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谢衡之说完这句话,便去了浴房,留亦泠一人在榻边发呆。
他这是什么意思
自仁乐十四年科考殿试,谢衡之得圣上亲自诏问,钦点状元,自此一飞冲天至今,试图附凤攀龙的人数不胜数,结秦晋之好自是最轻巧又稳固的方式。
一时间,整个上京,但凡有待嫁的闺英闱秀的人家都尽数瞄准了谢衡之,说媒人都快踏破了谢府门槛,也不见他有娶妻之意。
这十年间也从未听闻他收过姬妾通房,除了传闻中爱慕那亦家小女儿外,一丁点儿桃色绯闻都未曾传出。
当真是大梁王朝守身如玉第一人。
怎么亦泠才到他身旁一个多月,他就色欲熏心要纳妾了
平日里也不见他对枕边这个如花似玉的正妻有任何意思啊。
不行。
绝对不行
亦泠就算不为了自己活命,也不能让谢衡之过上美人环绕的生活
待谢衡之从浴房出来,亦泠见了他便急切地想说点什么,猛然一站起来,却踩着裙角绊倒了自己。
“砰”一声,谢衡之回过头,见亦泠半跌在地上,手肘撑着罗汉榻,发丝散落鬓边,怔怔望着他,眼底泛了一圈红。
然而谢衡之沉默半晌,只是抬了抬眉,并没有要上前扶起她的意思,还坐到了桌前,喝起了婢女准备的醒酒茶。
“又晕”
亦泠“”
既然如此,只好将计就计了。
她忽然抬手捂住胸口,楚楚可怜地说“夫君,你好没良心”
“噢”
谢衡之丝毫不为亦泠的浮夸语气所动,反倒笑了笑,“我怎么没良心了”
“世人都知道我多爱慕你,不惜名声又不远千里嫁过来,在这上京孤苦无依,你是看不见我每个深夜里悄悄以泪洗面的模样罢了。”
反正都摔了,亦泠索性趴在榻上,衣衫松垮,消瘦莹白的肩膀映在灯下,轻轻颤着,看起来羸弱又可怜,“自来了上京,我一心一意为了这个家操持,满心满眼都是你,不求夫君和我一样,但求夫君给我留几分薄面,不要让我沦为这满上京的笑话”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情绪又激动,亦泠自个儿都有些喘不上气。
谢衡之却依然维持着垂头看她的姿势,看似凝神专注,右臂却搭在桌上,指尖搓动把玩着醒酒汤的杯盏。
他的眼神十分微妙,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亦泠一圈,似乎含着一股意味不明的讥诮。
仿佛不相信一般。
“夜夜以泪洗面”许久,他才开口道,“怪不得日日睡到红日三竿。”
亦泠“”
好一个小肚鸡肠又冷漠的男人,她都做出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了,他竟还这般铁石心肠。
亦泠那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泪意顿时跑得一干一净,她也不想演下去了。
本来日日都要想方设法靠近谢衡之就已经很痛苦了,日后府里有了其他女人,她还要被迫争宠。
这种日子过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亦泠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径直说道“你要纳妾便纳吧,只是我但凡有一夜见不着你就会晕死过去,这毛病谁也治不好,就靠你吊命你若想当鳏夫就尽管去纳妾吧”
反正谢衡之也不会信,她只求说个痛苦,随即就朝床上走去,直挺挺地躺了下来,大有一副等死的模样。
躺了半晌,屋子里寂若无人。
亦泠这才意识到谢衡之似乎没有走,也没有说话。
她其实也很忐忑,想看看谢衡之到底什么反应,便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去偷瞄他。
刚见了光亮,就猝不及防和谢衡之三目相对。
可谢衡之却不像她想象中那般声色俱厉。
半开的门透出几分夜色,谢衡之半张脸隐在了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只是带着探究的目光,平静地盯着亦泠,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谢衡之突然收了视线。
轻叹一口气后,他起身径直朝亦泠走来。
亦泠下意识便往床角缩去,捂着被褥盯着谢衡之。
他却什么都没说,像往日那样,掀开被褥,无声地躺了下来。
借着朦胧的月光,亦泠朝身侧的男人靠近了些。
两人平日躺在一张床上,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此时谢衡之正侧着身,背对着亦泠,没有丝毫动静,仿佛沾枕头就能睡着。
打了会儿腹稿,亦泠小心翼翼伸出手,试图戳醒他。
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肩膀,冷不丁就听他开口道“又怎么了商大小姐。”
亦泠知道他根本没相信她说的话。
可她能怎么跟谢衡之解释呢遇到这种事情她也很无语但事实就是这样啊。
“我方才跟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你可千万不要觉得我在胡编,不信你去问问旌安寺的慧明大师。”
“我也不想总缠着你的,只是这毛病无人可医,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若答应我,以后就算这府里有了别人,你也会每日抽出时间陪我一会儿,那我绝不管你要纳八个还是十个妾。”
亦泠说这话的时候很着急,谢衡之却像是聋了。
许久,就在亦泠以为他压根儿不想搭理时,他却利落地翻了个身,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
四下寂静,清白月光透过罗帷飘荡在床榻之上,隐隐约约可见谢衡之的双眸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忽然很后悔自己先前为何莫名其妙要嘴贱逗她一下,导致这床上夜话越说越离谱,就差说自己是观音菩萨转世了。
大概是因为今夜喝了太多酒罢。
但若是让他此时主动服软我是同你开玩笑的,我不会纳妾。
倒像是莫名其妙在给她许诺什么。
他就这么看着亦泠,许久没有说话。
