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行馆出来,阿笙整个人晕乎乎的,便是脚底都有些打着飘。
“陪我坐坐可好”
“外面的日头可是有点晒”
“嗯,见了阿笙,二爷的病自是全好了。”
这会儿日头不那么晒了,阿笙的脸颊却彤红彤红,一副在日头下行久了的模样,且有愈加发烫的架势。
阿笙一只手拎着食盒,另一只手捧着脸。
今天二爷同他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呐。
春行馆的花园里,传来阵阵婉转如银铃般的鸟啼声。
忽地,几声呕吐声打破一院的平静。
谢放弯着腰,脸色苍白。
命福旺将阿笙送出春行馆之后,谢放便再忍不住。
胃里一阵翻涌,竟是将刚刚才吃进腹中的那碗桂花杏仁奶酪给吐了个精光。
腹部绞痛,胃里灼烧似的疼。
福禄在陶管家的吩咐下,早已端着茶水在边上候着。
管家原先是在屋内,听见院子里二爷的动静,匆匆赶至。
在见二爷稍稍直起身,陶管事给福禄使了个眼色,福禄忙将茶盏递上去。
福旺送了阿笙回来,慢腾腾地走回院子。听见呕吐声,小脸错愕,担心二爷出了什么事,赶紧加快了脚步。
谢放端过漱口,将杯盏放回去,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再需要了。
见状,管家扬声唤来府中丫鬟,将痰盂端下去。
福旺走进院子,这个时候,也没敢问哥哥福禄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乖巧地在边上候着,神色担忧地瞧着二爷。
二爷这是怎么了
方才不还是好好的么怎的眨眼的功夫
陶管家亲自扶了二爷,在石凳重新坐下。
见二爷面色苍白,自是心疼,难免絮有些叨地道“我听说少爷您把那一碗杏仁奶酪全给吃完了爷您别嫌陶叔啰嗦,您病中这段时间,一直都是靠汤汤水水加之软糯清淡的粥膳养着,这才刚好几日
脾胃尚且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呢。便是那杏仁奶酪再好吃,您尝个几口,过过嘴瘾也便是了。如何还跟个孩子似的,为贪那几口,遭这么大的罪。可值当”
谢放已是活过两世的人,锦衣玉食了大半辈子,又怎会贪那几口杏仁奶酪
只是阿笙那样盯着他看,他若是只吃个几口放下了,一来恐阿笙担心他身体未能完全复原,二来,也是不想阿笙多想,以为那杏仁奶酪不合他的胃口。
果不其然。
后头他手里的碗见了底,阿笙眼睛都亮了。
遭这么大的罪,可值当
自是值当的。
何况,这也算不得什么遭罪。
知晓陶叔是关心自己,谢放也不辩解,只是听着,心思却不由地跑到阿笙的身上。
不知道外面的日头还晒不晒。
他今日点的几样,都是阿笙爱吃的。
他本应该留阿笙下来,尝一尝,尤其是喝一些那盅甘棠百合,解解渴。
清楚他自己的身体撑不住,只能强忍着,聊了几句,不舍地命人送阿笙离开。
谢放在心底浅浅地叹了口气。
唯有待下次了。
陶叔是个知分寸的人,二爷好脾气,由着他絮叨,可他不能不知道见好就收。
见二爷也不辩解,不出声的,顿时也没了脾气,端过桌上的一杯茶盏,递过去,“您先喝口绿茶吧,淡淡喉,脾胃也会好受一些。您现在脾胃弱,不宜喝多,少少喝一些。”
谢放将陶叔的话听进去了,将茶盏接过后,浅尝了一口。
绿茶入口时是苦的,片刻,茶香便在齿尖溢开,回甘无穷。
胃里果然好受了一些。
谢放大病初愈,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偏虚。
这么吐过一场,便涌上淡淡的倦意。
陶管事看出谢放体力有些不支,拿过他手中的茶盏放回桌面,低声询问道 “我让福禄扶您先回房休息”
“不了,再躺下去,我的骨头怕是都要软了。”谢放望着檐下那只金丝雀鸟,“陶叔,让我在院中坐一会儿吧。”
陶管事自是也不好勉强他,只好不再劝。
