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翎这话也太过于犀利了。
梁氏夫人听得脸都白了,捂着心口,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乔翎见状冷笑一声,拉着张玉映扭头就走。
“你”
梁氏夫人艰难的缓过那一口气来,霍然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怒极而笑“好,好好好真以为我收拾不了你吗”
乔翎面带怒色,跟梁氏夫人吵架的时候,就差没原地跳起来了。
待到出了门,她神色反倒平和了,甚至于有些高兴“好在没有吵输,不然今晚上怕都要睡不好”
张玉映“”
张玉映只得说“娘子还是小心些吧,梁氏夫人可不是好惹的。”
乔翎轻巧的哼了一声“我才不管。没道理平白无故的骂我,还叫我忍着呀”
哼着歌儿往回走。
张玉映心态真好啊。
俩人一个脚步轻快,一个忧心忡忡,回到住处之后,没等到梁氏夫人带人杀过来,却等到了迟来的见面礼。
因是侍从来的,所以乔翎并不出去,只在内观望,张玉映则作为近身侍女,前去迎客。
来的是先前在梁氏夫人处见到的陪房,脸上一丝笑也不见“夫人说,从前没招待过娘子这样门第的客人,惊异之下,居然忘了见面礼,实在不美。听闻老太君和二夫人送了,才算是想起来,特意使我带了东西来给娘子。”
这话就不太好听了。
张玉映只是微笑“夫人太客气了。”
那陪房并不再说别的,一摆手,便有几个小厮合力抬了一套檀木螺钿的排柜过来,到门口搁下。
陪房虚虚的行个礼,转身走了。
乔翎扒开门缝,悄悄的往外瞧,小声问“她走啦”
张玉映叹口气,也小声回她“走啦”
乔翎出来绕着那排柜转了一圈,犯了难“这跟屋里边的家具也不搭调啊。”
张玉映又叹口气“所以说,梁氏夫人是故意的。”
乔翎问“这东西不值钱吗”
张玉映道“非常值钱,但是配不出一整套,胡乱摆着,容易叫人笑话,根本没法用。”
乔翎那边没说话。
张玉映扭头去看,就见她那双本就明亮的眼睛更亮了,里边分别闪烁跳跃着几个字。
非、常、值、钱
第二天一早,乔翎就叫人套马,完事之后把那套贵重的檀木螺钿的排柜小心的搬上去,束缚妥当,径直往神都西市最大的一间当铺去了。
彼处的柜台设置的很高,外边同内里隔着金属制成的栅栏,乔翎往里边瞧了一眼,发现自己站着也才能达到里边那账房掌柜腰那么高,吵起来气势可能有所逊色,马上就使人给自己拿个脚凳来垫上了。
这下一样高了。
那账房掌柜形容清癯,两鬓微霜,看起来倒像是个读书人,鼻梁上架一副水晶打磨成的眼镜,左手按住一只玉珠算盘。
他看着乔翎,问“死当还是活当”
张玉映在后边满头大汗的喊“活当,活当”
乔翎鼻子里出来一声,抬起下巴“死当”
张玉映简直要急死了“我的姑奶奶,真要是死当,就赎不回去了”
乔翎不屑一顾“赎不回去就赎不回去,我又凑不齐一整套家具”
说完,她忽然又想到一处很要紧的事情,神色立时凝重起来。
张玉映见状,赶忙道“对,真要是死当,那就彻底撕破脸了”
却听乔翎加重语气,向那账房掌柜道“咱们得提前立字据,我之后要是能把成套的配件家具送来,你们得加钱”
张玉映“”
张玉映近乎麻木的拉着她的袖子“娘子,娘子你昨天不是吵赢了吗,怎么还生气呢”
乔翎理直气壮道“我吵赢了是我占理,是我有本事,可不代表我就该受气死当就撕破脸了拉倒吧,早就撕烂了”
“你以为我怕她啊”
她手臂当空一挥,铿锵有力,中气十足“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张玉映急出了一头汗,晶莹的挂在额上。
她死活把乔翎拉到了边上“娘子,你不要急着做决定,且听我说”
乔翎应了一声,用刚刚从当铺里顺来的蒲扇给她扇风“我听着呢,你说。”
张玉映涨红着脸,犹豫了几瞬,终于狠狠一跺脚“这事情太古怪了,您不要一时气恼,给闹得更大。”
她说“梁氏夫人虽然骄横,但并不像是不讲道理的人,先前娘子在府上多日她都不曾发难,没理由忽然间动了这么大的火气,是以她所说外边对于府上的那些议论,尤其是朝着她去的那些,其来意颇值得揣测,我疑心”
