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俪娘。
原来胡氏的原本姓赵, 唤作俪娘。
乔翎心想,她看起来可不像是寂寂无名之辈啊。
再低头去看手上的那份拜帖。
病梅敬上。
病梅又是什么
胡氏,不, 赵俪娘口中的“我们”吗
她打开了手里的那份拜帖, 窥见内里的东西之后, 微露讶异之色。
居然是一篇文章。
“有人说, 梅花凭借弯曲的姿态而被认为是美丽的,如若挺直, 也就失去了风姿, 凭借着枝干崎岖歪斜而被认为是美丽的,一旦端正, 就失去了情致”
“有的人把这隐藏在心中的特别嗜好告诉卖梅的人, 让他们砍掉端正的枝干, 培养倾斜的侧枝, 摧折它的嫩枝,阻碍它的生机,用这样的方法来谋求大价钱,于是天下的梅, 都变得病态了。”
“我买了三百盆梅, 都是病梅,伤痕累累, 没有一盆是完好的。”
“我为它们流了好几天泪, 痛定思痛,终于发誓要治好它们。”
“我放开它们, 使它们顺其自然生长,砸掉那些盆子,把梅重新种在地里, 解开捆绑它们棕绳的束缚,哪怕耗尽心力,一定使它们恢复和完好。”
“我本来就不是世俗的爱梅之人,只是喜爱梅花最原本的形态,心甘情愿受到辱骂,开设一个病梅馆来贮存它们”
文章的名字,唤作病梅馆记。
乔翎将这不算长的一篇文章看完,再去回想赵俪娘,不由得若有所思。
病梅,是一个如同无极一般存在着导向纲领的组织吗
张玉映在旁听了全程,不免有些忧心“胡太太,不,这位赵娘子”
乔翎忽然说“她要离开神都了。”
赵俪娘不想跟乔翎作对,因为实际上,当下乔翎与她并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跟乔翎作对,对她没有益处,只有坏处。
可二公主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说得难听一点,那是一条身居高位、同时也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疯狗,赵俪娘如若拒绝了她,一定会被扣上一个不识抬举的帽子,继而被狠狠收拾一顿的。
二公主收拾人的手段,可要比乔翎来得残酷多了。
赵俪娘未必真的惧怕二公主,但是被后者缠上,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且经了先前的事情之后,毛三太太也已经同兄长广德侯分家,赵俪娘再继续留在这儿,其实也无法攫取到什么了。
再去想想这一切的根源
乔翎不由得理解了赵俪娘先前说过的那句话。
她的运气真的不怎么好。
乔翎手指摩挲着下颌,又想起了赵俪娘透露给自己的另一件事来“周七娘子要做鲁王妃了啊”
张玉映神情微有愤懑,倒是也并不觉得十分奇怪“要是没有先前的事情,依照周七娘子的出身和才学,其实是堪做王妃的,而鲁王”
她略微顿了顿,继而道“鲁王跟二公主看似相似,实则是两种人。二公主蛮横,行事容易失去章法,只是因为身份尊贵,有皇室兜底,很少失手。而鲁王阴狠,行事谨慎,虽然惹人厌烦,但很少有人能真正的拿到他的错处。”
张玉映这么说,其实也是存了几分规劝的意思。
鲁王要娶周七娘子做王妃,细细论纠起来,还真拿不到他什么把柄。
管天管地,还管得着人家娶谁吗
男未婚,女未嫁,又有何不可
周七娘子是有过错,但越国公府该报的官也报了,京兆府那儿该罚的也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以说周七娘子手段恶毒,但是时下的律例就是这么规定的,当初也是你们自己决定去报官处置的,现在没理由再反悔啊
到最后,这事儿就像是紧卡在喉咙管壁上的一口粘痰,吐不出来,但是恶心
乔翎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边却回想起当日在温泉庄子里同姜迈探讨过的那个话题。
当日将玉映自太后处得到了特赦手书的消息捅给周七娘子的那个人,会是谁
这个人是否与鲁王有所牵扯,甚至于就是鲁王本人
还有最要紧的,那伙人聚集在一起,意欲报复昔年的天后,如今的太后,他们的报复,真的仅仅就只是抓几个同太后有牵扯的人吗
曹家。
曹夫人强忍着怒火,好歹从越国公府出去,坐上马车之后,才发作出来。
“十娘,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稻草吗”
