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临近搬家,事情桩桩件件多得很。

    应小满吃完晚饭,趁天光还冒亮,赶时间出趟门。

    铜锣巷这边地段不好,但她经常请来家里看诊的李郎中医术不错,开药定价也不高。以后搬去北边,不知道能不能再遇着这么好的郎中。

    她拉下吊篮,取出定额一贯的纸交子揣在身上,打算多给娘开几包药。

    还有七郎的手。

    回程路上,她在亮堂天光里瞧得清楚,七郎左手掌包裹的白布渗出一层浅色血痕,显然并不像他嘴里说的“即将痊愈”。

    外敷伤药也得多拿几包。

    走去河岸边时天已全黑了。接连十天放晴,前些日子汹涌危险的奔流水势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平缓流淌的大河。

    河道中央又静静停了艘官船。许多佩刀汉子在船上巡视,船舱前方高挂的灯笼依旧显出三个黑色大字“大理寺”。

    应小满的脚步倏然顿住。

    从前她不晓得仇家和大理寺的关联时,可以坦然走过这艘双层官船。如今她起了提防心思,眼睛还在看“大理寺”三个亮黄灯笼,身影已经本能地往下一蹲。

    隐身在河道边的石栅栏阴影后。

    今夜没有身穿黑色水靠的“水鬼”在水里捞人,船头立着两个交谈的官员。

    灯笼就在他们头顶高处,人影亮堂堂的,一个穿绯衣官袍,一个穿紫衣锦袍。

    看清面孔的同时,应小满的瞳孔骤然收缩。

    紫衣锦袍的那位,狭长鹰眼,身材健壮,正是她多日不见的仇家。狗官又上了大理寺官船

    再仔细盯看,她又赫然发现那绯袍官员,相貌阴柔,身形文弱,瞧着有点眼熟

    不正是今天早晨从长乐巷里出来的那位晏八郎

    狗官约了自家兄弟,晏家兄弟俩在官船上嘀咕什么坏事呢

    水声隐隐约约,交谈声若隐若现。

    “衙门里人多眼杂,水上四面不靠,确实好说话些”说话的是绯袍晏八郎。

    “谁召你说话。” 仇家的声线低,水声里听来更清晰。

    晏八郎一怔,迅速躬身长揖几乎到地,风里隐约传来

    “下官误会了不知今晚约在此处”

    “约的是你名下的船,不是你。”仇家沉声说完,不耐地摆摆手,“下船去。”

    “”晏八郎阴柔的面上露出隐忍表情。

    京城的大家族好生奇怪。自家兄弟称呼倒像外人似地,一口一个下官。

    是因为穿着官袍子在官船上的缘故么

    应小满心思一转,活络起来。所以,仇家的三十五个兄弟,兴许和仇家并不怎么亲近

    如此说来,倒也并不见得需要她以一对三十六

    这一想便晃了神。再回过神时,船头依旧亮灯,绯袍官服的晏八郎已经消失不见,只剩十来个佩刀精壮汉子寸步不离地跟随仇家。

    她心里默估一回飞爪绳索长度,从河岸应该可以勾着船上。

    夜黑风高河边,若用飞爪攀上船舷

    应小满的眼睛在暗处闪亮。脑海里渐渐浮现一幕令人兴奋的场景

    黑暗夜里,一身夜行黑衣的少女敏捷攀爬,腰带插门栓,无声无息地爬上官船后舱阴影暗处。

    狗官半夜总要回船舱休息。

    待舱门合拢,她一门栓敲下去,顺利报仇。趁着夜黑风高,无声无息攀回河岸

    “岸边那个,问你话呢。”

    背后乍然传来一声喊,惊得应小满差点滑下河岸,神游天外的思绪收回眼前,人瞬间闪去河边石栅栏背后。

    几步外站着两个人影。

    天黑,两边都没提灯,只彼此瞧见黑乎乎的人影轮廓。听声音是个粗豪汉子。

    对面也吓了一跳,“躲什么躲,老子又不摸黑打劫。你可是住附近的出来,跟你打听个人。”

    应小满担心被船上的仇家留意到,死活不肯露面, “你问就是了。”

    夜风里的声音清脆动听,喊话汉子一愣,嘀咕着,“奇事。这么晚在河边撞着个小娘子。”

