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满抱着阿织绕火场寻人。
围观人群对着大火指指点点,劫后余生的妇人们拥着孩子啜泣。夜里火起得急,巷子东边还好,巷子西边五六户人家,几乎每户都有没来得及跑出的家人。
沈俊青的哭骂声还在风里断断续续。
阿织也察觉出不对,揉着被浓烟薰得发红的眼睛,四处张望,“婶娘呢。”
应小满绕着整圈人群搜寻,处处都没有义母的身影。
她大声地喊,“娘”人群里许多妇人应声回头,众多悲喜不同的面孔里,没有一张是义母的面孔。
哇地一声,阿织放声大哭“婶娘婶娘在火里”
火场传来的阵阵热浪当中,应小满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巨变当前,人反倒被逼冷静,抱着阿织快步走去还在放声哭喊的沈俊青那处,揪着肩膀把人一把扯过来。
这一下用力极大,压着沈俊青的两个官兵都没按住,沈俊青连哭声都顿了下,“小满娘子”
“别嚎了。”应小满把阿织塞给沈俊青怀里,“抱好小幺。我回去看看。”
沈俊青抱着抽泣的小丫头发愣。
回去哪处看看
他悚然一惊,“小满娘子小满娘子别去”
浓烟滚滚的巷口,刚才站在面前说话的小娘子已经消失了踪影。
几十名潜火兵奔走救火。三十斤的土包麻袋一个接一个扛进火场。
浓烟滚滚,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冒火。前方有人大喊,“火势太猛,莫进屋宅,当心倒塌”
“泼油纵火,浇水无用多多运湿泥土堆进来,阻挡火势”
一个纤瘦肩膀扛着土包麻袋进巷。沉甸甸的麻袋把脸都挡住,潜火兵领队奔跑着路过,浓烟里看不清身形,只看得到迎面一个大麻袋,赞道,“好样的土堆前头放下。火拦不住了,挡住火势蔓延,整条巷子烧尽自灭即可。”
苗条身影扛着麻袋直奔前方。片刻就消失在深巷浓烟中。
“咳咳,咳咳。”
湿布巾挡不住浓烟,应小满剧烈呛咳着,摸索到火焰窜起的自家门口大喊,“娘”
无人应声。
她进屋寻阿织之前,分明已经领着义母出了门。火势从西边蔓延,不出意外的话,义母早该往东奔出巷口才是。
如今人不在巷口人群中,显然中途出了意外。沈家娘子也没能出来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应小满转身往隔壁沈家奔去,大喊“娘你在不在沈家”
沈家的小院已经被黑烟火焰笼罩。门槛在火焰里噼啪燃烧。应小满毫不迟疑飞跨过去,奔往沈家正屋方向,“娘”
没有意外的话,义母早该出了巷子。
除非,她半途听见隔壁沈家娘子呼救。她和沈娘子交好,定不会见死
不救,必定半路折返回去救人
应小满一脚踢开正屋瓦房虚掩的房门。
屋里浓烟滚滚,四处都起火,一股热气灼浪劈头盖脸地扑出屋外,地面烫得灼烧脚板,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她剧烈咳嗽着,四处呼喊,“娘,沈娘子,你们在不在这边”
东边传来一声模模糊糊的回应。
冒火燃烧的木门后有人虚弱呼喊,“门打不开”
马蹄声骤停在火场巷口。
几名顺天府主事官员急忙上去相迎。
“晏少卿。”“这场火势太大,竟然惊动了晏少卿亲自赶来。”
“已经封堵了整条巷子,阻止火势蔓延扩散,晏少卿放心,长乐巷无忧”
周围明亮的火把映亮了来人的面孔。
时常清亮含笑的一双桃花眼此刻锐利四顾,打断客套寒暄,“伤情如何巷子里居民可都救出来了”
主事官员们叹着气指向巷子里映亮夜空的熊熊火势。
“今日之火势,乃是七举人巷里的犯官周家被人刻意泼油纵火。满地火油,无法人力扑灭,只得静等烧尽自灭。至于巷子居民,能救的都已救出了。晏少卿请看,都聚拢在此处。如今还陷在火里的,我等亦无力回天”
顺着官员指点,晏七郎转身,视线扫过周围聚拢的人群。
众多低声哭泣的声音里,小女孩儿尖锐的哭声尤其清晰,“阿姐,我要阿姐”
沈俊青满脸烟灰,蹲在地上和阿织抱头痛哭,“别哭了小丫头,我耳朵都聋了,娘呜,小满娘子”
“小满在何处”耳边传来一声清晰问话。
沈俊青愕然抬头,周围火把映出一名身穿朱红官袍的年轻朝廷大员。
朱袍朝廷大员口中问的是他,眼睛却盯着怀里哭喊着的小丫头。“阿织,你阿姐呢。”
自打阿姐走了便哭喊个不停的阿织,此刻竟然停下哭声,抽抽噎噎地伸出双手要抱抱,“七郎,阿姐走了。”
沈俊青的眼睛霍然瞪大。七郎
给小满娘子的肉铺子写字幅的那个七郎
