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小说:思无涯 作者:翘摇
    第六十一章

    尽管四下安静,无一人打扰,亦泠还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眼前那两个模糊的人影。

    死寂的夜色里,即便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也格外清晰。

    利春说“可若是被朝廷知道了”

    “朝廷不会知道。”

    谢衡之笃定说道,“悲田坊拥挤杂乱,若是深夜走水,也合情合理。”

    每一个字,亦泠都能听懂。

    可落在她耳朵里,只绝不是血肉之躯能说出来的话。

    许久,才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

    “谢衡之你在说什么”

    嘶哑微弱的一道女声,让黑暗中两个人都倏然一僵。

    谢衡之猛然回头,看见了亦泠模糊不清的身影,立刻道“你怎么出来了”

    不等她回答,又立刻朝利春抬了抬下巴。

    利春转头便向亦泠走来“夫人,您先回去歇着,大人他这边”

    见亦泠愣着不说话,他低头,看见她手里竟然拿着谢衡之的披风和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这是给大人的吗”利春还想着缓和气氛,从亦泠手里拿过了披风和汤药,岔开话题道,“属下会让大人喝药的,您别担心,这里风大先”

    “你说的消除瘟疫的办法就一把火烧了悲田坊,”亦泠根本没注意利春说了什么,定定地看着谢衡之,“你要烧死所有染病者,是吗”

    谢衡之没有打算回答她,低声道“你先回去,明日我再”

    话没说完,耳房旁又传来一道尖锐的女声。

    “谢大人”

    三个人齐齐朝那边看去。

    黑暗中,章夫人停在了距谢衡之三丈远的地方便走不动了。

    她浑身都在颤抖,声音里充满了震惊与恐惧。

    “您、您要烧了悲田坊”

    算上跟在章夫人身后的春叶等婢女,原本空荡荡的角落突然挤满了人。

    谢衡之的脸色沉得发黑,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索性不掩饰了。

    “是。”

    听到谢衡之肯定的回答,章夫人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跌坐到了地上。

    仿佛是痴傻了,两眼空空地盯着谢衡之的衣角。

    “你是疯了吗”

    僵硬许久的亦泠在听到谢衡之的肯定后,一声怒斥划破了夜色这层遮羞布,“悲田坊里躺着多少染病的老百姓,你不想着医治他们竟然想一把火烧死他们”

    发现亦泠情绪骤然激动起来,利春心想大事不妙,得赶紧带她走。

    结果他刚转了个身,又见章夫人哭喊着跪爬到谢衡之面前扯住了他的衣角“大人您不要烧啊不能烧啊悲田坊里躺着那么多老百姓,他们都是可怜人啊”

    利春想着得赶紧把章夫人拉开,谁知一旁的亦泠又骂了起

    来“你连病因都没查出来,甚至连真正的染病者都没有瞧过一眼,便想着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可真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哎别骂了别骂了

    利春一个头两个大,正想着如何摁住亦泠,那边的章夫人又用力磕起了头。

    “大人您不能烧啊有救的,他们一定有救的您去请太、太医,对上京的太医一定能治好,您去请太医吧”

    “我是奉命来解决瘟疫之患,不是来当菩萨的。”

    终于,谢衡之给出了自己的理由。

    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几乎所有人都被震慑得如同石雕。

    而他只居高临下地瞥着跪在他面前的章夫人,平静又冷漠地说,“人各有命,不必为了这些人浪费更多的人力物力。”

    话语落下,四周寂静。

    利春还没回过神,只觉自己那端着茶水的右手一空

    亦泠手一扬,将滚烫的汤药连带瓷碗砸向谢衡之。

    “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谢衡之虽然偏了头,却没能躲开了迎面泼来的汤药。

    浓稠的药汁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了衣襟上,看着狼狈不堪。

    但他并未发作,只是紧抿着唇,下颌微颤。

    利春眼一闭,额间突突跳了起来。

    连呼喊不止的章夫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慑住,僵在了原地。

    唯有亦泠还在指着谢衡之的鼻子骂“你果然是个不把别人的命放在眼里的畜生亏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救松远县的百姓,结果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杀人放火不眨眼的恶”

    谢衡之一记眼光递给利春,他终于从混乱中醒了神,一把将亦泠她拽走。

    骂声渐渐远去,到了厢房外,被利春钳制着的亦泠不依不饶地乱蹬着双腿,仿佛想和谢衡之拼命

    申时三刻,正是一夜之中最为安静的时候。

    整个章府灯火通明,连下人住的后罩房都未曾熄过灯。

    正房里时不时传来章夫人和婢女们隐隐的哭声,在护卫严密的看守中听起来格外悲戚。

    谢衡之和刀雨从外头回来,经过西厢房时,他侧头看了一眼,刀雨立刻和守在门外的利春做了交替。

    西厢房里也亮着灯,只是静悄悄的,听不见什么动静,也看不见人影。

    “夫人睡下了”

    谢衡之问。

    利春摇头。

    “骂累着了,许是在中场休息。”

    谢衡之沉沉看着厢房的窗棂,利春又说“夫人方才发了好大的脾气,属下抱了些旧碗给她,全砸了。”

    谢衡之“你倒是会哄她。”

    利春心想不然呢他脖子上被挠下来的肉丝都能炒一盘菜了。

    谢衡之又看向正房,“那边呢”

    “哭呗。”利春说,“任她们哭哑了嗓子也没用。”

