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朝廷招安了一处匪盗。
那处盗匪窝规模不小,三千贼人聚啸山林。其中有十名头领,分坐十把交椅。招安之后分封官职,七人接受任命,从此做起武官。三人拒绝朝廷任命,不知所踪。
其中一个拒绝朝廷任命的匪首,在十把交椅中排行老九,擅长使一对铁爪,文档中记载为“庄九,年未弱冠。魁梧巨力,拒命而去”。
“记载只有一两句,姓氏又不对,差点错过。但擅长铁爪的人不多,又魁梧巨力。有没有可能,这庄九是你义父”
“魁梧巨力”四个字,确实像义父。但其他的记载对不上。
应小满吃冷圆子的动作都停下了,怀疑反问,“你说我爹爹其实不姓应,姓庄”
“不确定,有可能。”
“按你的说法,我爹爹从前是山里翦径的盗匪不肯接受朝廷任命,就来了我们乡村,做起猎户”
还是那句“有可能”。
晏七郎转问她,“你爹过世时多大年纪”
“五十来岁。”
“究竟五十多少岁五十一、二,还是五十七、八”
“不知道。”
“”
晏七郎没说话,但瞥来一眼。眼神里明晃晃的意思,自己爹娘的年纪,怎会不知道
“我爹不大说自己的事,也从不过生辰。”应小满细数起往事
“有一年我娘背地里念叨,你爹都快五十了,一场生辰席没办过。问他要不要等五十大寿那年办一场,他不肯,我才知道我爹快五十了。”
“”晏七郎抬手揉揉眉心。
应家这位义父的过往,不寻常。
应家这边先搁下,他继续说起晏家那边的往事。
“祖父当政期间,过手大小案无数,其中后果最为严重、牵扯进许多官员的一桩案子。说来也巧,正好也是一桩通敌大案。有官员在巨利引诱之下,泄露兵部火器图纸给北边潜入京城的奸细”
声音倏然一停。
两人此刻面对面坐在街边的小方桌上吃冷圆子。应小满面朝路边,七郎面向街上。
距离小方桌五六步外的路边,迎面走近一个身穿绛纱袍子、脚蹬乌靴,宽肩窄腰的郎君,手里把玩一把象牙扇,身形瞧着眼熟。
来人磨着牙打招呼。
“我来得这般不巧,大晚上出门撞见谁了两位又重归于好了”
赫然是刚从徐家当铺寻来一把新扇子的雁二郎。
雁二郎着实气得不轻。他这边一头热地谋划,那边小两口和好了岂不是他娘的替他人作嫁衣
手里象牙扇摇了摇,唰得收拢,他嗤笑一声
“七郎,你身边这位小娘子瞧着笑得比蜜甜,心里可有不少弯弯绕绕。这几天她背着你托我做一桩对你晏家不利的好事,想不想听”
应小满心情顿时大为不好,
扯了下身边郎君的衣袖,低声说,“别理他。”
晏七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不紧不慢舀了个豆粉圆子,接过雁二郎的话茬“怎么,小满托你想法子暗中潜进晏家”
一句话把雁二郎给堵得不上不下,一口气梗在中间。他当街重重拍掌几下,引来路过行人的诧异眼光。
“原来你都知道有意思。你们两个实在有意思。”
应小满“”
原本拉扯七郎衣袖的几根纤长手指肉眼可见地蜷了蜷,视线悄然偏移去旁边。
三分尴尬,四份心虚,五分恼火。
雁二郎实在靠不住笑面虎,当面说反水就反水。这厮还不如晏八郎靠谱
越想越恼火,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抬起,狠狠地瞪过去一眼。
雁二郎居然还吊儿郎当地冲她弯唇而笑。
蜷去旁边的手指头被挨个捏了捏。应小满的视线从大街上倏然收回,瞄向身侧。
晏七郎攥着她的手,温言安慰“小事而已,别理会。越搭理他窜得越高。我们继续吃自己的。”
于是两人继续吃冰。桌下的手指头勾着手指头,边吃边亲昵地低声交谈几句。
雁二郎站在街边,瞧在眼里,心火有点旺。
小娘子在他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无事便瞪他,两三句对话把他冲得八丈远。
虽说嗔怒也动人,但俏生生牡丹盛放的年纪,笑起来肯定比发脾气更甜更好看。
瞧瞧现在,小扇子似的浓长睫毛忽闪几下,眼睛亮晶晶得像天上星子,笑靥儿甜得像碗里在吃的碎冰糖水。
