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京城报仇第四十四天

    被人包了场,闭门迎客的韩兴居里灯火通明。屏风后映出影影绰绰两个身影。

    晏七郎从头详述情况。

    “去年秋冬那桩倒卖兵部精铁火器的通敌大案,引发三司会审。事件过于重大,危及国本,官家震怒。十一郎受官家信重,以宗亲皇子身份,暂领刑部主审官的职位,由他领头督审这桩大案。”

    “我和十一郎多年好友,十一郎以大事托我,义不容辞。我也参与了这桩大案,年初抓获一名关键人证才有了开春时醉酒遇袭之事。”

    应小满震惊地听着。

    关键人证有些印象,似乎听隋淼提起过。

    死了个不该死的人,死在了不该死的地方

    “就是前些日子暴死的那个关键人证”

    晏七郎点头称是。

    “我回返晏家后,有人暗中追踪我行踪,被我引蛇出洞,抓着两个。你当晚在场看见了。”

    “这边才抓着跟踪之人,那边十一郎正好单独提审关键人证,以他的身份允诺,只要供出背后主使,可以留一条性命,关键人证松口说要想想。”

    “当夜,关键人证却暴死狱中。十一郎因此受了不小的牵累。我亦紧急入宫,当面和官家阐述陈情。之后便日夜不休,撬开跟踪之人的嘴,排查相关的官员差吏,意图揪出灭口的幕后黑手。”

    “十一郎最近日日出入大理寺,因为他是三司会审的刑部主审官。他并非大理寺少卿晏容时。”

    应小满吃惊地微微张着嘴,从头到尾听完,良久才说,“真的”

    “句句属实。要不要我发誓给你”

    应小满神色恍惚地摇头。

    细想起来,十一郎的气派架势,出行护卫,的确不像寻常贵人。如果七郎句句属实,十一郎确实姓赵,皇宫里养大的宗室儿郎,官家的嫡亲侄儿

    那她岂不是长达几个月里,从头到尾盯错了人

    “十一郎不是我仇家。他是赵家人,不是晏家人。那我仇家呢”

    应小满迷茫地问,“究竟是哪个才是长乐巷晏家家主,我仇家晏容时”

    晏七郎眼神复杂“晏容时他,自然另有其人。他若当面现身,却是个你之前从未想过的人,小满,你会不会”

    “等等”应小满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扮做“青萍”潜入晏家当夜,晏家几个管事异口同声,当着许多下人面前说出同样的说辞“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当夜她正好在场

    “我知道了。”灵光乍然闪过脑海,应小满恍然拍案

    “好个狗官晏容时,把自己藏得这么深呐。”

    仇家深居简出,极少露面。那晚上在晏家大宅里,她才终于见了仇家一面。

    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她误会了这句话。

    原来身穿紫袍、身为宗室皇子的十一郎,赵启甄,才是当夜管事

    口中的贵客。

    原来跟随在贵客十一郎身侧,身穿朱红窄袖袍子的陌生相貌男子,才是晏家家主,晏容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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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她的注意力全落在大步进门的“仇家”和出迎的七郎身上,压根没多留意十一郎身侧跟随的朱袍男子。

    如今再怎么仔细回想,也只记得那男子相貌平平,比十一郎矮了半个头,只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顾盼间精光四射,给她留下点印象。

    没事,只要叫她知道仇家是哪个,慢慢找寻,总能寻到正主儿。

    应小满的心境又舒展开,把桌上摊开的画纸原样折起,还给晏七郎“多谢你告知。现在我总算知道晏容时是哪个了。”

    晏七郎“”

    “不是,小满,你再看看这幅画,再仔细想想。”

    晏七郎把画纸又摊开递还给她,“我觉得,你多半又想岔了”

    “这回肯定不会错了。”应小满掰着手指头跟他细说。

    “东苑寻你那晚上,其实我早早就潜入了晏家。那晚掌灯时分,晏家来客。几个管事都在喊,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之后不久,穿紫袍的十一郎和穿红袍子的晏容时就现身了,我亲眼所见。那晚上你也在场的。”

