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番外:琴郎

小说:权臣妻 作者:桑狸
    伞外大雨如幕,伞内静谧宁幽,雨声哗啦啦响在耳边,两人挨得极近,彼此鼻息相交,熏香相融。

    姜姮看着梁潇那双幽邃温暖的眼睛,低头沉默,不接他的话。

    梁潇眼里的光骤然熄落,握着伞的手一紧,颓然垂眸也不再言语。

    两人一路再无话,很快走到了后院库房。

    库房外守着数十个身着蓑衣的护卫,见他们来了,立即入内报信,没多久,顾时安便撑着伞出来了。

    他身着墨缎襕衫,衣角浸在水洼里,脸色亦如沉夜阴雨天,湿漉漉的,暗沉沉的。

    看来案子果真很棘手。

    顾时安像是早就料到梁潇会跟着来,没什么惊讶,只是道“我已经将严栩锁拿住了,他不会伤到人。”

    姜姮想安慰他两句,但想到梁潇在身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冲他点了点头,拎裙往里走。

    自然,梁潇紧跟在她身侧。

    这一爿房屋修筑在背阳的方向,连阙六间,阴凉潮湿,一走进去,就只觉有股涔涔凉意从脚心往上渗。

    严栩被铁锁链绑在墙上,有五个执剑护卫就近看守,他一见着姜姮,原本胡子拉碴狼狈的脸上立即闪出点希望的光亮,冲着她哑声叫喊“姐姐救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干,我就是贪吃,我真的就是贪吃,那楚三干了什么我怎么知道”

    他想要往前扑,把铁锁链拽得咣当响,顾时安朝守卫扫了一眼,对方立即把出鞘剑刃横在严栩脖子前,厉声喝道“老实点。”

    严栩瑟瑟缩回去,靠着墙可怜巴巴道“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可有证据难不成大燕哪条律令上写着,找厨房开个小灶都是犯王法的”

    这话倒是问得正在关窍。

    其实姜姮也问过顾时安同样的问题,顾时安给出的答复是,严栩不止是唯一密切接触楚三的人,近来还频繁下山,出入市井,十分可疑。

    单拉出哪一条都不值得当回事,可偏偏这些事都集在一人身上,若说巧,未免也太巧了。

    顾时安之所以让姜姮来见严栩,是因为严栩声称,前段时间他频繁下山是去见姜姮。

    姜姮静了静心,问他“你再仔细想想,你下山除了去我那里,还去过哪里”

    严栩目中满是茫然惶惑“我就去你那里啊,给同窗带些文房书籍,一直磨到书院快要门禁才回去。姐姐,你可以给我作证啊,我什么时候走的这是做不了假的。”

    顾时安朝姜姮投去询问的眼神,姜姮冲他点了点头。

    此路不通,姜姮又问起楚三的事。

    “我就是觉得楚三做菜好吃啊”严栩抬起腕子,上面缠绕着铜锈斑驳的锁链,显得很艰难“我是云州人,楚三会做那边口味的菜,我吃得惯,所以点名让他做,这也有错啊”

    顾时安早就派人把严栩祖宗八辈查了个底掉,知道他没说谎。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姜姮走出囚房,梁潇在身侧给她撑伞,顾时安紧跟其后,三人都没说话,在雨夜中慢行。

    走了一段,姜姮实在耐不住,歪头问梁潇“你觉得呢”

    梁潇抬起胳膊拢住她,赶在她要反抗之前说“别动,只有这样我的脑子才转得动。”

    姜姮闷声道“你这分明是”

    “分明什么”梁潇的声音中隐含笑意。

    姜姮紧抿唇角,不说话了。

    梁潇拢着姜姮走了一段,道“在楚三的住处发现了四百两纹银,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如果是严栩给他的,那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据我所知,徐山长奉行节俭,书院中的书生住的都是六人通铺,在这一点上,严栩可是没什么特权的。”

