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新鲜事就那么几件,一些陈年旧事便被同村人反复提起。
安景家的事,早已传遍附近几个村子,不是什么秘密。
两位村民也没刻意压低声音。
两人边走边感叹,渐渐远去。
司机去旁边抽烟了,晏启离站在原地。
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风轻树静。
山中砍树的动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鞭炮声响起。
没过多久,带着一身朝露的安景,徐徐出现在晏启离视野中。
山中绿意深浓,身穿白衣的安景在其中尤为显眼。
年年那孩子可怜,父母早死,还要应付一群吸血鬼亲戚。
还好他争气,考去了外地
望着那抹清瘦的身影,村民们的对话又在晏启离脑海响起。
以往安景一个人来看他爸妈时,总会在山上坐一会儿。
这次有晏启离等着,他处理了杂草刺槐,不等蜡烛烧完,便匆忙收拾东西下山了。
“等久了。”
供品安景留了一点点在山上,其余又原封原样拎了下来。
以往的供品,安景会直接拿给村里那位对自己很好的邻居,但今天他不好意思浪费晏启离和司机时间。
也就没提这回事。
我们走吧。”安景道。
晏启离没动“不回家看看”
安景望了眼村子的方向,树木掩映下,能看见他家久无人住、破败的老房。
他摸了摸脖子“好像也没什么可以看的”
落后的村庄,一望无际的绿,藏不住的萧条。
这座村子和南城相比,唯一能拿得出手的。
大概只有清新的空气。
晏启离抬脚往村子里面走,语气没什么起伏“就当散步。”
钢筋水泥搭建的城市,困着大部分人的灵魂,安景想晏启离应该更习惯自然旷野。
机会难得,想四处走走也正常。
安景看了眼时间,最后跟了上去。
应该不会这么巧。
有生人靠近,狗叫了两声,被晏启离看了一眼,低头夹着尾巴灰溜溜钻回狗窝。
只剩喉咙里的低声呜咽。
走在晏启离身旁的安景,从那条全村出名的恶狗身上,竟然看到了尴尬和害怕。
安景叹为观止。
煞神的气势,看家狗都怕。
不愧是活阎罗。
活阎罗看安景“你家在哪儿”
安景指着不远处那座二层红砖房“那儿。”
晏启离顺着他的细白的手指看去,红砖房的走廊下,堆着干柴,砖缝里长着青苔和野草。
一看就多年无人居住。
安景小时候家境应该不错
他家十几年前就是漂
亮的红砖房,而现在,村子里还随处可见小平房、青瓦房。
比起高楼大厦,田园风光更符合晏启离以前那个世界。
此时村子里的人都在田间地里忙活,安景犹豫两秒“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晏启离“你带钥匙了”
安景眉眼一弯,笑了一下“用不着钥匙。”
安景眼中的笑意并不纯粹,夹杂着复杂难言的意味。
晏启离敏锐察觉到安景笑容里的苦涩。
走近红砖房后,晏启离瞬间明白安景为何是这个表情。
安景家是铁门,从门上的痕迹看,这门在这些年也是饱经摧残
门上坑坑洼洼,还有很深的划痕。
门锁的位置被摧残得最为严重,只有锁痕,锁已不翼而飞。
进安景家老宅确实不用钥匙。
因为根本锁不住。
晏启离很了解门上这些痕迹,一看就是暴力打砸弄出来的。
去年还有把形同虚设的锁挂着,如今连门锁都找不到了。
安景注意到晏启离看过来的目光,神色闪了闪。
他还不知道晏启离已经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把他家的事拼凑了个七七八八,干巴巴解释
“没有人住的老房子,是这样。”
晏启离没说话,抬手一推。
铁门吱呀一声,摇摇晃晃打开,抖落一阵浮灰。
安景家早已断电,腐朽味很重。
好在窗户多采光好,白天不用开灯。
屋内很乱,灰尘积了厚厚一层,不值钱的杂物东倒西歪
值钱的比如电视洗衣机冰箱能搬走的早就被人搬走了。
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此类,不值钱但能用的,也被人陆续搬走了。
记忆翻涌而来,安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抿着唇进去。
贴了满墙的奖状已经褪色,布满蛛网和黑灰。
物是人非。
家徒四壁,安景连杯干净的水都端不出来。
实在没什么好给晏启离介绍的,只能带他在家里转转。
“二楼是房间,你小心一点,这个楼梯欸。”
安景扭头叮嘱晏启离注意脚下,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差点被旁边横出的断木戳到,晏启离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躲过一劫安景抬头,就见二楼屋顶塌了一角,碎瓦掉了一地。
这座红砖房若是得不到修缮,风雨再浸湿几年,就要彻底变成危房。
避开一地碎瓦,安景上了二楼阳台。