    两人一同往瞭望塔

    走去,经过正房时,听到脚步声的章夫人还是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大人大人求您三思啊我夫君也在里面,他这些年为了松远县呕心沥血一心为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烧啊里头还躺着那么多百姓,他们都是无辜的啊”

    谢衡之看都没看她一眼,脚步也没有片刻地停顿。

    四十多岁的章夫人身形本就瘦弱,哭了一夜之后更显憔悴,摇尾乞怜地追着谢衡之说尽了哀求,也没得到他一丝垂怜。

    谢衡之径直登上了瞭望塔。

    双臂撑在扶栏上,平静地看着远处的悲田坊。

    章夫人跪在塔下快磕破了脑袋,血水和着泥土糊满了额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忽然间,刀雨匆匆走过来,在塔下说道“大人,夫人她”

    谢衡之侧头看下来“她怎么了”

    “她突然哭了起来,闹着要出来,嘴里喊着什么云娘,属下怕她伤着身子,要不要”

    刀雨的想法很粗暴,一碗药灌下去,让亦泠昏睡个半夜,总好过像现在这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衡之闻言沉吟片刻,却走下了瞭望塔。

    谢衡之站到厢房门口时,里头的亦泠还在用力地拍着门。

    看见有人影出现,她以为是利春,大声喊道“利春你放我出去我要见谢衡之”

    可是外面的人影动也不动。

    亦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动作顿住之时,门突然开了。

    看见谢衡之的那一刻,亦泠双眼又不争气地流着泪。

    被强行带回厢房时,她原本只有愤怒与怨恨,甚至后悔当初为什么寻机杀了谢衡之,就不会有今天了。

    可当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衡之是要烧死悲田坊里所有人时,她浑身的尖刺都软了。

    “云娘还在里面、她会被烧死的、你不要放火”

    见面前的谢衡之不为所动,亦泠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泪眼婆娑地苦苦哀求,“云娘会被烧死的她会被烧死的那么多人都会被烧死的你不要放火我求求你云娘会被烧死的”

    谢衡之依然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她眼泪直流,看着她双唇失色,看着她一口一口唤着“云娘”。

    然后突然拉着她,一言不发地往后罩房走去。

    “你放开我放开我”

    亦泠一会儿挣扎,一会儿又哭求,可是谢衡之始终不松手。

    直到将她拽到了瞭望塔上。

    “你既然这么关心那个大夫的死活,那你上来,亲眼看着她是怎么被烧死的。”

    “你真是个疯子”

    双脚还没站稳,扬手就要朝谢衡之扇去。

    他却一把拽住了亦泠的手腕,把她往扶栏前一摁。

    “你看着”

    谢衡之的力气大,亦泠毫无反抗的能力,整个人都转了个向,面朝北

    面的悲田坊。

    谢衡之在一旁说道。

    “士兵正在泼的是麻油,见火则燃。”

    如墨的夜色中,浑身颤抖的亦泠看见悲田坊一如既往地平静。

    只有零星的灯烛照明,能隐约看见彻夜不眠照顾病人的大夫和僧人。

    可哪里有泼油的士兵

    亦泠还愣着,塔下的章夫人听到谢衡之的话却又号哭了起来。

    “不能烧啊大人您不能烧啊我夫君还在里面啊”

    谢衡之根本没理她,继续说道“周围屋顶上站的士兵已经备好了火箭,待我一声令下,这悲田坊便会顷刻间被大火吞噬。他们不会痛苦的。”

    听到谢衡之的话,亦泠越发愣怔。

    放眼望去,悲田坊附近的屋顶上哪有人

    但塔下的章夫人听见这些,气都喘不上来了。

    “大人您放过我夫君吧您放过他吧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您放过他吧我给您磕头了您放过他吧”

    深夜里,她的喊叫太凄惨,连附近的民居也亮起了灯。

    “章大人既然已经染了瘟疫,自然不能留他。”谢衡之侧头看向塔下的章夫人,“章夫人你也可以继续喊,多一个人知道,我就多灭一张口。”

    章夫人顿时被吓得噤了声,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而后,谢衡之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亦泠一眼,随即开口“点火。”

    “不要”

    随着亦泠和章夫人异口同声地惊呼,利春朝着悲田坊的方向射出了鸣镝。

    尽管亦泠还没明白谢衡之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听到尖锐的信号声响划破夜空,亦泠还是下意识扑向了扶栏,却被谢衡之拦腰抱住。

    随后她便想转身冲下去,可谢衡之力气大,任她奋力厮打着乱蹬着也挣脱不开。

    “你这个疯子你疯”

    就在这挣扎的混乱中,亦泠忽然听到塔下的章夫人哭喊道“老爷他没有染瘟疫没有染瘟疫都没有染瘟疫”

    亦泠浑身倏然僵住,恰逢夜风吹开了拂在她眼前的乱发。

    原以为会火光四起的悲田坊依然静悄悄的,甚至,还熄灭了几盏灯。

    云层浮动,月光朦胧清淡。

    而谢衡之,终于松开了亦泠,看向塔下的章夫人。

    “章夫人可要说清楚了。”

    他的声音在这凄冷的夜里,一字一句,如铡刀压在了章夫人的脖子上,“是章大人没有染瘟疫,还是百姓没有染瘟疫”

    章夫人瘫坐在地上,发丝已经全然散开。

    她整个人一抽一抽的,许久,终于仰起脸,说出了完整的话。

    “没有染瘟疫都没有染瘟疫那根本不是瘟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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