颊,明媚惑目“躲过一劫自然是好事,但你不会觉得有人喜欢稀里糊涂,永远被蒙在鼓里吧”
梁潇语噎,脸上那虚浮的笑渐渐敛去。
两人相顾沉默许久,姜姮道“还是要谢谢你,我警惕不足,太低估了人心之恶,若不是有你在,我怕是要吃大亏了。”
她将目光转向长街,正是炽阳鼎盛的时辰,众人忙碌,热闹喧沸,“我是真的感谢你,哪怕你并不是真的无处可去,但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回来,只要你不嫌耳房简陋。”
说完,她轻勾了勾唇角,转身离去。
梁潇倚靠着廊柱,半天没动弹。
他是脸皮厚,可也没厚到那份儿上,人家说出这样的话,还能没脸没皮地继续纠缠。
姜姮回书铺时,正见晏晏在门前和一帮小孩儿在玩,她今日显得心不在焉,嬉笑玩闹之余不时朝街衢的另一方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归来。
姜姮将她抱起来,抱进了书铺,把她搁在自己膝上,笑问“晏晏,你在等谁”
晏晏吮着手指,黏糊糊地答“等他。”
“他是谁呢”
晏晏沉默了良久,轻声说“爹爹。”
这让姜姮很是吃惊了一阵儿,她瞠目看着晏晏,见这小孩儿把拇指从嘴里拿出来,展开双臂环住她的脖子,用颊边亲昵地蹭她,道“他是爹爹。”
姜姮拢住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何尝不知梁潇同从前不一样了,又何尝不知近来这些事里他也没做错什么。只是她太想找个理由摆脱他了,才要小题大做,将他逼走。
她太希望槐县会是一片净土,一片没有梁潇的净土。
正当母女两相拥沉默的时候,门口传进货郎的喊声,姜姮将晏晏放下,领着她出去。
那货郎扛着货箱,上头摆着几支活灵活现的糖人,朝姜姮道“刚才有个郎君给了我钱,要我往这里送几支糖人,还要我嘱咐小姑娘,糖吃多了伤牙齿,记得分给小伙伴们一起吃。”
周围玩耍的孩子们纷纷围了上来,晏晏倒也大方,自己挑了个最喜欢的,剩下的便给他们分了。
姜姮以为事情告一段落,进了书铺理账,留心到晏晏举着糖人坐在铺前的石阶上,任孩童们如何疯闹,她不过间歇冲他们笑一笑,却没有再站起来加入他们。
她穿着纤薄柔滑的红色春衫,身体纤纤小小,可看背影却有种莫名的忧郁。
她小小年纪,已经会忧郁了。
过后几天,姜姮应官府之召,去了几趟。
果然和她猜得一样,是几个槐县原有的书商联合起来生事。东临书院是方圆几个州县里最大的书院,学子数百,书卷文房耗费繁多,原本是被这几个书商全包揽下的。
姜姮一来,不光要和他们分一杯羹,还和东临书院的山长走得颇近,这让他们产生了危机。
原先以为姜姮不过是个女人,想出来的也都是些对付女人的下三滥手段,谁知踢到了硬板,三番两回没得逞,反倒等来了上门捉拿的官差。
姜姮曾经和辰羡在槐县住过一年多,知道官府什么德行,办案几时这般利落猜到必是有人暗中使了劲儿。
梁潇从那日起就再没来过,耳房的杌凳上还有一只他的玉扳指,想来是那日他匆忙出门遗漏下的,崔兰若问过姜姮如何处置,姜姮想了许久,说暂且收起来吧。
没有梁潇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偶有烦恼,偶有波折,时光恰如春水向东流。
经过那场事端,姜姮亦开始反思,雇了几个长住书铺的伙计,同时宅邸里也雇了几个护院。
过了许久,严栩才上门。
姜姮其实知道,当街斗殴影响极其恶劣,很快传到了徐崇山的耳中,他将严栩拘在山中严加管束了一段时间,大约是他表现得还算好,近日才被放下来。
他带着刚出炉的广进斋糕点来的,秀面略显消瘦,笑容却依旧灿烂,声音温和讨喜“姐姐,你尝尝,还热呢。”
姜姮原本正在记账,见他来了,便放下手中的毫笔,将账簿合上,抬眸郑重与他说话。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不喜欢吃这些甜滋滋的东西了。”
严栩目中晃过诧异,这倒是他没想到的,在他固有的认知里,一直觉得这般娇滴滴的美人必然会喜欢松软甜蜜的吃食。
他半张了口想问姜姮喜欢什么,谁知姜姮先他一步说话。
她低眸凝着那绿髹漆盒装好的糕点,叹道“闺阁中吃过太多,随着年纪渐长,倒不怎么喜欢了。我可能跟你想得不一样,我每日想的都是茶米油盐,怎样照料孩子,连妆都极少敷了,更别说这些风雅消遣的东西。”
严栩已经彻底闭了嘴,老老实实站在柜台前听姜姮说。
她对于后辈倒是有几分宽容“你还年轻,前头有大好风景等着你,不要一时糊涂让自己往牛角尖里钻。”
严栩沉默良久,才喟然道“我懂了,姐姐不喜欢我。”
姜姮不禁笑出了声。
严栩懊丧地道“那姐姐喜欢谁那天那个当街与我们打架的男人吗”
听他提及梁潇,姜姮脸上的笑骤然冷却。
严栩紧盯着她的脸,将所有表情尽收于目,他有些不甘又颓丧地叹息“也没见他哪里好啊,总给人种阴森森的感觉,像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似的。”
姜姮不想与他继续谈论梁潇,只以一言概之“他同你,并没有什么分别。”
听到这话,严栩却高兴了,原本晦暗阴沉的脸上稍显霁色,大有拉着梁潇共沉沦的快意。
两人说了会儿话,严栩豁达起来,道“姐姐,你也别总把我当小孩,不成就不成嘛,我也不会强求的,以后我还来你这里买书,你卖的书便宜质优,我的同窗们都喜欢,山长还让我给他捎几本话本呢。”
姜姮实在难以将徐崇山那张温儒严肃的脸同风花雪月的话本联系起来,不禁笑道“这是怎么回事”
严栩环顾左右,倾身靠近姜姮,抬袖掩唇,神秘兮兮道“东临山上来贵客了,听说是从金陵来的,一直都是山长亲自招待,我们这些学生都见不到庐山真面目。这人好生奇怪,这么看是个尊贵的人,却像个女人家似的,爱吃蜜饯爱看话本。”
姜姮埋头做生意许久,不理尘间热闹,也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大人物离开金陵,但又想,兴许只是朝中要员,大概与徐崇山有什么交情吧。
她神游冥思,严栩却愈加虚玄起来“我知道是谁。”
姜姮叫他勾出好奇心,也压低声音问“是谁”
“顾相。”
姜姮的面容骤僵,半天没回过神来。
严栩未察觉到她的异样,仍旧得意洋洋地卖弄“那些日子山长时常把我交去亲自训导,有一日我留了个心眼,悄悄趁山长不注意去翻看了他留于书案上的私人信笺,有几封的底押红印是时安。”
“普天下人尽皆知啊,时安乃顾相名讳。”
姜姮神思游离,甚至没听清严栩后面又说了些什么,直等到崔斌和崔兰若买菜回来,天色迟暮,东临书院的门禁时间逼近,严栩才告辞。
过了没几日,便有书生上门,说山长邀荆娘子上东临山一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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