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岚与那少女说了一阵,这才介绍道“此乃俺家幼娘。幼娘,这两位是西乡来的朱相公、朱大郎父子。”
幼娘当然不是大名,大名和闺名,一般不对外人说。
富贵家庭的女子,出生百日就有大名。
还有特别讲究的,及笄或订婚之时要取字,从此以“姓字”来示人,自己的大名则秘而不宣。
此女名叫郑元仪,正是打算许给李含章做续弦那位。
但李含章看不起商人家庭,长辈已经在给他联系士女了。
朱国祥扯什么李丽珍,只能说带着点影子。
这位少女还未长开,脸蛋有些婴儿肥,身材并不高挑,胜在五官秀丽,而且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
她双手相扣摆在腹部,拇指交叠微翘,低头屈膝道“相公万福,郎君万福。”
这是宋代的万福礼,跟唐代、明代的姿势不同。
客观来讲,明代的万福礼最好看,也最显得落落大方。唐代的万福礼最简单随意。而宋代的万福礼,繁杂的同时还透出小家子气。
“女郎有礼了。”父子俩起身还礼。
行礼之后,郑元仪偎着祖父,眼神落在朱铭身“俺从闵家姐姐那里,见过郎君的诗词。又在哥哥那里,听了郎君讲的西游记。郎君来洋州,是在准备今秋的解试吗”
“或可一考。”朱铭模棱两可道。
如果秋天他正好在洋州,说不定真要去考试,体验一番古代考场的气氛。
以朱铭的学问,就算没怎么练过经义文,也是有很大几率中举的。
因为宋代的举人含金量很低,只在州府考试,而明代的举人属于全省考试一个市考,一个省考。
单从考试地点来看,宋代举人,更像是明代秀才,但又有赴京赶考的资格。
郑元仪面对陌生男子,也显得颇为大胆,又问“郎君有诗词新作吗”
“没有。”朱铭回答。
“冒昧了。”郑元仪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祖父身边。
她似乎对朱铭极为好奇,眼珠子转向祖父,却又总是转过来,不时的偷瞧朱铭说话。
郑岚继续谈生意“不拘市价多少,一等茶88文每斤,二等茶60文,三等茶43文。先付定金,写下文契,朱相公以为如何”
这是要提前订购,而且订货合同,还能作为“期货”转卖。
郑岚提出的价格,明显高于历年茶叶收购价,可以说已经给足了诚意。
朱铭却提出附加条件“我们手里的船,只能运到县城,缺老舵手过黄金峡。这个价钱很合适,但需要郑家派商船来运走。”
茶园主售卖茶叶,运费属于主要成本之一。
朱铭的意思很明白,他不负责运输,运费得让郑家来承担。而且还暗含威胁,说他可以不跟郑家合作,若把茶叶卖给西乡县的商人,还能省下不少船运费用。
郑岚做了一辈子生意,哪里听不懂
他当即说道“炒茶是新物,名气不显,知者不多。西乡县地方太小,恐怕很难卖出去。洋州则不同,州城富庶,愿尝新者也多。郑家还有些名头,可以帮忙推介。真要俺派船运茶也可以,各等茶叶的购价,每斤须再降八文。若是一次购茶不足两千斤,每斤价钱还要再降五文。”
这是在说,炒茶属于新品,郑家也要担风险,还得负责市场推广。而西乡县市场容量太小,新品很难卖出去,朱家父子只能卖到洋州。
朱铭摇头道“新物难卖,那就卖团茶老物。炒茶少制些,留着自己喝,也可以拿来送礼。”
我不管你什么市场推广,也不管你什么运费。大不了老子不干了,像往年一样蒸制团茶,就近卖给西乡县的商人不香吗
郑岚沉默思考。
他的主要问题,是不知道炒茶的成本如何,这就难以把握谈判底线了。
黄金峡二十四险滩摆在那里,运输成本还是很高的,甚至有船毁人亡的风险。非要郑家来负责运输,而且还不愿意降价,这多少有点强人所难了。
朱国祥开口道“若是郑家负责运货,而且价格还不降,我就让今年两成的茶叶,都转为生产炒茶,可以达到好几千斤。明年增加到四成,肯定有万斤,此后逐年增产,而且只卖给郑家”
郑岚问道“为何只拿两成做炒茶”
朱国祥解释说“炒茶与蒸茶,工艺完全不同。我还得新修炒灶,定制炒锅,另有诸多改造。制茶工人,也得教他们新手艺。今年炒四五千斤茶,已经是往多了说,可能最后炒出来只有两三千斤。”
“原来如此。”郑岚更加摸不准底细。
蒸制茶团的工艺极为复杂,如果炒茶也是这般,那需要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朱国祥又说“我要在洋州打造十八口铁锅,速度越快越好,这需要郑家帮忙。郑家还须联系商船,让我尽快带着铁锅搭船回去,否则来不及炒制下一拨新茶。”