    姜姮听懂了,如果严栩手边有这四百两纹银,那是不太可能瞒得过与他同住的学生。

    姜姮随着梁潇的步伐走,脑子飞快转动思索,半晌,她忽得想起顾时安还跟在身后,转头看去。

    顾时安轻声道“与严栩同住的学生已经审过了,银两不是他的。”

    姜姮拧眉,再度看向梁潇。

    梁潇低眸凝她,目中若有星矢温脉,“姮姮,我们去看看严栩住的学舍。”

    后院的屋舍是呈回形,悬山顶平檐,周围花树葳蕤,石桌石凳水渠淙淙而流,澜山秀水,正是清幽之所。

    只可惜如今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阴影,偶有读书声自雨声中飘来,亦带着几分低沉。

    顾时安领着两人来到严栩住的学舍前,那里菱格窗棂后蒙着簇新的绵白窗纸,槛外鸢尾盛开,除了里头黑漆漆的,和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

    自打证据指向严栩,顾时安就命人把这间学舍清出来了,再不许人居住。

    梁潇揽着姜姮围屋舍转了几圈,察觉到她隐有抗拒和不耐烦,刻意淡淡提醒“姮姮,你不要动,你乱动得话我脑子转不动。”

    姜姮翻了个白眼,不想招他,认命地由他。

    梁潇转了几圈,忽得把伞塞给姜姮,腾出一只手指向前面一爿屋舍,问“那是做什么的”

    顾时安紧跟上来,冷眸瞥了一眼梁潇粘糊在姜姮肩上的手,薄唇紧抿了抿,不豫道“那是夫子们住的屋舍。”

    梁潇顺着山石幽径慢行,蓦地回头,指着垂花拱门,冲顾时安道“这道门晚上是不关的。”

    姜姮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眼见顾时安的脸色大变,他甚至来不及回应梁潇,火速吩咐护卫“把这书院里的夫子都请去山长的书房,本相今夜要会一会他们。”

    护卫立即行动,静谧长夜顷刻间被打破,那一爿屋舍陆续亮起灯,纷乱足音夹杂着抱怨的声音叠次传来。

    眼前乱起来,而始作俑者梁潇却不慌不忙地从姜姮手里拿过伞,拢着她走到游廊下避雨,耐心为她解说。

    严栩和厨房众人的口供里都曾提到,山上书生曾塞钱给厨子让他们帮着做宵夜。

    山中门禁森严,到亥时之后,其余诸门皆关,唯留几道小拱门,而厨子在送完宵夜后若想回到厨房,势必要经过夫子们居住的屋舍。

    夜色掩映,阒黑幽静,若是有所交流,想来也不会被人发现。

    就像一座阳光下的庭院,偏有隐匿在角落里难为人见的沟壑暗影。自案发以后,顾时安只把精力放在那些书生身上,却忽略了夫子。

    姜姮歪头问“你心里有猜测”

    梁潇凝目望着沉酽黑雨夜,沉默许久,才道“你应该知道了吧这位徐山长是谢夫子的师兄,而谢夫子受崔太后驱使多年,难道竟没有往他师兄身边安插什么人”

    姜姮听他提及谢夫子,心情不由得低落,道“可是有什么用呢这书院是读圣贤书的地方,不染权势富贵,有什么值得觊觎的地方”

    梁潇笑了“都是秀才,将来是要上京参加科举的。”

    姜姮脑子里有什么一晃而过,听梁潇继续道“还记得我当年在金陵处置的那个磨勘院令淳于彬吗他就是崔太后的走狗,阴交党羽,大兴科场舞弊,藉由大考往各路要塞安插他们自己的人,若是这人,从在书院时就物色好了,那不是更稳妥吗”

    有什么人能比书院夫子更方便接触学子,更方便摸透他们掌控他们

    姜姮只觉有阴风飕飕从四面八方刮来,面前台榭花廊,一派清正朗月,也有可能藏污纳垢吗

    梁潇仿佛感知到了她的恐惧,紧拢她入怀,柔声说“姮姮,不要怕,有我在,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还可以继续过从前的日子。”

