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朱铭没打算再做实验。
他发现如果降低沙土配比,加入木炭粉和锯末,能让蜂窝煤更易燃。如果锯末轻微碳化,蜂窝煤就更好烧了。
但考虑到成本,通通放弃。
直接来简单粗暴的更好,煤加泥土一样能烧。还要什么木炭粉还要什么锯末
煤80,泥20,这是最佳比例,烧得久也容易点燃。
泥土没有别的选择,开封附近多为黄壤土。而且,并非适合做蜂窝煤的黏性黄壤土,是那种黏性稍弱的沙质黄壤土。只能说,可以用。
“相公,家里有客人等你,正在听陈先生讲学。”白胜接过缰绳,牵着马儿进去。
朱铭问道“士子”
白胜说道“姓车,自称是炭行行首。我把家里的炭炉和炭球,全都搬屋里藏起来了,没让他看见。”
“做得好。”朱铭夸赞道。
白崇彦和闵子顺,依旧在看书备考,关试已确定在下月初二举行。
朱铭得罪了蔡京,蔡党又掌控吏部。
即便他们考试合格,估计也会遭受打压,扔去穷乡僻壤几年别想挪窝。
朱铭必然连累朋友,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却见陈渊坐在廊下,给一个商人讲道“石炭司与官办场,违背了方矩之论。你们炭行难以画方,只得寻求罢市,这是对的,无可厚非。”
商人高兴道“在学问,俺们也占理”
陈渊点头“自然占理。天道无非人道,仁者爱人,商贾也是人,朝廷当以仁政待之。”
商人问道“可那些相公们,却说商贾是奸猾之徒,朝廷也说咱是工商杂类。”
陈渊反问“商贾之中,多奸猾之辈,难道不是真的吗”
商人对此无法辩驳,因为这属于事实,只能比烂道“商贾多奸猾,难道读书人就不奸猾朝堂那些相公,有几个不奸猾的”
陈渊说道“若想不被鄙夷,商贾应当生财有道。须谨记,是生才有道,非生财有术。道与术,道为先,术在后。君乃炭行行首,若无官府盘剥,尔等就不会囤积居奇、哄抬市价吗”
商人说道“自然不会,炭行也是有规矩的。”
陈渊微笑“既如此虚伪,阁下也不必听我废话了。告辞。”
“先生莫走,”商人连忙拦住,“俺喜欢听先生讲大道理。”
陈渊说道“商贾的坏名声,并非读书人强加的,而是千百年来,你们自己给自己戴的帽子。汝可知,南方有儒商”
商人摇头“不知。”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以及读书人的泛滥,从北宋中期开始,就有越来越多的落榜士子经商。
其中一部分,将儒道与商道结合,自称为“儒商”。他们奉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将儒家“义利之辨”融入商业活动,不管私底下如何,至少表面无可指摘。
而王安石的新学,对“儒商”起到了推波助澜的效果。
陈渊说道“儒家有义利,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是论语里的句子,阁下想必早就读过。但君子可以言利吗可也。君子当以义理财”
以义理财,是王安石的观点。
最近一段时间,为了能在京城讲学,陈渊重新翻开王安石的文章。
以前他读王安石,带着批判的眼光,纯以洛学门人的角度出发。
如今再读王安石,则以吸收为目的,摘取新学的可用内容,把“道用学”包装成新学拿去推广。
读书角度不同,观感就大不一样。
陈渊发现,王安石的义利之辨,大部分可以给道用论做注脚。
要谈义利,先谈人性。
王安石推翻了孟子、荀子等人的观点,直追孔子的“性相近,习相远”。他认为天性无所谓善恶,既不善,也不恶,纯靠后天学习。
继而,又说义与利并不对立,而是可以统一的。
公利便是大义,为国理财谈的是利,其结果却是义。还说“一部周礼,理财居其半,周公岂为利哉”
又说杨朱只知利己是不义,墨子只知利人是不仁,利人利己相结合才是仁义。
陈渊最近还在继续写文章,“义利篇”就快写完了,大量引用王安石的观点。
但有一样,陈渊不支持王安石。
他认为“义在利之先”,而王安石认为“利在义之先”。
王安石太过激进,说人有常性、长寿、常产,又不受骚扰盘剥,才能有良好的道德情操。没有安定的物质生活,人就不可能有好的道德,没有好的道德社会就会动乱。
可以简单的概括为穷逼没资格谈义穷逼别来扯道德朝廷必须把穷逼变少,再通过道德教化,君子才能变多,社会才会安稳。
这个观点,让陈渊感到极度不适。
君子固穷还讲不讲
这位商贾,下午就来拜访朱铭,一直听陈渊讲了三个小时。
最后他作揖道“先生真乃大儒,俺有一子,在府学读书,不知能否拜于先生门下”
“可以,”陈渊微笑道,“别的商贾子弟,也尽可来求学。”
商人说“俺是炭行行首,回去便与他们说,让炭行商贾都送子弟过来拜师。”
商贾看重的当然不是什么学问,而是一种社会认同。
