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大长公主驾到,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护国大长公主是当今皇上姑母,如今已过天命之年,两鬓微有些斑白,眉目因常年吃斋礼佛格外祥和可亲。今日场合不同,大长公主换下往日素服,身着藏蓝色织金绣祥云大袖,头戴镶碧鎏金冠,慈眉善目中皇家威仪凛然不可侵犯。
大长公主在上首入座后,笑盈盈一抬手“都坐吧,老身这儿没那么大规矩,自在些也不妨事。”
她一开口,下边巧嘴的夫人立刻跟上,声音响亮清脆“大家伙可都听见了啊,大长公主发话自在,那从现在开始,咱们谁也不许拘谨了”
说完咯咯地笑起来,将殿内气氛带得一阵火热。
大长公主眉开眼笑,当即把自己桌上的糕点赏了几块给她,而后才借着大热的气氛说道“这一仗打了三年,旭国蛮子总算是败了,咱们边关的老百姓终于能好好过日子了。”
一干夫人连声附和感慨,说着说着就有人顺势把话题引到太子身上。
“仗打赢了,太子也该回来了吧,都三年了。”
大长公主心中顿时漾起满满的心疼“是啊,三年了,那小小的人儿代父亲征时才十六,如今都要二十了。他父皇说他这些年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受了不少伤,北陵关一战虽是大胜,毕竟也是旭国殊死一战,想来打得也不轻松,不知他添没添新伤,真是想一想都让我难受得厉害。”
大长公主无嗣,太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从来都跟亲生似的疼。
当年太子自动请缨代父亲征,皇帝没反对,皇后没反对,倒是她这个姑奶奶因为舍不得,仗着自己皇帝姑母的身份闹了好几场。
一位夫人看到她眼眶都红了,赶紧安慰“据说北陵关一战太子不但出了制胜的妙计,还一马当先连斩旭国三将,太子如此英勇无畏,又将凯旋,您应该高兴才是。”
“是啊是啊,太子不但胆识过人,文韬武略更是样样精通,以后也不知道哪家女儿有那福气”
一时间众人纷纷唏嘘感叹,溢美之词频出,直把太子夸上天去。
烛火摇曳,明珠璀璨的殿内悄无声息进入今晚的主题,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表现,而谢意适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太子男主如何不容易她心疼不着,自己当前遇到的危机才是必须关注的。
再过一会儿,陈氏就会以谢意安衣袖被酒打湿需要可靠之人陪同去挽纱阁更换为由,请她走一趟。
上一世,谢意适是在挽纱阁发现不对劲的。
带她们过来的侍女一开始不慌不忙的,给谢意安换好衣服后还要给她整理不见凌乱的发丝,结果外头一声猫叫,她忽然就着急起来了,口中喃喃怕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猫冲撞了两位姑娘,带着她们急急地往外走。
谢意适跟着她走了几步借口落下东西带着谢意安一同折返,在被烛火照得亮堂堂的挽纱阁装模作样找了一会儿,外头就乱起来了。
后来得知,是一个毛贼趁大长公主设宴护卫们都集中在前殿,想捞一笔大的,结果因为不熟悉地形,刚偷了一个下人房就被巡逻的护卫们发现,虽最终被他逃掉,也只是府中两个二等丫鬟丢了几个银角子和两个赤金手钏,没有造成什么损失,最终巡检司派人在城中搜捕了一夜无果,也就作罢了。
因为上一回事情并未发生,谢意适不知道这个毛贼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地方发挥作用,有幸再来一回,她必要弄清今晚真相。