“可以”郑岚也不愿耽误时间,毕竟采茶期转眼就没了。
“这价钱,每斤只能降三文。”朱铭补充道。
现在属于卖方市场,因为只有朱家父子掌握炒茶技术。若非需要郑家帮忙打开市场,朱铭连这三文钱都不愿降。
郑岚再次确认“真的只卖给俺家”
朱国祥说“可以写下契书,价格也写清楚,如此就能郑家专营。契书五年一签,满了五年,郑家可优先进货。”
郑岚仔细思量,五年是很合理的,他只需一两年就能打开市场。
再留两三年时间给茶马司,到时候肯定对炒茶加税,收购价也得因税务而重新谈判。
当即拿出纸笔,双方签订五年独家收购合同。
正事办完,郑泓笑道“大郎,你订的兵器还在俺家,要不这就去试试”
朱铭立即站起“正有此意。”
二人拱手告辞,前去取用兵器。
郑元仪像个小跟班似的,也跟着他们跑,丝毫不顾什么男女有别。
郑岚瞟了一眼,若有所思。
他请朱国祥移步到会客厅喝茶,又把儿子郑煜唤来身边,低声问道“是否打听清楚了”
郑煜说道“俺已让人问过,陆提学对这父子二人,确实都赞誉有加。闵文蔚这两天也下山了,讨了些炒茶待客,逢人便说是君子之茶,并且对朱国祥推崇备至。还有州判家的李三郎,也与朱铭私交极好。最多年,朱铭就能进太学读书。若是科举,指不定明年就考进士了。”
“李通判世代官宦,看不起俺们商贾,续弦之事不要再妄想了,”郑岚说道,“这个朱成功就不错,年龄也跟幼娘适合。此人不但文武双全,前程远大得很,而且刚才一番交谈,他也不像是读死书的。如此少年英才,须得早早下手,可先试探其是否有婚约。”
“二郎郑胖子说,这朱成功还没有婚约。”郑煜说道。
郑岚点头道“等吃饭之时,俺再探探口风。”
郑家祖也出过小官,可惜没有进士功名,属于地方官举荐去的,最高做到从八品就无法升迁。
连续好几代子孙,读书都不咋地,举人考中过很多次,却一个进士也没有。
他们能维持富贵,全靠联姻和行贿。
近百年来,郑家的女婿,已有两个进士、十多个举人。其中一个进士女婿,是郑家自己培养的。另一个进士女婿,却是兴道知县死了老婆,郑家想尽办法嫁女去做续弦。
在洋州州衙和兴道县衙,很多胥吏都跟郑家有关系,或者干脆就是郑氏的族人。
闵、王、郑、李,四大家族,联手掌控着洋州。
闵、王两家,属于科举世家,都出过不止一个进士,占有兴道县大片田产,做生意反而只是副业。
郑、李两家,属于商贾世家。
郑家主要经营茶叶、酒醋,这些都需要买扑,在地方市场实现半垄断经营。
李家却是做钱庄、珠宝生意的,还暗中非法收购黄金,其祖宅在真符县的郊外,对废金矿和淘金客有着巨大影响力。
却说郑胖子带着朱铭,径直前往一处内院。
刚踏进院子,一个小妇人就迎出来,笑道“官人来啦”
郑泓介绍说“大郎,这是俺浑家李秀秀,真符李氏女。她家虽在真符县,却在洋州城开有金铺,俺岳父便是管那金铺的。秀秀,这位便是俺说的朱大郎。”
朱铭作揖道“见过嫂嫂。”
“郎君万福。”李秀秀屈身回礼。
郑胖子又带着朱铭穿堂入室,从墙取下弓箭,又从床底拖出铁锏和铁枪“伱这物什可沉得很,那铁匠说,便是猛将的铁锏也在十斤以下,他还从没打过十二斤的铁锏。”
朱铭笑道“我力气大,几斤的铁锏用起来不趁手。”
铁锏十二斤,铁枪十八斤,再加六十多斤的天王甲。朱铭倒是扛得住,就怕马儿体力不行,这很考验聚宝盆的耐力和负重能力。
拿着武器走到院子里,郑泓说道“大郎且试试手。”
朱铭握着铁锏,问道“打哪里”
郑胖子大气道“随便打,打坏了换新的。”
主人都发话了,客人自然不用客气。
朱铭举起铁锏,猛地砸下,廊下栏杆被打得粉碎。接着又击打花坛边的条石,一锏下去,火花四溅,石头出现贯穿性裂痕。
郑胖子咋舌道“这要砸在脑门,怕不得脑袋开花”
一直在做跟屁虫的郑元仪,此刻瞪大眼睛,嘴巴也合不拢,手按胸脯,心脏噗嗤噗嗤狂跳。
朱家郎君,诗词写得极好,力气竟也恁大。
李秀秀伸手挡在小姑子眼前,巴掌挥了挥,取笑道“眼睛都看直了,要不要托人说媒”
“才没有”
郑元仪红着脸,眼睛还在往朱铭身瞟,心中拿他跟以前见过的男子比较。
似乎,没一个比得。
学问好,力气大,长得还英俊,洋州城里再无这般好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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