    姜姮竟忘了反抗,微微抬眸看他,正对上他温暖脉脉的目光。

    她这些年很少会有软弱的时候了,每当她想逃避想寻求庇护的时候,都会不断提醒自己,她已经为人母,她有晏晏,她没有资格再做回从前那个软弱的姜姮。

    可今夜,她却想寻求一个宽厚的怀抱靠一会儿。

    她感觉到一股从心散发至身体的乏力,周折太多,思虑太多,着实有些累了。

    姜姮靠在梁潇怀里许久,蓦地抬头,道“广进斋。”

    梁潇的双臂还维持着拥抱她的姿势,略显诧异“什么广进斋”

    姜姮道“严栩下山并不是除了我那里哪里都没去,他还经常去广进斋,因为他常常送我广进斋的点心。”

    梁潇在心底骂人,面上沉了几分“他还送你点心”

    姜姮急道“你这会儿吃什么飞醋,快让人去查广进斋啊。”

    梁潇正要遣人去知会顾时安,顾时安自己回来了,眉宇略微舒展,有所突破“有几个夫子说,曾在夜里看见许夫子和楚三说话。”

    他口中的许夫子,就是姜姮上山时遇见的,也是当年辰羡在其手下打杂的。

    姜姮把刚才自己想起的事说给顾时安听,顾时安立即重审严栩,那严栩宛如惊弓之鸟,说话颠三倒四,顾时安耐着性子问了许久,才问出来事发前不久严栩下山时恰遇上许夫子,那许夫子托他从广进斋带些点心。

    但他不是让严栩直接带,而是给了他一张点心清单,只托严栩跑趟儿腿,把清单交给广进斋,待他们将点心备好装盒,自有堂倌送上东临山亲手交给许夫子。

    姜姮听完这个故事,不由得想起了那神秘的四百两纹银。

    一份出去的清单,一份回来的盒子,那清单上藏着什么消息,盒子里装着什么东西,恐怕不是严栩那个草包能发现的。

    顾时安要连夜审许夫子,梁潇说没这个必要,直接动刑,只要人不死,越重越好。

    打到后半夜,终于招了。

    护卫根据他的口供从后院挖出了些药罐,跟下在顾时安早膳里的属同一种。

    得知真相的徐崇山大受打击,连声道“不可能,许夫子自在洛州时便跟在我身边,他为人敦厚老实,不可能,不可能”

    梁潇冷眼看他,心想,怕是在洛州时就和谢晋瓜葛上了,那崔太后可真厉害,将这些读书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事情总算大白,顾时安下令放了严栩,吩咐下去,收拾行囊,准备返京。

    在返京前,他给梁潇看了一封密信。

    荣康帝亲政后重建了校事府,专为君王刺探机密行隐秘之事。根据校事府的禀奏,崔氏虽然倒台,仍留有余孽分布在全国各州县,顾时安此番微服,看似随意,实则是带着皇命而来,要将余孽扫除干净。

    “在崔太后诸多爪牙中,有一人最为有名,绰号九琴郎,传闻善读诗书,满腹经纶,武艺高超,喜欢以琴弦杀人,琴弦一出,无人生还,所以也没有人看过他的真面目。”

    顾时安给坐在自己对面的梁潇和姜姮各斟了一杯茶,在茶烟氤氲里抬头道“在许夫子的卧房里发现了几根特制的琴弦。”

    梁潇抬起茶瓯轻抿了一口,微笑“这不挺好的吗你可以回去复命了,官家一定很高兴,顾相再立新功,堪称肱骨之臣。”

    顾时安轻翘了翘唇角,转身看窗外海棠花雨,不再言语。

    案子一了,姜姮就可以和崔斌一起下山了,东临书院的危机也算是解除了。

    梁潇清晨与徐崇山告辞,想与姜姮一起下山。

    晨起薄曦未散,淡霭弥漫,姜姮站在假山畔,隔柳丝雾影看过去,徐崇山对梁潇格外客气,甚至要亲自送他下山,被梁潇婉言谢绝。

    姜姮终于忍不住,在梁潇走过来时问他究竟是以何身份入住东临书院。

    梁潇笑说“姜家长子的身份。”