曹夫人忍无可忍“你怎么能这么蠢,怎么能这么不会看场合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又说了些什么东西吗”
甘十娘低着头,不做声。
曹夫人见状愈发恼火起来“说话啊,你哑巴了不成在姜二夫人面前不是很能说吗”
“姜二夫人”四个字就像是一颗火种,倏然间点燃了甘十娘心里边的那把乱草,她终于开口了。
“她有什么了不得的在我面前摆臭架子,生怕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
曹夫人冷冷地盯着她。
甘十娘微觉畏惧,但又实在厌恶庶妹,愤愤地别过脸去,半句服软的话都不肯说。
曹夫人明白了“你是嫡女,姜二夫人是庶女,结果她过得比你好,你心里不舒服,你看见她就想刺几句,是不是”
甘十娘嘴唇动了动,意欲言语,可最后还是没出声。
曹夫人因而冷笑起来“十娘,如果你活到现在还不明白的话,那我就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有赢家,也有输家”
“你虽然是嫡女,但你输了,姜二夫人虽然是庶女,可她赢了”
“输了,你就老老实实地认,谨小慎微,低头做人,如果你既斗不赢,又不肯低头,那这个世界就会用规矩来告诉你,输了还强梗着脖子不肯认的人会被收拾得有多惨”
“逢年过节,你难道没跟姜二夫人一道归宁过你的母家,赵国公府里,除了你自己的亲娘,还有谁搭理你人情冷暖,你自己麻了,木了,真的一点都没感受到”
“出嫁多少年,孩子都有两个了,还拿着出嫁前的尊贵嫡女身份来安慰自己呢别自己骗自己了”
曹夫人今日既揭了儿媳妇的短,索性也就一起揭了“成天把嫡庶身份挂在嘴边,多叫人笑话啊姜二夫人是庶出,你父亲难道不也是庶出”
“成日如此介怀身份,你有没有想过,赵国公府的长房跟二房是怎么看待你的”
“先前往皇长子府上去,大皇子妃专程跟姜二夫人说了会儿话,轮到你的时候就随意地略过去了,你难道还不知好赖”
这一席话说出来,之于甘十娘而言,当真是万箭穿心,也不为过。
她倍觉羞愤,更生凄惶,不由得抽泣起来“凭什么啊,所有人都喜欢十一娘可她明明就是个贱人她跟她那个姨娘一样不安分”
曹夫人忽然问她“你知道大郎如今在做几品官吗”
甘十娘下意识地答道“正六品”
曹家大郎现下还很年轻,又非勋贵,这个年纪做到正六品,已经很出挑了。
可紧接着曹夫人又问“你知道姜二夫人的夫婿如今官居几品吗”
甘十娘显而易见地顿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从三品”
曹夫人又问她“你是越国公夫人吗”
甘十娘听得愣住“什么”
曹夫人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你是越国公夫人吗你有底气做越国公夫人那样藐视规矩的人吗”
“你敢当众打皇室中人的脸,领头不给今上的外家颜面吗”
甘十娘怎么敢
换成她,头一天打了二公主的脸,都不用第二天,二公主就能把她扬了
她明白婆婆的意思了。
曹夫人见她还不算是十分的不可救药,终于有了那么一点欣慰。
因为前边几年,这个儿媳妇实在是把她的底线拉得太低了
她语重心长道“你没有越国公夫人的本事,就得低头做人”
“姜二夫人是不是好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个体面人。”
“别管先前闺阁里边究竟是你对不起她,还是她对不起你,她愿意维系着姐妹俩起码的情面,你就没必要傻乎乎地跟她对着干”
“她是你的妹妹,你是她的姐姐,这是你们俩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事情,既然改变不了现实,那就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态你知道多少人想攀一个从三品的姻亲都攀不上吗”
“姜二夫人是你两个孩子的姨母,姜二爷是你丈夫名正言顺的连襟,你不要想着把人家夫妻俩搞烂,让他们跟你一起倒霉,你要是能做到,还至于沦落到今天这种境地”
“你搞不烂人家,只会叫自己的境遇越来越糟糕,让满神都的人觉得你是个烂到不能再烂的跋扈姐姐”
甘十娘呆坐在马车里,紧抿着嘴唇,不肯低头。
有眼泪要掉下来,她自己抬手狠狠擦了。