张玉映嘴唇无声的动了几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是鲁王的手笔。”
先前几番踌躇,不敢提及,现下真的讲了出来,反倒觉得没什么了。
“鲁王行事向来如此,对于身份低下之人,便以势凌之,可对于那些有身份,又不好拿捏的,便借力打力,并不亲自下场。您是越国公的夫人,他再如何恼恨于您,也不能直接冲到越国公府喊打喊杀,既然如此,索性把水搅浑,借刀杀人”
她低下头,默然几瞬,终于又抬头道“我之前疑心,又不敢说,其实是有私心的,怕好容易有了容身之处,又只是娘子待我以诚,我终究还是不能眼看着您跟梁氏夫人闹得不可收拾。”
最后,张玉映轻轻道“您还是把我送走吧。”
“玉映啊,”乔翎听她说着,给她扇风的动作并不停下,口中道“你以为梁氏夫人不知道吗”
张玉映微露愕然之色。
却见乔翎嘴角露出几分讥诮来“越国公府里,老太君跟她做了多年的婆媳,姜二夫人与她做了多年的妯娌,姨母同她该也不是头一回认识了,什么时候起过这样的龃龉真要是有点什么,老早就争起来了,还需要我来做导火索吗。”
“她又不是傻子,外边忽然间有人抬了老太君、姜二夫人、姨母和我来踩她,难道她真的会以为是她的婆母和妯娌在背地里搅弄风雨我又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人都不认识几个,又上哪儿去散播风声”
“从我们到越国公府第一天开始,她就知道我收留你,深深得罪了鲁王,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她难道看不出是鲁王有意借刀杀人”
张玉映怔住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
乔翎很痛快的给出了答案“因为鲁王那条贱狗太贱了,隐于幕后,只是散播风声,她即便心下不快,也无法因为这一点捕风捉影的小事杀到鲁王府上当然,这只是其次的原因。”
“最重要的那个原因是,梁氏夫人看不起我,从内心里轻蔑我。”
她嘴角笑意愈深“她没有办法对鲁王宣泄怒火,也不好跟老太君和姜二夫人撕破脸,所以就选择泄愤到我身上,把我骂的狗血淋头。她清楚的知道这是在迁怒,但是她不在乎,因为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把我当成一个需要平视的人。”
乔翎歪一下头,看着张玉映“所以你说,我为什么还要跟她当好婆媳”
张玉映欲言又止“这也”
乔翎转身,重新往当铺里边去“她当然可以赶我走,越国公府的人都可以赶我走,就像最开始我说的那样,麻烦是我惹出来的,他们没必要一起承担。但是我不接受这种无能狂怒式的恶意羞辱,也不负责承担她傲慢的迁怒。就这样。”
真想要息事宁人也就罢了,梁氏夫人送一份迟来的见面礼,意图以此堵住舆论的非议,偏偏还是拆分开的、单独的排柜,这本身就是毫无装饰的傲慢了。
张玉映驻足原地,深深的看着她的背影“这是我最后一次同娘子说这句话了,鲁王这个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他是隐藏在暗处的一条毒蛇,伺机而动,随时都会咬人的,娘子现在让我走,还来得及”
“鲁王,呵”
乔翎头也没回,只是冷笑“这条贱蛇最好小心一点别落到我手里,我一旦狗急跳墙”
张玉映不由得扶额“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啊娘子”
说完,忍不住笑了。
快走几步向前,跟在了乔翎后边。
出了当铺,乔翎手里边多了八百两的银票,脸上的笑意都比出门前深了。
同行的侍从都得了赏赐,到越国公府附近的时候,见有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乔翎还多买了几袋。
“带回去给女孩子们吃”
再乘着马车回到越国公府,张玉映先下了马车,转而伸手去扶乔翎。
乔翎就着她的手下去,忽然心神一动扶住她手臂的那只手,倏然间收紧了几分。
转而环顾四周,便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秀丽少女已经迎了上来,含泪叫了一声“姐姐”