    旁边同行的汉子嗤笑,“省点心思罢。声音好听就指望着人长得美了哪家小美人敢走夜路大夜晚出门的都是母夜叉。趁早问路。”

    打头那汉子骂了句脏话,果然开始问路。

    “听说附近的鱼鸟市有位娇滴滴的美人,俗称杀鱼西施,原本风雨无阻地出摊,最近却有十来天没去杀鱼了。小丫头可知她家住在何处”

    应小满心里警铃大作。居然被陌生人问到当面,难不成一路问过来的

    “你找她做什么。”她警惕问。

    那汉子却不耐烦起来,“穷门小户各个奸猾的很,是不是要钱才肯换消息”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十来个大钱搁在手掌里,“钱拿去,赶紧把地方说开,别耽误哥哥的事。”

    应小满登时怒了。“穷门小户怎么奸猾了”板着脸,绕开两人就要往前走。

    另一个人抬手拦住,对身侧汉子嗤道,“瞧见没嫌你给得钱少。”

    第二个汉子抓一把十来个大钱放在手掌里,上下掂几下,铜钱叮叮当当地作响。

    “我们主家逃了个女婢,找人呢。那女婢奸猾得很,乍进门便翻脸,跑得无影无踪。听说南边鱼鸟市这边的杀鱼西施,原本风雨无阻地卖鱼杀鱼,突然停手不做生意了,说不准就是我们主家寻的逃婢,拿着偷来的钱挥霍度日。来,小丫头,把钱拿着,你知道杀鱼西施的住处对不对跟哥哥说说看。”

    应小满彻底听明白了。

    开春时城东撞见一次的雁二郎阴魂不散,至今四处寻她,竟一路寻到了城南鱼鸟市。

    头一个汉子骂穷门小户“奸猾”,第二个除了“奸猾”,还外加“偷拿”,“挥霍”。

    应小满瞪着眼前晃荡的二十来个铜钱,直接伸手,不客气把钱全抓在手里。

    “回头往北,再转西。谁告诉你们杀鱼西施住在鱼市附近了她家在城西瓦子门。”

    雁二郎的俩狗腿子,摸黑去瓦子门找杀鱼西施罢。走到你们鞋底破。

    她掂了掂二十来个大钱,撇下那两个倒霉鬼,自己沿河道继续去郎中家。

    走出去老远,河道即将转弯的地界,她脚下骤然一停,回瞥河上。

    官船明亮的灯笼下,晏八郎已经不见,仇家独身立在船头。

    他显然并未察觉岸边的动静,表情比方才更阴郁三分,狭长眼睛依旧盯着滔滔河水。

    当天晚上拎着沉甸甸的十来包药回到家里,因为路上接连碰上仇家和雁二郎寻她的人,应小满心里有点膈应,去屋里供着的观音大士画像面前拜了几拜,去去晦气。

    上香完毕,出来和母亲商量“今早去城北看了一圈,新宅子各处都妥当。娘,我们尽早搬罢。”

    义母惊道,“这么快东西还没收拾,家里零零碎碎的,车至少得雇两辆。阿织她娘新立的坟头在城外,半篮子金箔银箔得叫阿织当面烧给她娘,出城也得雇车。处处都要钱”

    应小满拉下吊篮,把今晚倆倒霉汉子手里薅来的二十多个大钱扔进篮里,“搬家的钱还是够的。七郎说过,搬家之前会把欠账结清,到时候我们就有四贯余钱了。”

    义母叹气,“嘴上说的好听。四贯可不是小钱,看看罢。”

    “会还上的。”应小满收好义母的药,提起一包外敷药,推门进了西屋。

    七郎坐在窗边。

    西屋里有个矮方桌,原本靠里墙边放杂物,他自己挪了位置,把矮桌挪去窗前,寻了个旧蒲团搁在矮桌边上。

    桌上黑陶碗放半碗水,水里养几颗河边寻来的圆润可爱的五色鹅卵石。

    已经入了夜,屋里一盏小小的油灯照明,此刻就放在桌上。

    七郎跪坐在矮桌边,修长手指拨弄着水中的鹅卵石,动作意态悠闲,显出和周围旧桌椅不怎么符合的几分雅致诗情。

    应小满从前在私塾外旁听过几首诗词,眼前的景象她具体说不出什么意境,就觉得好看。

    有些人身上穿半新不旧的蓝布衣袍,也比街上那些朱袍锦衣的好看。

    “吃药了。”她把药碗送去矮桌上。

    七郎极度自觉,起身拿来记账的油纸和笔墨,自己添上今天一笔药钱, “多谢小满娘子送药。”

