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云灭不懂萧融的意思,他正想开口问,恰好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虞绍承去而复返。
他带着打听的结果回来了,果然跟屈云灭说的一样,那个进献宝剑的人名叫黄克己,但奇怪的是,他在黄言炅身边并没有职务。
萧融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问题,毕竟黄克己才十六岁,作为黄克己的叔父,黄言炅说他还不到火候,不能承担一官半职的话,外人也无法置喙。
况且目前的黄言炅不过就是个太守,他想给手下人比较高的职务,那也给不了啊,此时跟着他的人大多数都是这种尴尬的处境,没有一官半职,走出去也是无名无姓。
想通这些关节,萧融又问虞绍承那个士人是谁。
虞绍承回答道“那人叫周椋,是黄言炅身边的幕僚。”
萧融默默反应一秒,然后骤然起身“周椋一个木,一个京的椋”
虞绍承一愣,没想到萧融会问这个,他就没打听这种细节,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周椋的椋到底是哪个字,不过他在南雍官场混过,知道自己不能只回答不知道三个字,那样会给上官造成自己很废物的印象,于是他低下头,顾左右而言他“属下未打听到这些,但属下知道此人来自东牟郡,出身寒门。”
那没跑了,就是那个周椋。
萧融一脸恍惚的坐了回去,屈云灭看着他的表情,感觉十分奇异“你怎么谁都认识”
萧融心不在焉的回答“我不认识周椋,只是曾经听说过他。”
屈云灭哦了一声,然后改口问“你怎么谁都听说过”
萧融“”
因为我记性好。
萧融震惊,并非因为周椋本人,而是因为在他记忆里,周椋分明是东阳王贺庭之的人,他俩关系好的不得了,后来东阳王还娶了周椋的女儿,而那个女儿也成了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周皇后。
历史是很有意思的,那人死的时候是什么身份,历史上就会给她什么样的称呼,之所以叫这个女人周皇后,而不是周太后,自然是因为她死在了贺庭之前面。
而且她死得极为凄惨,贺庭之认为周皇后克他,他在位期间的所有天灾都是周皇后带来的,他必须要让周皇后感到痛苦,而她越痛苦,贺庭之的皇位就越稳。于是他把周皇后关在皇宫第二道正门附近的一个屋子里,命人日夜折磨她,据说她的惨叫声连皇宫外的百姓都能听到,而且百姓听了回去就做噩梦,高烧不退,最后吓疯了好几个。
贺庭之与周皇后是老夫少妻,一开始感情恩爱得很,贺庭之刚登基那几年还传出来过不少佳话,大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这俩人开始针锋相对,周皇后插手前朝,还带着她爹、她兄长一起插手,周家原本是寒门,但在贺庭之登基以后,周家就跨入了世家的行列,周椋又是个位高权重的人,一时之间他们周家风头无两,说不定哪天就能把贺庭之从皇位上踹下去了。
而这时候,韩良如出现,他虽然是最后五年才把贺庭之变成了一个傀儡,但其实他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贺庭之身边,只是以前他从来不参与政治上的事,而周皇后事件就是他第一次参与进来,他说服了贺庭之相信自己,剥离了贺庭之对周椋的信任和对周皇后的不舍,让贺庭之下定决心,一下子就把周家所有人都抓了起来,一夜之间周家就消失了,只剩下周皇后在皇宫里苟延残喘。
最讽刺的是什么呢,刚开始朝廷对韩良如是感恩戴德的,因为周家太能折腾了,好多人都痛恨他们,可惜他们无法说动皇帝对周家动手。后来发现皇帝手段那么残忍,他们才发现这事的发展不受他们控制了,而史书上记录韩良如虽然是害了周家的人,可他还替周皇后求过情,但贺庭之坚信她是以后会害死自己的克星,所以坚决不放人,韩良如叹气离开,宫人还觉得他这人真是善良。
事情的具体情况是怎样,恐怕只有这几个人当事人清楚,由于韩良如身上的神话色彩太多,后世都把他妖魔化了,说周家意图谋逆就是韩良如暗中操控的,帝后感情恶化也是他一步步推动,就为了最后干掉这一家人,让贺庭之落到众叛亲离,只能依赖韩良如的地步。
这个到底是不是真的萧融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周椋绝对是贺庭之的人。