这两个一会儿吵吵闹闹一会儿和好,一个明知道小娘子要去家里偷东西,既不阻拦,又不肯给;另一个心里分明惦记着晏七郎的情分,还潜进晏家偷东西
晏家有什么值钱物件,值得应小满这般惦记
唰地一声,折扇打开,朝自己扇了扇。
心火更旺了。
身边亲信眼瞧着,叹着气悄声劝说,“二郎,人家郎情妾意、如胶似漆的,即便横插一杆子,也插不进去啊。天下美貌的小娘子何其多,春华楼上这几日据说又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挂牌见客,美貌才情俱佳”
雁二郎抬手阻止。
闭了闭眼,熟悉的感觉升腾心头。
酸爽,憋屈,生平罕见,难以形容的销魂滋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京城的美貌小娘子千百个,他还就单单瞧中眼前这个看不上他的。
盯着人群里耳鬓厮磨、尽显亲昵的一对璧人,雁二郎骨子里一股邪性子被勾出来,不怒反笑。
“别看他们如今情意绵绵、如胶似漆只消晏家里那件贵物件还在。一个想要,一个不给,这两个迟早还得翻脸。”
他懒洋洋地往前踱步,“兵家有云谋定而后动。我急什么我早早地在树桩子边上候着,坐等小白兔自己撞进怀里。”
沿
街踱出几步,又回身定定地瞧一眼,背身离去。
“雁二郎在自言自语说什么”应小满边吃边嘀咕“瞧那一脸算计模样,不像在说好话。”
“不管他私下谋划什么。”晏七郎放下五十文,两人起身交握着手继续逛街
“总之不怀好意,不可相信。来,小满,细说说看,你如何走雁二郎的路子,暗中潜进的晏家大宅。”
小满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能说。”
两边互看一眼,手拉着手默默地继续走出几步。
应小满感慨“雁二郎真不是好东西。见面就想挑拨我们吵架。”
“莫了他上的当,我们不吵架。”七郎肯定地说。
“嗯。”
“都是雁二郎存心使坏,挑拨我们。以后离他远远的。”
“嗯”
这天晚上尽兴而归。
沿路吃过五六处宵夜摊子,直到肚皮圆滚滚地再也撑不下,应小满拉着晏七郎的手,坚持要他跟自己回家,把灶上半只荷叶鸡带回家,尝尝阿娘的手艺。
晏七郎有顾虑。
“你母亲对我印象不佳。如今贸然登门,不请自来,会不会得老人家厌恶”
应小满招呼他凑近,悄悄吐露一个秘密。
“自打我娘发现隔壁的沈阿奴做事更靠不住,连他自家老娘都差点没看顾好,她就不怎么数落你了。上回你请来的郎中医术高明,娘还说要寻个机会谢你来着。”
晏七郎揣摩着其中的细微转变,“所以,我又可以登门拜访了”
应小满拉着他的手,弯眼笑“还能吃得下么荷叶鸡别带回家了,我请你上门吃。”
说是上门吃鸡,应小满接连吃了五六摊宵夜,肚皮撑得滚圆,哪里还吃得下。
晏七郎瞧着人身材修长偏瘦,进门坐下之后,慢条斯理地开始动筷,居然吃得还不慢。
“饭量可以啊。”应小满惊奇地说,“看不出。”
晏七郎笑看她一眼,“我这个年纪,饭量哪有少的。外表看不出的事多着去了。”
两人对坐在在小院里灯笼高挂的桂花树下。应小满眼瞧着桌上半只鸡逐渐消失,心里默默地嘀咕,之前铜锣巷养伤那阵子,该不会饿着他了罢
阿织已经睡下,义母还没睡。屋里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义母隔窗喊,“伢儿,七郎来了”
应小满“嗯带七郎回来吃荷叶鸡。吃完他就走,桌灶我收拾,娘你别起来。”
“我才不起来。”义母哼道,“你个伢儿生气完了跟七郎吵完了上回吵架的事说清楚了下回七郎再来敲咱家的门,开门还是不开门”
应小满“”
义母“趁着七郎人在,跟人家当面说清楚了。省得门外一趟趟地来敲门,门里一夜夜地不肯睡。大晚上在院子里剁肉剁到我耳朵疼。”
应小满“
说不清楚。吃完再说。总归娘你别问了。”