虽然社会风气日趋逐利,对商贾也越来越宽容。但底色依旧是歧视,盘剥起来毫无心理负担,只把商人当成捞钱的工具。
所以才有徐骧的父亲,带着货物到汴梁经商,看到进士排队从东华门走出,感叹道“生子当如此。”于是不再做行商,只保留一些店铺,全心全意培养儿子读书科举。
又有纳粟买官的牛监簿,每月靠收房租就赚千余贯,还另有无数财产。却自叹“身迹尘贱,难近清贵”,到处拜访名师、结交名士,疯狂砸钱招待读书人,最后捐粮买了一个小官,每天乐滋滋的去打卡班。不但不贪,还倒贴钱把工作做好。
眼前这个商人,觉得陈渊愿意为商贾说话,陈渊的学问肯定是好的,于是就把儿子送来拜师。
听到朱铭的脚步声,陈渊起身说“探花郎回来了,伱们自去交谈。”
商人连忙朝着朱铭作揖“小民车贵柔,拜见朱学正”
朱铭微笑说“车行首请坐。”
车贵柔捧出木盒,扯下红布,拉开盒盖“朱学正仗义直言,为我等炭商弹劾贪官,竟被官家罚俸两月。东京炭商皆倾慕之至,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盒子里躺着两块金饼,大约价值二百贯。
北宋末年金价极高,一两金子,至少价值20贯以,有时甚至能达到30贯。
朱铭瞥了一眼,将黄金推回去“不必了。”
车贵柔说道“此非俺一家之礼,乃炭行商贾所共进。”
朱铭也没说收不收下,转而问“此次炭行罢市,打算罢多久是为了抬高炭价吗”
车贵柔说“石炭司一边逼着俺们低价卖炭,一边禁止外地炭商卖货给俺们。炭行罢市,不为抬价,只为能够平价进货。外地炭商也退无可退,只能相约一起罢运。请朱学正,再疏弹劾石炭司”
朱铭笑道“原来这两块金子,我还不能白收,须得再帮你们疏。”
“岂敢,事成之后,还另有谢礼。”车贵柔说道。
朱铭问道“炭行几十家商贾,就没有别的官员帮忙”
车贵柔感慨道“三十年前,炭行还算能说话。后来就日渐衰弱,哪里还能结交清贵”
官办企业挤占煤炭市场,是从仁宗朝开始的,官员直接下场捞钱,当然比商人孝敬得到的更多。
如今,炭行商贾被搞得财力薄弱,只能买通朱铭这种小官。
而小官敢于疏言事者,除了朱铭还又有谁
朱铭说道“我想开一家石炭铺子,可以加入炭行吗”
车贵柔先是一怔,随即一喜“欢迎之至”
私营煤炭商,不怕官员开店竞争,只怕官办企业来砸场子。
他们当然乐意接受朱铭,恨不得多拉几个官员进来,今后更好对付石炭司的盘剥
朱铭问道“炭行有什么规矩吗”
车贵柔说道“不能私自涨价或降价,须得同进同退。若遇官府盘剥,不得私下与官府沟通,也必须同进同退。除此之外,都是些小规矩。”
朱铭说道“我欲在南熏门外开炭铺,能否帮忙联系外地炭商”
“包在俺身”车贵柔笑道。
东京的煤炭市场足够大,私营企业的竞争不激烈,真正敌人是那些官办场。
这么说吧,无家可归的东京百姓,只能跑去十多里外的漕河两岸搭窝棚。因为城墙周边数里,全都属于正常聚居区。
清明河图里,船只过桥害怕撞到,被做成动图非常有名。这个地方,在城外七里处,依旧非常繁华。
朱铭的煤炭铺子,只需在城外某个片区,拥有足够的客户,就已经能赚到钱了,没必要跟城内的铺子抢市场。
朱铭把金子退回去“钱我就不要了,帮我联系运炭商便可。你们罢市闹大了,我再去疏弹劾。”
车贵柔由衷佩服道“都说探花郎清廉如水,俺今日方知不是虚言”
朱铭又说“我是官员,按制不能经商,所以炭铺由亲随经营。我还得罪了开封府尹,不方便出面,烦请阁下帮忙办理文书。”
车贵柔说“俺还认识几个胥吏,这个交给俺便是。”
开店也要执照,炭行帮忙申请最好,否则多半要被故意卡住。
另外,宋代虽有无数官员经商,但法律规定是不准的。朱铭不想被人留下把柄,所以煤炭铺子的法人,肯定要写白胜的名字。
本地炭行罢市,外地炭商罢运。
开封市民疯狂抢购,但凡有点存款的,都一担一担往家里挑煤。
不到十天时间,官办场就扛不住了,不仅没按朝廷的命令降价,反而把煤价给涨到15文以。
越是涨价,百姓抢购就越起劲。
半个月以后,存货销售一空,整个东京陷入煤荒。
石炭司求助于开封府尹,开封府尹带着官差,强令私营煤炭铺开门营业。
反正煤价飞涨,这些商人乐于出售。
但很快也卖光存货,炭行组织起来,老板们带着伙计去围堵蔡京的宅子。
蔡京没法出门,派人呼叫支援,殿前司带着禁军出动。
可那些禁军士兵,同样买不到煤炭,一个个到了现场只是看热闹。
“反了,都反了,这些奸商”蔡京大怒,而且还有点害怕。
蔡相公被堵在家里没法班,事情终于闹得足够大,甚至有太监跑去报告皇帝。
宋徽宗的第一反应,竟是大笑“哈哈,甚是有趣。”
随即大怒“俺的诏令也不听,户部那些人好大的胆子”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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