晏七郎抱起阿织,轻轻地拍几下后背,眼睛盯向沈俊青这处,追问“阿织的阿姐走去何处了”
沈俊青抹了把脸上烟灰,望向远处烈焰升腾的深巷。
“我娘未能逃出,小满娘子的母亲似乎也未能出来。她把阿织递给我这处,说了句回去看看,一转眼人就不见踪影。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回去巷子寻人去了”
晏七郎深吸口气,胸肺隐隐作疼。
“她寻不到母亲,定然回去巷子里寻。”
火势太大,北望火楼几十名潜火兵人手远远不够。晏七郎吩咐跟随而来的几名大理寺知事官
“快马急报全城各处望火楼。七举人巷这场火势和三司会审的军械倒卖通敌大案相关。以大理寺名义,急调全城各处潜火兵,全力灭火救人。”
说着自己往巷口摆放救火的大水缸走,大木勺舀起一勺水浇自己身上。
几名顺天府主事官员慌忙来劝“火势危急,晏少卿惜身此刻往巷子里去,只怕救不出人,徒然害了自身呐”
“你们的做法很对。”晏七郎语气极冷静,“换我是主事之人,我也会阻拦人进巷。但你们无需拦我。”
燃烧变形的木门在火里噼啪作响。
应小满一脚踹开木门,湿布捂着口鼻往黑魆魆的东屋里摸索。所幸七举人巷屋宅的布局都差不多,她呛咳着大喊“娘”
沈家娘子倒在门边。人吸多浓烟,早已昏迷不醒。
义母倒在沈娘子旁边,人硬撑着半昏迷半清醒,但浑身脱力,起不来身。
“沈家娘子慌忙中砸伤了腿,压在木柜下跑不脱。我替她推开木柜,才把人搀起身的功夫,门就打不开了。”
义母虚弱地说,“我也知道自个儿泥菩萨过河,不该管旁人的事。但耳边一声声听着她喊,我要丢下她不管,以后我一辈子也活不安生”
“别责怪自己了,娘。”应小满托着手臂把人搀扶起身,“救人从来不是错事。”
昏迷不醒的沈家娘子驮负在背后,应小满单手搀扶母亲,把湿布递过去“捂住口鼻,别怕门口的火,闭眼往外冲就是了。”
义母捂住口鼻“伢儿,你呢。”
“我还有。娘,你走前头,我看着后头。”
女儿的手稳稳地托在背后,发力往前推。
义母踉跄走在前头,路过熊熊燃烧着的门窗,热浪薰人的庭院。不知巷子外头发生了什么,原本就在四处窜暗火的院门处忽然轰一声大响,火焰窜上老高,虚掩的两扇木门瞬间烧成火门一般。
义母惊恐地大叫,“伢儿”
“娘别怕,闭眼冲过去。刚烧起来的火看着猛,其实一冲就过。”
应小满在背后催促,“娘,闭着眼往前冲,冲出门外就好了。”
对着烧成火门一般的沈家院门,背后女儿的手催促地往前推。义母发狠地闭上眼,湿布捂住口鼻,脚步虚软地加快冲过火门。
刚烧起来的木门,果然一冲就过。
巷子里依旧热浪浓烟滚滚,但比起四处起火的庭院,灼烧逼人的火门,人总算喘得上气。
义母虚弱地踩出几步,冲过隔火土堆,翻滚几下压灭身上乱窜的小火苗,倒在土堆边上。
“伢儿”
身后却没有人跟上来。
义母脑子嗡一声,急切间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量,慌忙撑起身子回望。
西边地上燃烧的火油缓缓往东流淌,流到哪处,火势就去哪处。大片火油早已流淌到了沈家门前。
方才义母闭眼冲出的短短瞬间,是沈家门前的火油从聚集,燎烧,到爆燃的最后喘息时机。一眨眼的片刻后,沈家院门处聚集的大片火油已经烧成熊熊火海。
大片火海堵
住了门。
应小满背着沈家娘子被堵在门里。
义母惊惶大喊“伢儿”
应小满的喉咙火烧火燎的。呛多了浓烟,又薰到了眼睛,眼前四处冒金星。
她其实听得见义母的喊声,朝门外的熊熊大火挥了挥手,也不知老娘能不能看得见。
但背着的沈娘子无知无觉地往下滑,她感觉背后重的很,摸索着搀扶时不小心摸着边上一截燃烧的木头,烫着了手,失去支撑的沈娘子软软地往地上倒,她赶紧把人撑住。
烈火在她眼前燃烧。她并不畏惧,撑着沈娘子,随时准备伺机往外冲。只脚下烫得很,浓烟又呛得厉害,快要站不住了。
巷子里似乎来了人,在和义母说话。
耳边全是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和时不时轰然作响的倒塌声,听不清楚外头说什么,只听到义母大喊
heihei沈家沈家火门后头”
有许多脚步声疾奔而来。
应小满眼前烟熏火燎,眼睛被浓烟刺激得几乎睁不开,但只从热度和眼前模糊的火焰形状就能感觉得到,沈家门前一丈来高的熊熊火势明显小了下去。
有人往油火里泼洒湿泥和夯土。
火势稍小,有人即刻冲入燃烧的火门,将火门后摇摇晃晃的应小满一把捞住。