是他看漏了在来到贺庭之身边之前,周椋还在黄言炅手下混过也不是没可能,毕竟他再仔细,也不至于连周椋这种最知名身份是皇后他爹的人的生平都看得事无巨细。
至于周椋是贺庭之安插在黄言炅身边的奸细这种事
萧融先把自己吓出了一身汗,然后又突然反应过来,这不可能。
首先黄言炅没有那么厉害,除了萧融特别看得起他,其他人都觉得他就是个小太守,糊是他最好的保护色,没人会这么大张旗鼓、付出好几年的时间来对付他。
其次贺庭之手下也缺人,周椋的本事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后来做过丞相、司徒、太宰,全都是最高级的大官,他是贺庭之的左膀右臂,贺庭之就是想对付一个人,也不至于把周椋派出去。
所以这只是一个巧合,周椋应该是先在黄言炅手下效力,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他发现黄言炅和自己理念不合,又或许是他得罪了黄言炅,所以他离开了,之后机缘巧合,他遇到了贺庭之,又开始为他效力。
萧融陷入沉默。
先不管周椋以后到底能做多大的官,又跟贺庭之反目成仇到什么地步。萧融在意的是,周椋是个彻彻底底的小人。
他小肚鸡肠且极为阴险,别人得罪过他,他会日日记着而且一定要十倍百倍的报复回去,他不止对敌人狠,对自己人也狠,贺庭之手下有一员大将就是被他活活逼死的。
本来萧融还以为这一石三鸟的主意是黄言炅自己想的,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八成是这个周椋提出来的。
萧融的表情突然就凝重起来,屈云灭看得新鲜,不禁问道“你在想什么”
萧融停顿
了一会儿,然后才语气平静的说“我在想此人不能留。”
屈云灭的眉毛顿时就扬了起来“不能留的意思是”
萧融无语的看他一眼,他就知道屈云灭会是这个反应。
但偶尔让他得意一下也没什么,训犬师还会在没事的时候跟学员互动一下呢。
默了默,萧融笑“就是大王所想的意思。”
天天听着萧融跟他强调不能杀不能杀,突然萧融跟他说了一句能杀,屈云灭登时就有种特别痛快的感觉,空气仿佛都清新了许多。
屈云灭笑得无比畅快“好说,明日寻个由头杀了就是。”
萧融“”
他想撞墙了。
揉着眉心,萧融无奈道“大王该不会又想自己动手吧,有些事大王应该亲力亲为,但有些事该交给别人,那还是让别人完成为妙。虽然此人不过就是黄言炅的幕僚,可这脏水能不沾到自己的身上,就还是不沾的好。无需找什么由头,在他们出城以后,找几个机敏的人伪装成匪盗就行了,这样一来别人也无法将他的死与大王联系在一起。”
屈云灭拧眉“这么简单的事为何要弄得这么麻烦。”
萧融心里有些复杂,一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还在想究竟要不要杀周椋,这人是真的坏,如今他的计划被屈云灭破了,他和黄言炅大约也会生出嫌隙来,留着他很可能就会留下一个隐患。
但他也不能因为一件还没发生的事,就武断的杀了一个人吧,这样做的他不也等于是滥杀无辜吗。
萧融知道自己自从上了屈云灭的这条破船,早晚都会面对这些问题,然而真面对的时候他才发现,还真是不好做决定。
一个决定,决定的是别人的生死,也是自己的良心。
这些想法都是瞬息就从萧融脑海里闪过的,他回过神,抬起头看向屈云灭,他只说了一个字“我”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屈云灭已经苦大仇深的盯着他,十分不耐烦的撇过头去“知道了知道了,就依你的,待他们出城再动手。”
真是的,他不就是说了一句麻烦吗,至于露出这么凝重的神情吗
萧融微愣,虽然不知道屈云灭怎么突然就答应了,但这样也行,毕竟黄言炅等人还会在城里停留好几天,他可以好好观察周椋,然后再决定要怎么做。
*
萧融纠结要不要杀周椋,是为了屈云灭而纠结,他觉得周椋记仇的对象是屈云灭,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周椋记仇的对象是他。
周椋分明看到是萧融出口阻拦以后,屈云灭突然就冷静了,后面也是萧融一句话就将此事翻盘,由原本针对屈云灭的阴谋,变成了屈云灭可以占的一桩便宜。
要是没有萧融,就屈云灭那个自负武人,他是绝对想不到这一点的,他只会暴怒着把黄言炅轰出去,说不定还会就此将他们赶出城,连接下来的攻打鲜卑一事也不商议了。
所以周椋觉得自己这个计划当真是万
无一失,成了屈云灭就万劫不复,不成也能让黄言炅免除出兵的苦恼,无论如何都对他们有好处。