在谢衡之的注视下,亦泠咽了咽口水,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的那一番话有多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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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着说着,更像在变相邀宠了
而且还很拙劣。
果不其然,谢衡之总算开口,却意味不明地问“那大师有没有说过你这病什么时候会好”
亦泠“”
问得好。
没听到回答,谢衡之又问“若是一辈子不好,我岂不是也要一生一世与你日日不分离”
亦泠“”
谢衡之可能不知道,亦泠比他还担心这个问题。
若是一辈子好不了
“我”
就在亦泠打算挣扎着再辩解几句时,谢衡之忽然打断了她。
“知道了。”
他似是没有耐心再听下去,复又翻身背对亦泠,“睡吧,大小姐。”
亦泠“”
第一日便是小雪,虹藏不见,塞而成冬。
天刚蒙蒙亮,瑟瑟北风刮得枯枝乱颤,婢女们说话的声音也像裹了一层冰霜,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亦泠一夜没睡好,面对的烦心事太多,越想越睡不着。谢衡之倒是睡得很香,任她夜里怎么翻来覆去也没醒过。
到了晨起用早膳的时候,他竟还比往日多要了一碗粥,到这会儿还在吃。
太后的懿旨就在这个时候翩翩而至
揽凤院的莲花开得好,邀亦泠前去观赏。
亦泠脑子涨涨的,却还记得今天的日子。
“今日小雪,竟要去赏莲”
传旨的太监不无骄傲地说“是呢,夫人不知这揽凤院可是一个好地方。其中有暖池一片,饶是寒冬那池水也是温的,所以才有冬日莲花开这一奇景呢。”
“今早太后娘娘听揽凤院那边的人说莲花最近开得好,连忙就让小的来请夫人做今年头一个赏莲的客人,这可是娘娘对夫人的看重啊。”
亦泠大概还是见识少了,震惊了许久,直到谢衡之踏进这前厅才回神。
传旨的太监还没走,堆着笑脸退到一旁,恭恭敬敬地朝谢衡之行礼问安。
谢衡之却看都没看那太监一眼,抬手理着乌纱帽,径直越过了他身侧,朝亦泠走来。
“今日天冷,你不想去便待在家里吧。”
他这话一出,亦泠整个人都颤了颤。
人家太后的人还在这儿站着呢
亦泠去看那太监,果然见他脸色变了,虽垂着脑袋,依然可见其紧抿的唇角。
而谢衡之却坐了下来,将乌纱帽搁在桌上,侧身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
谢衡之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可亦泠没那个胆子。
她连忙拔高了音量说道“去当然要去,这可是太后娘娘的懿旨,臣妇感恩戴德”
谢衡之凉凉瞥了她一眼,轻嗤了声。
果然是个只敢窝里横的。
有了亦泠打圆场,那太监也顺势告辞,没理由继续待在谢府白白受辱。
等他转身走出了前天,亦泠连连拍着胸脯纾解恐惧。
吓死人了。
虽然知道谢衡之大逆不道,可别带着她一起找死啊。
回了神,亦泠冷静下来,侧头看向谢衡之时,他竟还没走,坐在一旁悠哉哉地喝着茶,不知在等什么。
亦泠瞄了他好几眼,几度想开口,却不知如何措辞。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太后娘娘这番邀她赏荷便是要借机插手她的内宅事了。
如今火烧眉毛,太后都已经召见她了,谢衡之还不表态,恐怕她就只能等死了。
可她能有什么法子
太后有意,谢衡之也乐得接受,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还能拒绝不成。
亦泠兀自坐在那里犯愁,谢衡之余光看过去,她如画的面容像笼了一层朦胧的薄雾,眉心一会儿紧蹙鼓足干劲,忽地又耷拉着眉眼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几口茶的功夫,她好像变化了千百种情绪。
最后,她的目光还是转到了谢衡之身上。
“想来太后娘娘身边美女如云。”她凉飕飕地问“大人想要我带几个回来”
“”
谢衡之转头与她对视良久,却问,“真就这么在意”
亦泠没说话,只冷冷别开脸。
若是没看错的话,似乎还白了他一眼。
算了。
不同她说明白,这谢府是不会安生的。
也不知自己先前在和她莫名较什么劲儿。
“我昨夜和你说的是玩笑话。”
“什么”
冷不丁听他这么说,亦泠莫名其妙,“什么玩笑话”
谢衡之没说话,也没看她,只平视着前方。
半晌,亦泠终于懂了他的意思
原来他昨日说纳妾也未尝不可竟是故意逗她的。
平白害她焦愁一整夜,简直混蛋
不过生气归生气,亦泠此时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是一股直冲冲的舒畅。
她没忍住瞪了谢衡之一眼“你若早说,我也不至于一夜无眠”
谢衡之放下茶杯,起身慢悠悠掸了掸衣襟,才负手朝外走去。
“你若不愿意。”他背对着亦泠说道,“直接回绝太后就是,不必受委屈。”
这是当然。
不过亦泠心境豁然开朗,思绪也清醒了许多,知道自己这会儿该装作大气的模样。
“我哪儿有什么不愿意的呢,若太后娘娘有此美意,我当然希望府里多几个称心如意的女子来照顾大人,让大人开心。”
语气越做作,就越口是心非。
谢衡之都走到门口了,听到她这话,还是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两人遥遥相望,目光流转间,亦泠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思,刻意地展颜一笑。
随着她这一笑,谢衡之忽然懒懒抬起手,朝她眉心指了指,带着些许警告意味儿。
亦泠连忙垂下头,心虚地补充道“我向来如此大度的。”
谢衡之没说话,只目光寸寸地扫过她低垂的面孔,可见其冬日白雪般的脸颊映着兴奋开心的绯红。
他轻哂,转身离开时,嘴角却牵起了浅浅笑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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