她被火薰得滚烫的脸颊乍然碰着冰凉凉湿透的衣襟,那滋味比大夏天里吃一顿碎冰圆子还要舒爽,本能地贴上去沾水气。
眼睛依旧火烧火燎地睁不开,感觉有人拿湿泥往她脸上身上堆,迅速堆灭身上几处小火苗,又以厚厚的湿泥涂抹她灼伤的手心。
有个似曾相识的嗓音在门外焦灼地喊,“郎君,地上火油四处流淌,切莫停留,快走。”
背后的沈娘子被人接过去,沉重的负担消失了。
有力的手搀扶着她起身,掂了掂分量,直接把人横抱起来,她整张脸都贴在冰凉凉湿透的衣襟上。
“走。”熟悉的嗓音在头顶上方说。
四面八方灼烧热浪滚滚,许多声音在周围大声呼喊,她被抱着疾步冲出一段路,灼烧窒息感褪去,步速也减缓下去。
“娘跟着我们走。”应小满揉着刺痛的眼睛说。
其实来人冲入火门的第一时间,她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一个人影轮廓,已经猜出来人是谁。隋淼隔门喊了一嗓子“郎君”,她当时便笑了。
“你娘跟着我们走。”抱着她的郎君终于开口说了个长句。果然是七郎。
眼睛薰得睁不开,应小满索性闭着眼,摸索着伸出手臂,环绕住郎君的脖颈肩膀,薰得滚烫的两边脸颊轮流地蹭他湿透的衣襟。
周围还是热,但呛人的浓烟开始渐渐减少。他们正在迅速离开火场中心。
“头发衣裳都是湿的。”应小满闭着眼摸了几下,咕哝“你身上浇透水了。”
晏七郎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刚才短短那声“走”里的紧迫消失,恢复
了往日的从容。
“不止浇透了水。”他淡定和她说笑,“还被个火海里逃生的小娘子,拿手上涂抹防烧伤的厚厚一层湿泥糊了满脖子。”
“”应小满急忙缩手。
指腹互相捻了捻,可不正是手心手背涂满了厚厚的湿泥。
平日总把自己打理得干净齐整的七郎,眼下衣裳头发湿透,脖子沾泥,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她赶紧抬手拿衣袖摸索着四处擦一擦,“脖子擦干净了没有”
晏七郎任凭她四处擦,擦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回一句“脖子上的泥擦去一层,又新糊了衣袖上的烟灰上去。”
应小满“”
扑哧,她的脸埋进湿漉漉的衣襟里,闷声笑起来。
几句话功夫,周围灼人的热浪感也逐渐消退了,前方隐约传来人声。
耳边传来义母的哽咽呼喊“伢儿,我家伢儿出来了没”
“娘,我好好的”应小满抬高嗓音喊“七郎冲进火门把我扶出来了。”
义母激动的啜泣声传入耳朵,又哭又笑。
应小满的声音也早已哑了,但她就是忍不住地笑。
前方的人声越来越大,隐约能听到阿织的哭喊。
小丫头尖利的哭喊掺和着沈俊青时断时续的抽噎声,在夜风里传的远。这一大一小两个还蹲在巷口抱头痛哭。
他们离巷口围堵的人群已经很近了。
应小满惊觉自己还被晏七郎抱在怀里,挣扎着下地。晏七郎拗不过她,改为半扶半抱
“你眼睛被烟熏得看不清,无需勉强,我扶着你出去”
几个脚步声匆匆忙忙走近。
火势惊动各方,顺天府尹半夜从家中赶来。在顺天府几名主事官员的簇拥下,急匆匆上前告罪
“下官方才听闻晏少卿火场涉险,惊恐万状。所幸吉人天相晏少卿临危决断,于火海中勇救百姓。下官定要将晏少卿今夜的义举写入奏表,上奏朝廷”
几名通传急令的大理寺知事官也正好回返。其中一名匆匆走近,站定在晏七郎面前回禀
“晏少卿,卑职等已经奉命急令全城各处望火楼救援,其中两处已经赶来救火还有两处即将赶来”
已赶来的两处望火楼主事官员同时大步上前,站定在晏七郎面前争相回禀
“下官城东望火楼知事官,奉大理寺晏少卿命,携我处潜火兵八十八名赶来救火”
“下官城西望火楼知事官,奉大理寺晏少卿命,携我处潜火兵百二十名赶来救火”
晏七郎“”
应小满“”
晏七郎一个人捂不住那么多张嘴,犀利阻止的眼神才扫过面前一两个,四面八方都响起“晏少卿”的呼唤。
“”他哑然片刻,低头去看怀中半扶半抱着的小娘子。
才出火场,就被灌了满耳朵“大理寺晏少卿”的应小满僵硬地站在原地,半晌恍惚地说,“啊”
晏什么少卿什么大理寺少卿谁在七郎面前喊大理寺晏少卿
啊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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