    晏七郎那晚当然在场。略想一想便明白,这是当晚跟随十一郎护驾的殿前司都虞候,吴寻,被小满认成晏容时了

    他默默地喝了口茶。

    好容易把十一郎这边掰扯清楚,小满以后停止行刺十一郎,难不成,从此又盯上了吴都虞候

    吴寻可是戍卫皇城的数万禁军里数得上号的好身手

    上好的一壶小龙凤,在嘴里也没了滋味。

    晏七郎喝半盏茶,放下空盏,把十一郎的画像纸裁出尺余长的一截空白,一张画纸变作两张,提笔蘸墨,继续画像。

    他画像用的是写意画法,抓人物最精准所在,几笔勾勒下去,纸张上出现一个眼神锐利、身材精干的男子。

    应小满在给两边空茶盏倒茶。放下茶壶,凑过去定睛细看几眼,“就是他,晏容时。七郎,你画得好厉害,如今我记起他的相貌了。”

    七郎却摇头“他也不是晏容时。”

    应小满

    在她愕然的注视下,七郎提笔,在画像空白处继续写下题字

    禁军殿前都虞候,吴寻

    把画上肖像、提上题字的两幅画纸都递给应小满

    “字都认识么此人姓吴,在禁军做事,和晏家毫无干系。当晚他随同十一郎而来。”

    “”

    应小满坐在灯下,两手握着两张画像,来回比对。

    晏七郎握一根小铜钎,起身把照亮的灯台灯芯挨个拨亮。

    灯下的小娘子对着两幅画纸发怔。

    掌灯时分,晏家来客。几个管事都在喊,“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按七郎的说法,大步进门的是宗亲皇子,贵客赵十一郎。并

    肩同行的红袍男子,是禁军武官吴寻。从边上游廊迎出去的,是七郎自己。

    当晚三个里头没有一个是晏容时。那晏家管事们异口同声喊着“回府”的晏家当家阿郎,晏容时,他人呢

    应小满的脑袋嗡嗡地响。

    攥字纸的力道不知不觉加大,纸张在手里揉成一团。

    要么七郎对她扯了谎;要么晏家当晚那么多管事,一起当着她的面扯了谎。

    下午走过洞明桥的时候,她还在想,七郎虽然在暗巷中阻止她动手,但她当面杀他兄弟,即便兄弟关系不好,或许还是让七郎为难了。

    她走进茶肆时,心里还在想,哪怕七郎之前确实骗她,他跟晏容时之间并没有血海深仇,相反,兄弟间关系好得很,因此才护着他自家兄弟只要他实话实说,她也可以接受。

    但现在他当面解释了个啥

    她追踪错了人,谁都不是她仇家晏容时,那晏容时人呢那么大一个人凭空消失了

    安静的茶肆里传来一声拍桌子大响。

    窗边拿铜钎子拨烛心的郎君应声回头,注视过来。

    应小满把揉成两团的画纸忿然拍在桌上

    “从现在开始,你别说话了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你答话也别张嘴说长句只说是还是不是。”

    晏七郎哑然片刻,点了下头。

    应小满的眼睛里倒映出七郎颀长如松竹的身影,身侧满室烛光。

    她的眼睛里同样火光跳跃蹭蹭蹭的冒火苗。

    她头一句直问“你跟晏容时的关系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血海深仇,你从开始就骗我对不对”

    晏七郎深深地看她一眼,答“是。”

    应小满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半天没吐出去。

    果然如此。

    她追问第二句,“你们关系其实很好对不对所以你才百般替他遮掩。”

    晏七郎头疼地想了半日,张了张嘴,只能答“是,也不是。”

    应小满

    “叫你只答是或者不是,你还作妖”

    晏七郎“如实作答,绝没有存心作妖的意思”

    “闭嘴。”应小满恼火地说“叫你别说话了。”