    “什么”

    “就是墨辞啊。”梁潇揽了揽臂袖,眉宇尽皆舒展“我手里有一件当年岳父赠与我的信物,把它给徐山长看了,他便对我的身份坚信不疑。”

    末了,他摇头“这些读书人啊,就是心思单纯。不过他倒是对岳父颇为崇敬,临走时还托我给老将军带好,祝他寿比南山。”

    听到旁人提及父亲,姜姮敛尽表情,黯然垂眸不语。

    梁潇看出了她的心事,靠近她轻声问“想不想回去看看”

    姜姮自然是想的,可是她也害怕,害怕此去再也回不来,要永远被困在那锦绣繁华的帝都里。

    梁潇痴痴凝着她,“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我向你保证,我会安安稳稳把你带回来。”

    姜姮仍是犹豫,他苦笑“摄政王已是死人,难不成你还怕我不讲信义,再度囚禁你吗”

    说着,他下意识要去握姜姮的手,指尖刚碰上她的手背,就被她缩手躲开。

    山上早已搂搂抱抱过,梁潇十分不习惯这份冷淡,双眉微蹙,饱含幽怨地抬头睇向姜姮,姜姮却好似已经打定主意要翻脸不认人,往后退了几步,道“我数日未归,只怕兰若他们早就急坏了,我要先回去了,你自便。”

    梁潇拦在她面前,凤眸黯然,隐含控诉“案子破了,你用不着我了,就想甩了我。”

    姜姮深吸了一口气,笑靥柔婉,慢吟吟道“这案子本身就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意外卷进来的。再者说了,就算破不了,自有官府操心,我不曾领半文薪俸,有何义务为这案子担什么重任”

    梁潇叫她堵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眼见姜姮转身要走,他喊“你以为事情结束了吗”

    话音刚落,顾时安从石阶后追上了他们。

    他身后是乌泱泱的护卫,执剑着甲,声势浩大。

    顾时安直接略过梁潇,追上姜姮,温煦浅笑“朝吟,我要走了。”

    姜姮道“一路顺风。”她想了想,又问“从水路走吗”

    顾时安颔首“船已备好,今天就走。”

    彼此沉默了片刻,还是顾时安先开口“你要好好保重,若你我有缘,我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的。”

    姜姮觉得梁潇和顾时安今日都很怪,话说到半截,总像藏着什么,她欲要细问,却在山前的百层石阶上又遇见了熟人。

    是严栩。

    他穿了件素样无刺绣的青缎长袍,封襟一颗珍珠为饰,除此之外再无修配。

    大约是因为经了一场牢狱,深受打击,再不复往日倜傥张扬,双眼睑青黑,颓唐丧气,见着顾时安格外惊悸,猛地一哆嗦,才僵硬着上前揖礼。

    顾时安拿出对晚辈的关爱,很是嘘寒问暖了一阵,最末,见他背着书箧,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严栩道“想回家住些时日。”

    姜姮在一旁心想,到底是娇滴滴的矜贵公子,一点打击就受不住,忙不迭要回家疗伤了。

    走了也好,她至少能清静些时日。

    严栩要去的云州恰与金陵顺路,顾时安邀他共乘船,他瑟瑟犹豫了一阵儿,应下。

    两人结伴而行,很快便消失在山间石道的尽头。

    姜姮也想走,却被梁潇拽住了手,他目中闪烁着一点冷光,冲姜姮道“走,我带你去看场戏。”

    河道流水浩浩,波澜翻涌,船逆风而行,有人站在船头眺望远方,吹起衣袂翩翩。

    顾时安看着那岸堤离自己越来越远,目光微邈,涌上深深的落寞。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去,见是严栩,微微一笑,问“怎么了不习惯坐船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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