这么好的一个计策,半路杀出一个萧融来,曾经他有多沾沾自喜,如今他的脸就有多疼。
他低着头消化这些丢人又愤怒的情绪,而他对面,黄言炅正跟一头失控的猩猩一样,对着他不断的发泄怒火。
周椋大约是三年前就来到了黄言炅身边,经过三年时间,他成为了黄言炅最信任的幕僚,而周椋一向自负于他对人心的把控,他早就知道黄言炅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且他认为黄言炅这样很好,成大事者,必然要有一颗残忍的心。
从他能向黄言炅提议牺牲黄克己就能看出来,他俩一丘之貉,所以黄言炅在他面前还挺真实的,也不用装仁义大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黄言炅本来就是个败类,现在怒极了更是什么话都往外说,虽说周椋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听着黄言炅的言辞,他还是皱了皱眉。
计划失败了,明日他当真要去赴一场鸿门宴,万一屈云灭睡一觉改了主意,决定杀他怎么办
黄言炅既生气,又害怕,还感到了几分心虚,这就显得他越来越色厉内荏,非要用暴怒遮掩自己的情绪才行。
等发泄的差不多了,黄言炅稍微冷静下来之后,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立刻跑路。
周椋这才抬头阻拦他“不可此时不告而别便等于同镇北王决裂,镇北王的怒火尚未平息,如果他亲自追出来,哪怕他本来不想取太守的性命,在怒上心头的时候也顾不得了,太守可有信心逃过镇北王的追逐”
黄言炅“”
没有。
屈云灭三大特征,一是恨鲜卑人,二是好杀人,三就是跑得特别快。
千里追敌是他的拿手活,不止他精力旺盛,他的马也精力旺盛,被他盯上的人最终都要死在他的仇矛之下。
李修衡能苟十年,那是因为屈云灭从没见到过他的踪影,他们两个玩的不是追逐战,而是躲迷藏,前者是屈云灭的拿手好戏,后者就不是了。
然而即使心中犹豫,黄言炅也还是不敢就这么留下来,见状,周椋便劝他“太守可记得那个叫萧融的人所说的话,镇北王明日要同太守商议两件事,一是礼物的赔偿,二是攻打鲜卑,他们对太守依然有所求,那便不会对太守动手,所以太守大可放心,镇北王是不会把您怎么样的。”
黄言炅一听,这颗心顿时就放了一半,他肉眼可见的轻松了,慢慢坐下去,然而坐到一半,他又噌的站起来“如此一来,我便不得不出兵了”
这个确实,哪怕周椋也无法改变了,于是他沉重的点点头“好在此乃民心之向,太守出兵,全天下都会对您感恩戴德。”
黄言炅“”
那点名声不要也罢
他一开始的诉求就是不想出兵,不想暴露自己的实力,更不想把自己的兵马拉到盛乐城去,这一来一回耽误多少工夫啊,如今的形势可是瞬息
万变的,一年就可以发生改朝换代的大事,而他带兵攻打鲜卑,少说就得用上半年
他又不是屈云灭,老家离盛乐还算近,他的地盘可是在最南边的宁州,离盛乐足足四千五百里,到时候屈云灭打完仗回陈留享受了,而他还得哼哧哼哧的往建宁跑。
一想到那样的画面黄言炅就无比暴躁,而他一暴躁,他就想起来这主意是周椋出的,对他更加的不顺眼。
要不是周椋提了这样的计策,他早就在建宁装病了,不想去,他装病总可以吧
周椋听着他的抱怨,表面看低眉顺眼,实际心里正在冷笑。
既不想名声有损,又不想劳累自己,怎么什么好处你都想占,你何时说过装病二字,装病就是做了懦夫,你有做懦夫的勇气吗
本以为黄言炅是个明主,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此时是因为他们还在陈留城中,不能弄出大的动静,也不好彻底算账,所以黄言炅只是言语上辱骂他而已,但等回到建宁就不好说了,黄言炅信任他便是因为他从未出现过算错的情况,如今出现了,他在黄言炅心中的地位定是远不如前。
周椋小肚鸡肠,他无法忍受他效忠的人去听别人的,也不喜欢有人压在自己头上,虽说他可以重新操作一番,让黄言炅重新信任自己,但此时的他看着黄言炅,也感觉很不顺眼。
不过是矮子里面拔高个罢了。
周椋开始思考换个人效忠,他第一反应想到了屈云灭,然而想起屈云灭,他就会想起萧融来。
与这个讨厌的人一同共事不是什么问题,周椋自认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但他不喜屈云灭如此听萧融的话,简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同时,周椋隐隐约约意识到,这种关系不是他能复制的,哪怕他再舌灿莲花,屈云灭也不可能踢开萧融,转而将最信任的人换成他。