    晏七郎应声闭上了嘴。

    他那边闭嘴,这边却没想好如何问话,从蚌壳里头把消息给一步步问出来。

    应小满低头苦想半日,套话的话术没想好,被气得冒火的一颗心倒逐渐冷静几分。

    还是东苑当夜突然想通了的那句话

    报仇归报仇,七郎是七郎。

    不管报仇的事如何折腾,她都不想和七郎分开。

    她其实已猜想到七郎和晏容时是关系极好的兄弟。当初不知情时,她开口要七郎帮忙杀自己的手足兄弟,确实为难了他。

    七郎既然在里头左右为难,索性不要他牵扯进去。

    “知道你为难。”她缓了缓心情,转头

    和七郎说

    “算了,你一个字也不必再解释。东苑那夜我便想通了,报仇归报仇,你是你。以后我独自找晏容时报仇。七郎,我只问你最后一番话”

    她在灯下露出极为郑重的表情这段话至关重要。七郎,我需要你如实回答。”

    晏七郎在灯下侧身望来。

    留意她郑重神色,想了想,走近四方茶桌,重新坐在她身侧,握住了她的手。

    应小满的手反握回去。心情激荡,情绪起伏,掌心不知不觉渗出细汗。

    七郎温热的掌心安抚地拍了拍。

    两边的手握住彼此,视线交汇,晏七郎点了下头。

    应小满便郑重吐出一段于她至关重要的话

    “我中意你,七郎。”

    “应家和晏家的世仇,只在我杀了晏家家主晏容时之后便结束。报仇结束之后,我愿意和你一起,带着娘和阿织,我们在京城也好,去别处也好,总之我们好好地过一辈子。”

    “但我杀了你感情深厚的兄弟,你还愿意跟我一起么你会报官抓我么你会做人证指认我么七郎,如实回答我。只回答是与不是。”

    晏七郎在灯下凝望她。

    听着听着,他眼里又露出了东苑遇袭那夜相似的,仿佛带着些欢喜又带着些悲伤的复杂神色。

    “你问我的话,我无法以是与不是答你。有些答案是,有些答案不是。”

    应小满

    应小满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但你会报官抓我”

    “不是。”

    “你不会报官抓我,但你不愿意和我一起了”

    “不是。”晏七郎有点头疼,眼前的局面,简单以是与不是绝对无法解释清楚,他只得开口说长句。

    “我当然不会报官。但你若想在十天半个月里尽快报仇成功,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眼下的局面,小满,你替父报仇的愿望,和与我一起长长久久一辈子的愿望,不可兼得。你须得想清楚,两个里面选一个。除非”

    关于应家的复仇,他思虑已久。解开死结的关键,要从“世仇”的根源处寻。

    小满替义父的主家寻仇,而不是替义父本人寻仇,其中大有可商量之处。

    如果能证实,这场复仇压根没有必要呢

    但查证需要时间。小满寻到了新的帮手。飞爪事发,她想尽快报仇。

    山顶堆积的雪堆已经摇摇欲坠,随时会轰然落下。

    应小满就坐在面前,委屈又困惑地问他“为什么不可兼得为什么必须两个里面选一个”

    又是个难以解释的问题。

    晏七郎起身转出屏风。

    出去找茶博士要了张白纸。

    在应小满目不转睛的视线里,把白纸铺平摊在桌上,寥寥几笔,勾

    勒出一个新的人像。

    落笔毫不迟疑,画得极快,轮廓描摹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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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庭饱满,五官清俊,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温润含光。

    勾勒出最后一根线条后,他抬笔蘸墨,笔尖停在空白处,看了眼面前的小娘子。

    应小满猜出他要题字,笑了下,说,“七郎。”

    晏七郎提笔写下七郎两个字,又在前头添一个晏字。

    “晏家的七郎。”他如此说道,把第三幅画像也递给应小满手里。

    “现在我将画像交给你手,由你决定。要么,报仇的事缓一缓,细查根源。如果你坚持要尽快报仇我会安排你离京,事成之后,你带着母亲和阿织去稳妥的地方生活。”

    “为什么”应小满攥着第三幅画纸,困惑又混乱,混乱中带委屈。

    “所以我要尽快报仇,杀你兄弟你就再不愿意理我了是吗”