起风了。
有太阳晒着,并不觉冷,反而很是舒服。
他右手支颐着侧脸,双目阖着。见状,陶叔命福旺去取了件薄外衫来。
到底还是担心他的身子。
福旺上楼去取薄衫。
庭院里,悄无声息地进来一抹灰黑色的年轻身影。
陶管家诧异地望着来人。
阿达
阿达虽名义上是少爷的贴身随从,实则担着暗卫的职责,大都时候都是同小七一样,在暗处保护着少爷。
极少会现身,更勿论是在白天。
这次怎的
陶管事思忖间,阿达已像没有长脚的鬼魅一般,眨眼已行至跟前。
见二爷在小憩,阿达眼露犹豫,不知是该出声唤醒二爷,还是这么在原地候着等二爷醒来再回话。
阿达为难地望向一旁的陶管家。
未等陶管事开口,阿达忽然听见二爷问,“回来了”
阿达朝二爷看了过去,但见原本闭目小憩的人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眼,眼底一派清明。
阿达躬身抱拳,“回二爷的话,阿笙少爷已平安回到长庆楼。”
谢放微微颔了首,出声道“往后你不用来回跑,就留在那边。回头你也跟小七说一声。”
阿达倏地抬起头,“爷”
他们当差的,自然是听二爷的吩咐。
可若是他同小七都守在那位阿笙少爷的身边,那谁来保护二爷
谢放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摆摆手,面容有着倦色。
阿达抿起唇,眼神看向陶管事,想着让陶管事帮着说个几句。
谢放却是又将双眼阖上了。
陶管事心中同阿达一样不解,也是一肚子的疑问,这个时候,也只好朝阿达轻摇了摇头。
少爷摆明了是不想多谈的意思,便是他开口,多半也是徒劳。
这件事只能先听少爷的,回头找机会再问,再劝。
阿达只好先领命下去,抱拳道“爷您先好好休息。”
这一回,谢放闭着眼,点了点头。
阿达看了二爷一眼,见二爷实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好先行转身离去。
同来时一样,阿达又再一次鬼魅似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福旺取来外衫,不见了阿达,脸上半点意外的神色也没有。
反正阿达同小七一样,从来都跟风似的,来去无踪。
福旺放轻了动作,将手中的外衫披在二爷肩上。
陶管家眼底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茫然神色。
他试着回想那位长庆楼的少东家有何过人之处。
人的确挺规矩、勤快,瞧着也机灵。
可这样的人,不说是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确无甚特别的地方。
如果说真要较真,说是有什么过人的地方,长得好看,可算是一项浓眉大眼,唇红直白,笑起来有一对儿酒窝,瞧着就招人喜欢。
倘使阿笙是位小姐,他会以为,少爷兴许是看上人家小姐了。
可那阿笙是位少爷。
是位公子,那长得好看,便算不得是什么过人的地方了。
何况,还是个哑巴。
少爷究竟为何会派阿达同小七去守着那位少东家
莫不是那位少东家瞧着没什么城府的模样,实则是北城府中那几位安插在符城的眼线
可这,也说不通啊。
阿达方才复命,回的是阿笙少爷已经平安回到长庆楼,说明少爷就是派阿达跟小七去保护阿笙的安全的。
陶管事微拧了拧眉,爷这决定,他竟是真的猜不透了。
“阿笙,爹这儿有封从乡下寄来的信”
方庆遥手里头拿着一封信,迈出酒楼大门,去找阿笙。
阿笙搬了张横条凳,坐在门口,张望着街口的方向。
二爷前阵子生病的消息,不知道的怎的传了出去,听闻近日符城半城的名流、商贾同政要都往春行馆那边走动。
要应对这么多来客,也不知道二爷大病初愈,精力能不能吃得消
偏的福旺一连好几天都没来长宁街的小吃铺买吃的。否则,他还能上醉香居买半只烧鸡,一包花生、杏仁,拉上福旺去茶楼听说书,哄福旺给他多说一说二爷的事。