丝竹管弦,歌舞升平。
大长公主欣赏着舞姬歌女的表演,偶尔也点几个夫人小姐说话。
太尉夫人首当其冲,正如开席前那位夫人预料的一样,在被大长公主问起嫡长女时,柳夫人借口柳轻羽刚回京还没适应新环境,自然而然地一笔带过长女,给次女柳惊鸿递了表现的机会。可惜大长公主兴致缺缺,只与柳惊鸿说了一句话,便让她们继续吃喝了。
谢国公府的名字被点到时,谢意适仍旧低眉顺眼地听着谢夫人与大长公主笑谈家常,等到大长公主单独点到她的名字,让她上前去,才轻拂衣摆离开座位。
如上一世发生的一样,等她回去落座,谢意安的袖子就被酒打湿了。
陈氏的说辞也一模一样,谢意适起身,在谢意安不好意思的笑容里重复之前的经历,只是猫叫后她没有再找借口留在挽纱阁,而是跟着侍女原路返回。
行至距离正殿只差一道月亮门的悦莲池附近时,变故发生。
“小贼休跑”一队举着火把的护卫从悦莲池对岸的门洞中穿出,带来一片恍如白日的光亮。
被动静惊扰停下脚步回望的三人看见一个黑色身影轻如飞燕,脚尖在结了薄薄一层冰的莲池上轻点,转眼间近在眼前,竟是直奔她们而来。
“二姐姐我们快跑”谢意安惊慌地去拉谢意适的衣角,却没拉动。
谢意适直直地站在原地,望向前方的目光冰冷摄人。
她不按常理出牌,黑衣人脚步一滞,犹豫片刻后还是冲上来。
明明距离谢意适还有十余米远,嘴上却已经不干不净地嚷嚷开“小娘皮,到老子这里来帮个忙吧”
声音之洪亮,哪里是要逃跑的架势,分明是怕事情闹得不够大,要将正殿处的宾客都吸引过来。
果然。
一颗心沉入谷底,谢意适退后一步,平淡的声音里蕴含无限杀意“拿下。”
话音未落,在她右后方的阴影中,一道完全融于黑暗的身影闪电般出现在众人面前。
黑衣人发现中计转身欲逃,却快不过万里挑一擢选而出的皇家暗卫,后者轻而易举将人擒下,利落地卸了对方下巴和双臂,不给他任何自我了断的机会。
火光跳动,倒在地上的黑衣人浑身抽搐痉挛,口水从无法闭合的嘴角滑落,发出啊啊的痛呼。
谢意适垂眸,浓密纤长的羽睫在姣好的面庞上落下半明半暗的阴影,神情难辨。
雪青色斗篷背光面浑然成了黑的,与夜色化为一体,冷得像一块无法靠近的寒铁。
鼎沸的人声自月亮门后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及时赶来。
看着黑衣人被生擒,月亮门旁的陈氏面色苍白如纸。
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宴席自然早早散了。
东暖阁内,高坐上首的大长公主垂眸,静静看着五步外跪下请罪的谢意适。
“意适有罪,今夜之事没有所谓的提前收到风声,也没有所谓的事后能向您说明因果。要护卫暗随全是我小人之心,恶意揣度母亲欲行不轨。”
“意适辜负了您的信任,利用了您的慈心,请殿下降罪,意适甘愿受罚。”
额头触上地面,发出砰的声响。
谢意适这一叩,叩得大长公主心情极为复杂。
要对她发怒吧,她若不利用自己,今晚怕是已经被那黑心烂肠的继母害得名节有损。
若是不对她发怒吧,她张嘴就骗,连自己也敢糊弄。
最终,念及心头肉的殷殷嘱托,她长叹一声放过了。
“下不为例,起来吧。”
谢意适惊愕抬头,茫然地看着脸上真的不见一丝怒容,只有无可奈何的大长公主。
虽说大长公主为人和善,可也没有和善到被愚弄还半点不生气的地步啊还是她错估了祖母在大长公主跟前的面子
“好了。”看着素来精明的小丫头呆住,大长公主只能亲自将她扶起来,还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今晚这事不但不怪你,老身还要替你出气呢安嬷嬷,将谢国公夫人带进来”
陈氏是踉跄着进来的,此时此刻没了半点国公夫人的骄矜,衣衫凌乱狼狈不堪地跪到大长公主面前。
咔嚓。