所以不行,还是再想想别人吧。
周椋的想法黄言炅自然是猜不到的,既然已成定局,黄言炅也只能认命了,先把明日的鸿门宴参加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黄言炅开始询问周椋明日要怎么做,周椋全都一一回答,没有一丁点的不耐烦,而在黄言炅问黄克己怎么办的时候,周椋本想说千万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因为今日的事情太蹊跷,镇北王手下还有一个聪明人,他很可能已经起疑了,会来接触黄克己。
但嘴一张,心念一动,他嘴里的话就拐了个弯“今日算是图穷匕见了,黄公子应当已经察觉到了太守的用意,太守最好不要再去见他,此事无法解释,还徒增烦忧,等出城之后,太守可再行定夺。”
这话比较隐晦,不过人人都听得懂,意思就是出城以后再干掉他。
黄言炅决定牺牲黄克己的时候,就已经把他们二人之间的亲情丢到脑后了,此时被他发现了自己的本性,黄言炅也怕他回去以后到处宣扬,他点点头,也认同了这个不能让黄克己活着回到建宁的说法。
只是他还有个问题“若我想将
此事归咎在屈云灭身上,先生以为可行不可行”
周椋微笑“自然是可行的。”
黄言炅这才稍微高兴一点了,他挥挥手,让周椋出去,周椋起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黄言炅住在这个屋子里,而黄克己就住在他的斜对面,看着那边的门窗还在透出光来,周椋冷冷一笑。
不管镇北王接触黄克己,给黄言炅带来麻烦,还是黄言炅杀了黄克己,给他自己留下把柄,反正这事都会反噬到黄言炅身上,那就足够了。
*
昨天睡得太晚,第二天萧融日上三竿了才起来。
主要是也没人来叫他,萧佚倒是有些担心,怕他耽误了事,镇北王会怪罪于他,但隔壁院的高丞相来过一趟,笑着让他别担心,还说他们行军这一路,萧融吃了不少的苦,好不容易能睡得舒服些,自然要让他睡足了。
萧佚“”
高洵之的住处比萧融住的地方稍小一些,主要是没有明确的男女分区,其他的都差不多,而那个院落不止住了高洵之,还有虞家两兄弟。
昨日的事情今天一早屈云灭就告诉高洵之了,高洵之听得无比震惊,他又转告虞绍燮,把虞绍燮气得不行。
“残害亲生兄长的唯一血脉,简直禽兽不如”
高洵之当年同屈云灭一起待在南雍,当年他只是觉得黄言炅此人不可深交,却怎么也没想到他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叹气“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叹完了,他又有点担心黄克己的处境“当年是我等承了黄克己之父的恩惠,后来也是我等迫不得已弃他而去,于情于理我等都应护好恩人之后。”
虞绍燮也认为是这个道理,他同样点点头。
这便是士人的想法,士人认为恩情大于天,欠一顿饭便可以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更何况屈云灭都不知道欠人家多少顿饭了。
不过士为知己者死只能算是一种美好的愿景,多数人都不可能真的这么做,也没什么人会像上古时期那样,欠一顿饭就真的把自己的命送给人家。
报恩是应当的,只是要讲究方式方法,也要讲究天时人和,毕竟这恩能不能报,还要看屈云灭是什么想法,假如他不愿意,别人就休想再做什么。
虞绍燮和高洵之对视一眼,然后同时起身往外走。
但他们不是去劝屈云灭了,而是转身进了隔壁的院子。
萧融确实许久都没睡得这么好了,感受到光线洒在自己脸上的时候,他还忍不住的勾唇,闭着眼睛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
等筋骨都舒展开了,萧融睁开眼睛,差点没把灵魂吓得离体了。
他嗖的坐起来,条件反射的把被子拉起遮住自己,然后才发出惊惧的声音“你们做什么呢怎么这么看着我”
虞绍燮上前一步,郑重的抓住萧融的手,开口道“萧弟,有件事如今只能拜托你了”
萧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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