乔翎心下会意,去看张玉映,后者同时也已经看了过来。
她眉头微微蹙着,告诉乔翎“这是张介甫之女张玉珍。”
言辞之间,界限分明。
乔翎点一下头,并不做声。
那边据说唤作张玉珍的少女已然到了近前,哽咽着又叫了一声“姐姐”
她跪下身去,连连叩头“求姐姐仗义伸手,救下娘亲性命,玉珍愿为姐姐当牛做马,绝无怨尤”
张玉映面露难色,弯腰扶她“你先起来,不要跪在这里。”
张玉珍并不执拗,顺势起身,额头上已经显露出血痕。
她流着眼泪,哀求道“姐姐,我不敢奢求别的,只求你救阿娘脱离苦海,叫我们母女团聚,便是感激不尽了。”
张玉映也是无奈“当初我们一同蒙难,如今又同为贱籍,得以脱身,还是借了贵人的善心,你叫我如何去救母亲呢”
张玉珍涕泪涟涟,看一眼乔翎,只是哭,却不做声。
张玉映明白了她的心思,当下道“乔娘子救下我,已经是大恩大德,甚至于因此得罪了鲁王,我虽跟随在她左右侍奉,却不足以回报万一,难道还敢厚颜无耻的要求她再去救别人吗”
又说“我与张家早就已经恩断义绝,如今为张家牵连成了奴籍,世代不得翻身,就更没有什么情谊可言了。你走吧,我们早就没有任何干系了。”
张玉珍红着眼眶看着她,嘴唇张合几下之后,忽然抬手重重一记耳光打在自己脸上“从前对姐姐诸多不敬,都是我的过错,只要姐姐愿意伸手相助,我做什么都甘愿”
用力之大,脸上当即就留下了掌印。
张玉映深吸口气,平静的道“停下吧。我们早就没有任何干系了。张玉珍,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说这句话。”
张玉珍唇边流下一抹血色,连同嘴唇都被咬破了。
她说“姐姐,你真的这么绝情”
张玉映并不答话。
张玉珍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愤恨之色“当初若不是你那样得罪鲁王,我们家怎么会”
张玉映看着她,终于笑了起来“我还是习惯你这么说话啊,张玉珍。”
继而道“张家蒙罪,是因为张介甫贪污军饷,以次充好,镇国公发觉之后上疏弹劾,惹得圣上大怒是我让张介甫贪污的吗贪污的钱进了我的腰包吗咱们该感激镇国公发现得早,要是因此边关吃了败仗,休说是没为奴籍,全家人都得黄泉路上见”
她冷冷道“张介甫自找的腰斩了他都不冤枉”
张玉珍为之语滞,几瞬之后,复又哭了“如果当初你别那么假清高,嫁给鲁王,我们家作为皇亲,怎么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的”
她恨声道“要不是张家锦衣玉食的供养你,为你选聘名师,你能通读诗书,蜚声神都吗禽兽尚且有跪乳之情,张玉映,你却连亲生骨肉都能置之度外”
张玉映无所谓道“这么爱说,那你就多说一会儿吧。我不在乎。”
张玉珍目光凉凉的觑着她,忽然道“姐姐真的这么狠心,连生身母亲都不管了”
乔翎听罢若有所思。
张玉映则是继续无所谓道“想说你就去说吧,我不在乎。我如今已经落魄成了奴籍,世代不得翻身了,我的生母到底是张介甫之妻,还是张介甫之妾,又有什么关系爱说多说。”
张玉珍终于词穷了。
她知道自己无法劝服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无论是从情谊出发,还是从切身利益出发。
而真正有可能做成这件事的越国公夫人听完全程,却是始终一言不发。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态度呢。
张玉珍心生挫败,脸上难以避免的显露出了几分无计可施的戚然,呆站在原地,不知该走该留。
张玉映无意与她多说,更不愿多管闲事,想要同自家娘子致歉一声,转目看时,却见乔翎正抱着手臂看向北方,并没有打算进府的意思。
她略略一怔,也随之看向北边。
如此过了会儿,终于有些三十来岁上下的妇人神色踯躅的过来了。
看这形势,该是一直在那边等着才是。
张玉珍瞟了一眼,神色黯淡,没有做声。
张玉映微微蹙眉,脸色有些复杂,低声告诉乔翎“那是张介甫之妻郑氏夫人的弟媳阮氏。”
乔翎盯着阮氏夫人的脸专注的看了几看,并不为她的身份诧异,只是为这个姓氏诧异“她姓阮”