不知道二爷最近有没有想念乔伯伯的手艺。
乔爷爷今日做的胭脂凤尾白菜、赛蟹羹、虾仁滑蛋可好吃了
二爷病才刚好,赛蟹羹定然是尝不得的,不过胭脂凤尾白菜跟虾仁滑蛋这两道菜都较为清淡,很适合二爷。
其实胭脂凤尾白菜同虾仁滑蛋这两道菜,他也能做。只是他刀工还不到家,蒸蛋的火候把握得还不是很准
“你替爹爹看一下,是不是你大伯寄”
“阿笙”
“阿笙”
方庆遥把信递给儿子,阿笙好半天都没没反应,更没有伸手去拿。
方掌柜的脾气一上来,在儿子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阿笙望着街角犹自出神,冷不伶仃被爹爹给推了这么一下,吓一跳。
脑袋朝后,仰着脸看着爹爹。
见爹爹脸色不大好,乖乖地从长凳上站起身,打着手势,问“爹,什么事”
方庆遥手里头拿着信,板起了脸,“在想什么呢喊了你好几声了。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可不是丢了魂了么。
他的魂呐,几日前便丢春行馆里头了。
哎。
二爷近日没有点长庆楼的吃食也便罢了,怎的福旺都不上街了。
阿笙哪里敢让爹爹知道,自己在想着春行馆的那位。
他红着脸,咧开嘴笑,做了一个打呵欠的动作,意思是自己方才有些犯困,走神了,没听着。
打手势,央着爹爹再说一遍。
天气是愈发地热了。
树上枝头的蝉声愈来愈密。
就是这天气没个准。
常常是上午还晴空万里,不知什么时候就天色就会暗了下来,突降阵雨。
这天午后,天色越来越沉,不久,便下起了雨。
“少爷,天下着雨呢。您站在这儿做什么您忘了,您先前是怎么病的来,我先扶您进屋。”
雨势愈发地大了,管事的在二楼关窗,冷不伶仃地瞥见站在走廊上的谢二,急忙走下楼。
谢放望了眼院门方向,月亮门的那头映着几朵在雨中明艳动人的山茶,未见人影。
谢放只好暂时收回了视线,由陶叔扶着,回屋里坐,无奈地道“陶叔,我不是纸糊的。”
不是只要一淋雨,就会化。
陶管事却是不管,少爷重新在屋里坐着,才放心。
四下看了看,没见到福禄、福旺,微带着不满“怎么就您一个人在这儿福禄、福”
管家话尚未说完,忽见谢二从檀木椅上站起身,神情微带着急之色。
管家一脸纳闷,顺着少爷的视线,转过头。
但见月亮门的那头,一把油纸伞露出一个角。
这段时日,谢放很忙。
他在养病的消息,是他特意让府中的人透出去的。
从前他是懒得经营这些的,他天性懒散,除此之外,亦是不想落下话柄,惹大哥他们猜忌。
可他忘了,在这乱世,倘使叫人过于放心,甚至不被放心上,同蝼蚁没什么区别。
一只蝼蚁,是无法苟活于乱世的,更无法护住阿笙。
“谢二”虽空有一个名头,到底“沾”了谢家主家的“谢”字,他病中的这些时日,来了不少符城的名流乡绅。这些人里头,有纯粹登门来探病的,更多的是上门来求谢二公子递个话,或者是谋个事,还有的寻求跟他合作的。
他让陶叔把每一位访客的姓名,探访目的一一做了记录。
他自己再依据陶叔的记录,另外誊写了一份,依照他记忆当中这些人后来的成就,分别做了标注。
家里访客不断,自是不便让阿笙过来。
总算来拜访的客人渐渐地少了,近日又总是下雨。
唯有今日清晨起来,天是阴的。
就点了长庆楼的吃食。
谁曾想,过了午后,雨越下雨大。
他不放心,便让福旺出去替他接一下人。
福旺替旁边手里头拿着食盒的人撑伞,两人一起转过月亮门。
油纸伞遮挡了视线,可谢放还是一眼认出,福旺身旁的人,并不是阿笙。
这么大的雨,阿笙没来自是最好。
谢放既松了口气,又难免有些担心。
以往只要是春行馆的外送,每次都是阿笙来送,从未有过例外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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