    “不是。”晏七郎否认。

    他的神色里带几分欢喜又带着隐约悲伤,极为复杂地注视着面前眼眶开始发红的小娘子

    “你刚才那句中意,我听得很欢喜。小满,我亦心悦你。”

    “你潜入晏宅当晚,有贵客登门,阿郎晏容时出迎。那天在场的只三个人,你亲眼见到了。分别是十一郎,吴寻,我。”

    茶肆明亮的灯火下,三幅画像在应小满的面前一字排开。

    晏七郎轻声道,“事到如今,你还猜不出,这三幅画像里,哪个是晏容时么”

    “”应小满坐在茶桌前,脑袋又开始嗡嗡地响。

    如今她的面前并排摆着三幅画像。

    其中一个分明就是她追踪了几个月的仇家,七郎却坚持说不是,是他朋友赵十一郎;

    晏家管事们异口同声地喊“阿郎回府”、被她推断为晏容时的红袍高官,七郎又说不是,是临时登门的禁军人物。

    说来说去,说到最后

    消失不见的晏容时,被七郎安到了自己头上

    她这么好骗的吗

    她瞪视面前郎君的动作。晏七郎果然开始提笔蘸墨,接着画像上晏七郎三个字,继续在空白处写下一个容字。

    下个字才写出“日”字偏旁,啪嗒,一大滴泪花,溅落在木茶桌上。

    原本专注写字的视线挪过来,七郎伸手要替她抹泪,被应小满啪一下抬手打开了。

    “你用不着这样”

    应小满唰一下起身,忿然大喊,“说来说去,绕来绕去,每个都不是,最后你自己顶上”

    心底压不住的火气腾腾地往上窜,刷一下直窜上头顶。

    她忿然指着面前三张画像

    “难怪你要画像你怕单写字绕不晕我是吗你果然是晏家的七郎,为了救你自家兄弟,连你自己的命都拼上了”

    晏七郎怔了一下,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小满,别生气,冷静下来说话。”

    应小满没法冷静。

    越想越气,火冒三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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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晏家在场三个人。

    一个紫袍高官,一个红袍高官,一个七郎。

    三个人里,一个是登门贵客,一个是家主晏容时。

    七郎欺负她不认识另外两人的身份,睁眼硬说瞎话,一个按上好友十一郎的名头,一个按上不相干人物的名头。

    为了阻止她复仇,硬生生把晏容时的名头按在自己头上,跟她掰扯什么不可兼得,两个里面选一个

    “狗屁话”应小满气得声音都发抖

    “舍不得自家兄弟的命,就拿你自己的命,逼着我这边放弃给爹爹复仇你想得美”

    两边哑然对视片刻,应小满愤然拍案而起,“晏七你个骗子你又骗我”

    晏七郎“”

    “小满,冷静,坐下慢慢谈。”晏七郎见势不对,起身要拉她的手,应小满甩开就走,边走边狠狠抹了下眼角。

    气哭了。

    茶博士守在茶肆棚子边,随时等待贵客传唤,耳听得一阵疾速脚步声响,才回了下头,几个月来相熟的小娘子就如狂风骤雨般卷过棚子,撇下目瞪口呆的茶博士,瞬间没了踪影。

    眼瞧着娇艳如三月枝头春花的小娘子,扯着裙摆跑起来,竟然如此之快

    又一阵脚步声响,这回是包场的贵客从茶肆里走出,停在棚子边,借着夜色的黯淡星光,凝望向小娘子已经风卷残云般奔过长街的背影。

    周围几名亲随围拢上去。隋淼低声问,“还是没说清”

    “说了。”晏七郎低低地叹了声,“她不信。”

    茶博士极有眼色的牵马递披风,趁贵客上马的功夫殷勤商量“小娘子平日里的脾气极好。今日难得发了脾气,贵客再包个场,下次继续说”

    年轻贵客摇了摇头。

    临走前却又递下整贯的赏钱,叮嘱茶博士说

    “你平日里和她聊得好。她下次再来棚子外站着躲雨,你继续和她闲话便是。她入京不久,对许多京城事物陌生,问起什么,你便如实答什么。话里不必提我,惹她不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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