她知道,这是本朝的国姓。
张玉映点一下头“不错,阮氏夫人是宗室出身,只是血脉有些偏远。”
乔翎看着阮氏夫人低矮的肩头和难掩瑟缩的神色,乃至于额头处发髻遮掩但也隐隐能看出几分痕迹的淤青,心说,不只是血脉偏远,只怕日子过得也不很如意吧。
如此思忖着,这位出身宗室的夫人已经到了近前,稍显不安的看一眼张玉珍,继而同乔翎行礼,忐忑道“叫越国公夫人见笑了,做出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来,只是,只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们只好到这里来碰碰运气”
乔翎则忍不住问“令外甥女”
阮氏夫人看一眼张玉珍,低声道“我姐姐爱惜这个女儿,将所有的私藏积蓄都给了家夫,把她赎买出来了。”
这个“姐姐”,显然说的就是张玉珍的生母郑氏了。
乔翎道“那她自己呢”
阮氏夫人很为难的看着她。
张玉珍在旁听着,并不做声,宛若失魂。
乔翎明白了,转而又糊涂了“既然可以用钱赎买,也已经赎了一个出来,为什么郑家不把自己的女儿赎出来,却要叫外甥女来找早就分家的玉映”
阮氏夫人稍显凄然的牵动了一下嘴角。
张玉映见状,不由得暗叹口气“郑显宗有个诨号,唤作吸血虎,无利不落,我那母亲用所有的私藏积蓄换了女儿脱身,却没有另一份积蓄去打动哥哥,叫他赎买自己了。”
乔翎着实吃了一惊“可那是亲妹妹啊”
张玉映没有言语。
却是张玉珍冷笑一声“那是罪官罪妇,怎么好同郑家扯上关系岂不是坏了他的前程”
阮氏夫人在旁听着,神色有些难堪,更多的是无力和凄楚。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终于她缓缓开口,又一次柔声道“我们实在是没有法子了,这才想着到这里来碰碰运气,还请越国公夫人见谅,不要同我们计较。”
颠三倒四的说了句重复的话题,又同张玉映道“玉珍她其实也是为了母亲”
张玉映打断了她“我明白的。”
张玉珍在旁听着,没好气道“好没由来人家又不帮你,还这么低三下四做什么”
阮氏夫人只是赔笑,并不多说什么。
二人一并离开了。
乔翎看着阮氏夫人那落叶一样憔悴的背影,“唉”了一声的同时,又揉了揉脸“那个蚂蟥是不是对她很不好啊”
张玉映有些无奈“我要是说好,娘子怕也不信吧”
转而又说“阮氏夫人也是可怜人,娘家哥哥为了钱财把她卖给了郑家,而郑家呢,也无非是要借她那个姓氏装点门面,郑家以此跟宗亲往来,但是待她也不好。”
看乔翎面露不忍,便又劝她“不过阮氏夫人的孩子倒是很有出息,虎毒不食子,郑家栽培长子,还是很用心的,阮氏夫人又比吸血虎年少许多,她的希望在后边”
乔翎望着那二人离去的方向,心里边再度叹一口气。
她哪里还有什么希望啊
我还是再多管一回闲事吧。
不过,得等我跟婆婆吵完架才行
她摸了摸手里边尚且温热的糖炒栗子,雄赳赳气昂昂的进入了越国公府。
回到府里,金子已经很熟悉主人的气味了,别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就飞扑着跑出门,朝乔翎奔过去了。
乔翎“啊呀”一声,笑着揉了揉金子的头,给它剥了个栗子吃“我们金子也是女孩子呢”
院子里的侍女们都分到了几个,又有往屋里去拿剥核桃的小钳子的,正一处说笑,忽然见院里边的一个侍女慌慌张张的从外边跑回来了。
“夫人来了也不知为什么,看着杀气腾腾的”
满院子的侍女都惊住了。
因为梁氏夫人除了独居的那个大院和府上的花园、戏台之外,很少去别的地方。
甚至于都不能说是很少了除了偶尔要去老太君处请安、之前姜二夫人生产到了二房一趟,别的地方梁氏夫人都不曾踏足。
怎么往这边来了
尤其还说是杀气腾腾的
刚卖完梁氏夫人给的排柜的乔翎也很不解“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张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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