白玉茶杯在腿边碎裂,滚烫的茶汤溅了一身,皮肤被烫得阵阵刺痛,然而陈氏一声不敢吭。
大长公主暴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好一个国公夫人,一个没娘的小姑娘你都容不下,竟设计在我公主府污她名节如此恶毒,你是要逼她去死吗”
这样大的罪名陈氏如何能认,她强忍着恐慌辩解“她也叫了我十六年的母亲,我怎么会如此狠心”
“那你还做得出这种腌臜事”大长公主冷笑,“还是说,你要狡辩今晚之事与你毫无干系想清楚,若这事儿移交到大理寺查办,你今晚的否认不但更坐实你的歹毒,还要再加一桩欺君之罪”
陈氏哪里不知这个道理,当人被生擒时,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我没想逼她去死”陈氏绝望地低下头,却还是忍不住要为自己辩解两句,“今夜我也没想多做什么,只是想让她在众多夫人们面前被外男碰触几下,让夫人们有些芥蒂,不能高嫁而已。她的夫君我早有考量,已为她择好一位人品端正只是门户稍差的君子,婚后绝不会待她不好”
就像大长公主说的,谢意适不过是一个女儿,她有什么容不下的。
她只是气不过,她陈舒然堂堂尚书之女,只不过比顾嘉那个商户女晚两年进门,就在她的牌位前行了几十年妾礼,不想自己的女儿以后还要被谢意适压一头罢了。
她才是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十几年来从未短过谢意适什么,如今只是想让她嫁的门户低一些,又有什么错呢
谢意适看着陈氏理直气壮的模样,心中阵阵发寒。
而已。
当朝女子名节何其重要,在她口中就是个而已。
若有合适的人家,她低嫁也无不可,何须使这样肮脏的手段
一面要不插手继女婚事的好名声,一面又行蛇蝎之事,实在让人恶心。
大长公主也被她恶心到了,懒得再跟她多说,挥挥手道“念在未能成事,你自请在府内佛堂闭门祈福三年吧。”
陈氏猛地瞪大眼睛,“不可我若禁足三年,安姐儿如今已有十五,谁替她相看人家,谁替她操持婚事”
“原来你也能当一个好母亲。”大长公主越发失望,“安姐儿是个好的,没有你的插手,她的婚事只会更加如意顺遂。莫要多说了,送你去大理寺还是禁足三年,自己选吧”
安嬷嬷闻言立即安排婆子堵住陈氏的嘴,不顾她哀求的眼神将人拖了下去。
暖阁内重新恢复平静,大长公主拉起谢意适的手,怜惜地拍了拍。
“她到底是一府主母,这件事不好放到明面上处理,否则那些风言风语恐怕还是会影响你们姐妹的婚事。如今这样罚她,时间一久大家也会知道是怎么回事,而那时你早已与你夫君夫妻美满琴瑟和鸣,于你全然无碍。”
谢意适是个明白人,自然懂得大长公主的维护之心,轻声应是。
没注意她提及自己婚事时分外笃定的口吻。
离开公主府时,谢意适抬头,望向不见星月深沉无比的夜空。
有大长公主摁着陈氏,她不必再担心腹背受敌,可以专心应对十三日后的死局了。
她伸出手。
星星点点的雪花落下,融化于温热的掌心。
八百里外,风雪迷眼。
一队轻骑疾驰于山道间,驾马声此起彼伏。
“殿下”后方一个魁梧汉子赶上最前头的白马,“您身上还有伤,今夜不若先找个地方歇脚”
“无妨。”不等魁梧男子说完,白马驭驶者一甩马鞭,催动马儿提速。
攥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因忍耐暴起,一如既往平静的声音里掺着两分仔细辨认才能察觉的焦急。
“也劳各位再辛苦一程”
虽不知为何,但他只恨不能快一些。
再快一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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