村子里风景也就这样,就算安景是个文笔出众的作者,也夸不出朵花。
这个村庄所有的一切,都乏善可陈。
包括他自己。
安景对着远处的山出神,那座山就是他爸妈长眠的地方,
晏启离没打扰他,目光在屋内搜寻一圈,最后落在砖墙上。
安景家空荡得像是被强盗洗劫过,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只剩下墙上那些笔画青稚的涂鸦。
说是涂鸦也不准确,有一些抽象的画,还有2375之类的简单的加减法。
还有笔画歪歪扭扭的
爸、妈、奶奶、蛋黄好难吃
从这些痕迹的高度看,留下这些痕迹的人,当时身高
不会超过一米二。
安景顺着晏启离视线望去,看见了自己小时候的乱涂乱画。
还有许多孩子气的抱怨。
安景已经想不起年幼的自己是在什么状态下创作出这些东西,但这不妨碍他感到赧然脸红。
尤其是晏启离还看得这样专注。
“这是”
“砰”
安景的话刚起了个头,楼下的铁门传来震天一声响,吓得他条件反射一抖。
“哥。”楼下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男声,小声喊
“是你回来了吗”
安景心中一跳,脸上的红晕因为这一句话褪了个干干净净。
来人叫安林,是安景堂弟,比安景小九个月。
也是安景小叔的亲儿子。
安景和晏启离下楼时,安林正在关铁门。
扭头看见安景和晏启离两人,安林也被吓了一跳。
见到安景后,安林神色先是一喜,顾不上问晏启离是谁,又急急忙忙道
“我听到鞭炮的声音,就知道是你回来了,马不停蹄就赶过来了。”
“哥你已经给伯伯伯妈烧过纸了,还是快走吧,他们快来了。”
安景看着安林,没说话。
他很久没见自己这个年龄相仿的堂弟了,容貌和他记忆中没变化,但行为他不能理解。
安林口中的他们是谁,他知道。
可他不知道安林为什么会帮自己。
见安景不动,安林有些着急想要去拉他手
“哥你愣着做什么,快走啊”
安林最后的语调,因为吃痛在空中拐了个弯。
捂着被拍红的手背,安林诧异看向晏启离“你干什么”
拍开安林伸过来的手,晏启离把从刚才开始就怔神的安景拉到身后,冷眼看安林
“你想做什么”
望着眼前的高大男人,安林莫名其妙
“是你打我,你问我”
晏启离表情淡漠“你再伸手试试。”
平淡的陈述句,语调也很平淡,说出来却杀气腾腾。
安林“”
安林一头雾水,也真不敢再伸手拉他哥了。
他刚看了眼,被男人拍开的手背,手指印清清楚楚,现在还发麻。
可见对方刚才用的力气多大。
安林看向安景,想让他哥帮自己说句话,可他哥现在看
上去呆呆的。
像根木头。
安景的态度让安林心底泛起委屈,又很快打起精神。
“哥。”安林道“村子外面停的车是你的吧你快走吧。”
知道安景清明会回来祭拜他爸妈,他的那些亲戚都等着,时不时过来看一眼。
大家都知道,安景考了个好大学,在大城市定居了。
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南城。
因此在安景成年后,提出给他父母迁坟,他一干亲戚都不同意
这坟一迁,天高地远,他们又在哪里去找白眼狼安景
大家不同意的理由一箩筐,什么落叶归根、风水习俗
其他远亲近邻的意见安景本不用在意,可安景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不同意。
再加上叔伯舅姨七嘴八舌,条条框框压下来。
安景百口难争。
闹到最后,这坟也没迁成。
只有安景一人移了户。
安景太久没有看到熟人了,乍一看到安林,记忆纷至沓来。
气急败坏的谩骂、苦口婆心的规劝、直白的嫌弃、没藏住的贪婪
安景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那座红砖房的。
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在车上了。
通过后视镜,安景看到了几个气势汹汹朝车子跑来的人。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面容熟悉,张着嘴正喊着什么。
每一个人的脸都很熟悉,熟悉得让安景耳鸣。
他听不到声音,但也能猜到几人在喊什么。
安景,你忘恩负义。
安景,你个白眼狼。
安景,你只顾自己
安景,安景
一声声的愤怒控诉,在许多个夜晚的梦中出现。
“开车。”
眼见几人逐渐逼近,安景如梦初醒般一颤,下意识催促前面的司机。
安景死死盯着后视镜,抓着座椅上的软垫,开口时,嗓音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艰涩发颤。
“麻烦快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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