    应小满查验记账无误,收起油纸,“今天用最后一包内服药。外敷药我刚刚又拿来五包。郎中说你手背的贯穿伤严重,天气热了,注意别沾水化脓,当心落下后遗病症。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七郎绑着布带的左手原本随意搭在桌上,闻言却往后一缩,改放在膝上,嘴里轻描淡写还是那句

    “伤已收口结痂,即将痊愈。我自己来即可。”

    “不许说什么即将痊愈,你手伤没痊愈。”应小满坚持,“别藏着,手背伸出来,我给你换药。”

    七郎却也难得坚持,不肯给她看。“伤口丑陋,污了小满娘子的眼。药放着就好,我自己”

    话音未落,应小满已经扯过他衣袖,把受伤的左手按在木桌上。

    绷带打开,黑乎乎的外敷药草以软布擦拭干净,露出鲜红色的狰狞创口。

    疤痕新生,尚未愈合的血肉外翻。

    浓长睫毛震惊颤了颤。应小满低声咕哝,“五包外敷药够不够”

    “筋骨已愈合,表层皮肉不妨事。”七郎拿过白色细布,覆盖住手背狰狞疤痕,神色带掩饰不住的歉意,“实在污陋不堪,怎好叫你瞧见。”

    应小满又把拦阻的手拨开,开始仔细清理创面。

    伤口哪有不丑陋的。万一没有养好,左手落下病症怎么办,七郎还这么年轻。

    大理寺的官船今晚又停在河上。她当时不觉得如何,越回想却越觉得后怕。

    “七郎,你托鬼市那胖子传信给你好友,会不会反倒泄露了藏身地,引得大理寺狗官来抓你如果把你抓去船上,又把你绑起,往水里一推你这回真死了。”

    说话间手上包扎力气用得大了些,七郎轻轻吸了口气

    “两边联系总归要冒点风险。不过话说回来,大理寺为何会来抓我小满娘子,不知是否错觉,我觉得你对大理寺存有诸多偏见”

    “没有的事。”应小满矢口否认。

    但因为仇家在大理寺任职的缘故,又刚亲见他在大理寺官船上无礼对待自家兄弟,她心里对大理寺的偏见其实不算少。

    低头包扎片刻,她小声嘀咕一句,“大理寺本来就多狗官。”

    七郎“唔不提大理寺了。说说刑部的胖子罢。”

    他改说起鬼市遇着的监守自盗的刑部库仓主簿。

    “我哄那胖子说,我消失不见这些日子,乃是暗中秘密追查一桩要事,胖子信以为真。为了将功赎罪,他必然即刻把信送到。算一算时辰,我那刑部掌事的好友已接到信了。”

    应小满扑哧乐了。

    她还在帮伤口抹药,极力忍着笑,但笑意还是从弯起的眼里明晃晃溢出来。“你张嘴就骗人呐。”

    七郎淡定递纱布,“这哪叫骗。随机应变罢了。”

    “保障安全起见,信里只说城南沿河,未提具体地点。我那好友会沿着河道找寻我。对了,刑部和大理寺往来密切,若他坐大理寺官船来,还请小满娘子嘴下留情,莫要当面骂他咳,狗官之类的。”

    七郎缓声解释“我那好友幼时有轻微口吃,长大好转了,但还是不怎么爱说长句,性情又有些孤僻,时常遭人误解。你当面骂他一句,他自己倒不会和你计较,但难保他手下人为了护主,自作主张把你抓了。”

    应小满觉得自己不是轻易骂人的脾气,无事跑去骂七郎的好友作甚

    她心里更担忧另一桩事。

    “我又不认识你好友。万一认错了人,把有心害你的坏人引来了呢好不容易才救下你,不能让你随随便便又把命丢了。”

    七郎在窗边笑。

    他生得俊俏,笑起来时桃花眼波光潋滟,像春风吹皱的湖水。

    “小满娘子走近些。”

    说话间已经包扎好伤口,七郎递过来一块干净布巾,自己也拿一块不紧不慢地擦拭手指

    “我和好友十一郎约定好的暗号说给你听。性命交托,莫告诉第二人。”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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