晏七郎边吃边摆弄鸡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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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香扑鼻的半只荷叶鸡吃完,鸡骨架在桌子上搭出半只鸡的形状,晏七郎起身洗手,称赞说“京城罕见的美味,不知可有机会再尝第二次。”
义母从自家女儿那边没问出个子丑寅卯,又在屋里隔窗问起晏七郎。
“上回吵架的事,七郎和我家伢儿说清楚了她愿意让你进门了只要你能进门,荷叶鸡家里有的是,随便你吃。”
晏七郎答“今晚登门,吃了应家半只荷叶鸡,理当报答。应夫人,小满过世的义父的当年经历,关系到我和小满吵架的根本缘由。今晚当面问过应夫人,若信得过我的话,还请直言回答。”
义母咳了几声“老头子都入土了,我有什么不敢答的话。七郎劝劝伢儿,老头子临走前犯倔,叮嘱她的那桩报仇事,叫伢儿心里别惦记了。安安心心过好小日子,比什么都强。”
晏七郎“还是要问个清楚究竟。”
于是隔窗一个问,一个答。
应小满过世的义父,年轻时在外地的旧事,义母也不清楚。
她嫁入应家时,义父已经落户在村子里四五年,当时年纪在三十上下。虽说瘸了条腿,进山混口饭吃不成问题。但面相凶恶,村里少人敢接近。义母娘家人多家穷,饭都吃不饱,义母自己做主把自己嫁了。
婚后五年未能生育。义母提出几次抱养个孩子。
“咱家那时候穷。你爹毕竟瘸了条腿,太陡峭的深山去不得,外山又打不到猛兽,能拖只黄羊出来便算大进账。我商量抱养个孩子,说实话,起初也想着抱养个男娃儿,给你爹留个后。毕竟你爹年纪大了。”
连提几次,义父始终没应声。如此过了几个月,义母自己都把提议抱养的事给忘得差不离的时候,义父突然问她,“女娃儿要不要”
义母问他,“家里添丁口不容易。抱养个男娃儿,算是替你应家留个后。抱养个女娃儿,你想啥子呢”
义父说,“女娃儿你不喜欢”
义母便如实答“女娃儿乖巧。我其实更喜欢女娃儿。这不是想着替你老应家留个后”
义父不在乎。
“这辈子手上身上处处沾血,命硬没被阎王收了去,活够本了。谁在乎留不留后。以后咱家有了女娃娃,好好养。”
又过了七八天,义父上山打猎。
下山时抱回来一个刚出生还未满月的女婴。便是应小满。
应小满坐在桂花树挂起的灯下,一句“咱家有了女娃娃,好好养”听得她泪眼汪汪。
晏七郎却敏锐地抓住了事件的另一个角度。
“应夫人几次提起抱养,小满的义父都未回应。直到几个月后初次回应时,明确提出养女娃娃。又过了七八日,果然山里抱回一个女婴。当时女婴还未满月。”
“竟然如此之巧。家中决意养个女娃娃,才过七八日,山里便
出现一个弃养的女婴。偌大的山头,处处都可以丢弃,随时会被野兽叼走,又刚好叫你义父上山途中捡着。简直是求官得官,求财得财,山神庙也没有如此灵验。按常理来说,巧合太多的事,往往便不是巧合。”
窗户打开了。
屋里屋外坐着的娘儿俩四只眼睛齐刷刷瞪过来。
“啥意思。”义母问。
“有没有可能,不是巧合,而是约定领养。”晏七郎思忖着说
“应夫人提起抱养事后,小满的义父便暗中搜寻合适的人家。直到几个月后,那户人家有女婴出生,他才明确和应夫人提起抱养。这时抱养事已确定下来。所以他的原话以极肯定的语气说以后咱家有了女娃娃。短短七八日后,尚未满月的小满便被抱养回家,假说山里捡来的。”
应小满混乱地想了片刻。
这么说,她不是被亲生爹娘扔在山里弃养,而是被提前约好,从亲生爹娘家里直接抱回应家抚养
左右都是弃养,有啥区别。反正她只认自家爹娘。
应小满心里咕哝着,推了一把七郎,“别说了,我娘眼泪都下来了。”
义母果然在屋里泪汪汪的,不住地抹着发红的眼角。
“七郎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安生了。”
应小满
义母抹着泪说起去年的旧事。
义父头七停灵的灵堂上,邻村张家的妇人死活要把应小满拉走,说她是张家扔去山里的娃儿,如今要寻回去。义母当时跟他们拼命地争,怕这帮子陌生人把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十五年长大的女儿给带走,怕他们对女儿不好,怕小满被带回张家又给转手卖了。
但小满当真留在了应家,义母夜里却又从此经常睡不踏实。
有时候半夜醒过来,会想,小满会不会真的是隔壁村子张家的女儿那天闯灵堂拉扯抢人的妇人,当真是小满的亲娘自己把小满带来京城,拦阻了一家骨肉团聚,以后下地狱见阎罗王,会不会论罪啊
直到今天被七郎一句道破疑窦。
小满被抱回来得太巧,多半不是山里捡的。而是提前约好人家,直接抱养过来。
如此说来小满不是张家扔去山里的苦命女婴了
义母挂着如释重负的泪,劈头盖脸痛骂一顿张家无耻。起身去屋里摸索半日,取出当年的襁褓。
“我就说邻村张家虽说家里有几亩田宅,吃用不算穷人家,但把自家女儿往山里扔的货色,哪舍得用这等好料子做襁褓”
义母捧着淡红褪色的旧布帛出屋,骄傲地迎风展示,“伢儿,拿过去给七郎瞧瞧,肯用这种好料子做襁褓的,必定心疼自己生养的女儿。我家伢儿的亲生爹娘人品不会差”
应小满捧着自己两尺长时裹着的粉色旧襁褓,时隔多年,似乎还能闻得到奶渍,尴尬得耳尖都微微发红“多少年的料子了,娘赶紧拿回屋里去。给七郎看什么”
晏七郎已经抬手接过去。
当真借着灯光,把布料迎风展开,仔细细细查看。
“果然是好料子。”他以指腹捻了捻,“厚实提花织锦。不像寻常乡里人家用的布料,倒像是城里的富裕人家常用的料子。”
晏七郎举着襁褓就想跟布料主人商量,“小满,这幅襁褓可否给我手里几日,我拿去给有经验的织户看看”
应小满劈手夺去,收去怀里,才不给他。
“你别多事。管他穷户富户,我只认自家爹娘,旁的不认。襁褓布是我娘非要留着。叫我自己说,挖个坑埋了最好。”送去屋里叮嘱老娘收好,再别拿出来了。
这一送就是半天没出屋。
义母听到女儿那句理直气壮的“我只认自家爹娘”,搁心里整半年的张家心病又去了,顿时哭得眼泪止不住,紧紧抱住女儿。
“我的儿,应家穷门小户,吃穿都不得好,比不上你亲生爹娘家,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在应家一点都不委屈,你们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应小满也哭了。
窗上灯光映出屋里两个影子。母女俩呜呜咽咽地抱在一处。
灯影晃了晃。炕上酣睡着的小阿织被吵醒了。
“婶娘,阿姐,你们哭什么呀呜呜呜”
窗上很快又多了个小小的影子。阿织不管三七二十一加入阵营,先哭再说,母女三个哽咽着抱成一团。
七郎站在树下,拨弄桌上整整齐齐码好的鸡骨头。
刚才义母无意中转述的一句话,引起他的注意。
这辈子手上身上处处沾血。
对于打猎为生的猎户来说,这句话没错。
对于聚啸山林、翦径为生的盗匪来说,这句话同样不错。
二十五岁拖着瘸腿来到汉水边的村落谋生。三十岁成亲。三十五岁抱养小满。
文档中记载的那位擅长铁爪,弱冠年纪的“庄老九”可没有瘸腿。
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短短五年期间,应家义父人在何处可是无声无息地居留京城,替某家京官大户做护院,争斗中瘸了腿
思绪飘散间,木桌上一根根拆散的鸡骨头又重新拼好成骨架子。哭声渐渐减小,七郎瞥了眼屋里依旧抱在一处的母女仨身影。
按经验来看,还要再抱一会儿。
思绪跳去另一桩事。吃冷圆子说到半途时,被雁二郎意外打断的那桩。
多年之前,落在他祖父晏相手中,唯一祸及犯官全族,男丁处斩,家族流放千里的轰动大案
便是和现今情况类似的,兵部新研制的精良火器私运敌国的通敌大案。
当年,北国奸细在京城刺探活动,重金游说动几名兵部主簿、员外郎,将兵部库仓录档的火器图纸撰抄一份,泄露出去。却在即将得手的前夕败露。
他祖父晏相顺藤摸瓜,捅了北国奸细整个老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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