曹夫人实在搞不懂她的想法“什么深仇大恨,能叫你这样”
她由衷地叹口气,真心实意道“十娘,咱们两家结亲,本来也不是纯粹地出于感情。那时候你公公他牵扯进了案子里,希望赵国公府拉他一把,你呢,年纪蹉跎大了,名声也不算太好,你母亲看大郎还算成器,也中了进士,才使人上门说亲”
曹夫人拉着儿媳妇的手,徐徐道“你进门之前,我就知道你的性子不太好,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但是却没资格嫌弃你。”
“如果真是性情好,容貌好,又是公府出身的小娘子,怎么可能屈就我们家咱们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缺憾,就得彼此体谅。”
甘十娘听到这里,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曹夫人静静看着,又说“要是以前,我也就认了,只是你今天做的事情不只是不聪明,甚至于可以说是坏了。”
她语气严肃起来“你再怎么看不惯姜二夫人,也不能赶在越国公府办丧事的时候寻她的晦气,你针对难道只是姜二夫人吗你是在挑衅整个越国公府”
越国公夫人是个什么人
爱憎分明,来历神秘,又不把世俗规矩放在眼里的人。
这样的人,你好好地敬着她,她不会主动针对你的。
但你要是惹到了她,她一定有办法叫你比她难受一万倍
亏得姜二夫人有所顾忌,不愿闹大,不然,十娘在越国公的葬礼上闹出什么来,越国公夫人只怕真的会发疯报复的
到那时候,局面可就不是曹家,亦或者是赵国公府所能够控制的了。
且真的闹大了,也没有人会同情甘十娘,亦或者是曹家和赵国公府。
赶在人家办丧事的时候闹事,人家要狠狠收拾你,你不是活该
曹夫人说,甘十娘听,最后马车里陷入了久久的寂静。
终于,甘十娘哽咽着道“母亲,哪怕是为了我阿娘,我也没法跟十一娘和解,她姨娘害死了我的小弟弟她们就是会装,实际上烂透了,我阿耶一心偏颇贱人,居然也没有追查”
曹夫人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
她不由得问“真的是那位姨娘做的”
甘十娘斩钉截铁道“一定是她做的”
曹夫人回忆着三房夫人同儿媳妇如出一辙的性情,心里边暗叹口气“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就是那位姨娘做的吗”
甘十娘为之无言,半晌之后,心烦意乱地擦了把脸“母亲,你也不相信我”
唐家。
天际月色正明,米夫人着人请了儿子,时任大理寺卿唐济过去说话。
“今天往越国公府去的时候,你岳母说,如若咱们愿意,可以叫阿廷随从你姓米呢。”
唐济生了一副好相貌,即便人到中年,下巴上蓄了须,也颇有些温文儒雅的俊逸。
听母亲这么说,他笑了笑,问“您是怎么说的”
米夫人说“我当时就给否了。当初说定了是人家娶夫,孩子当然也得随从人家的姓氏。”
“亲家说叫阿廷随米家姓,是人家通情达理,客气一些,咱们要是真的答应了,那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了。”
唐济说了声“您说的是。”
米夫人把自己当时同靖海侯夫人说的话讲了,这会儿才又加了一句“其实,除此之外,我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
唐济面露询问之色。
米夫人觑着儿子的脸色,告诫他说“我怕叫阿廷跟了咱们的姓氏,连带着你也飘了,觉得自己翅膀足够硬了,回去跟你媳妇大声说话,再被唐相公给收拾了。”
唐济“”
唐济稍觉无奈“您这就太看不起我了吧”
米夫人哼了一声“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千万清醒点,别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连累我晚年不顺。”
禁中。
夜里,圣上传召了贵妃过去说话。
天气渐冷,殿内烧起了火炉,上边架一口精致的小锅,里边的汤水已经沸腾了,有咕嘟咕嘟的轻响声。
贵妃进殿之后,便嗅到了一股甜香气,是梨子的味道。
圣上坐在炉边,姿态闲适地烤着火。
贵妃脱掉身上的大氅,近前去行了礼,继而说“您倒真是有兴致呢。”
圣上温和一笑,示意她在身旁落座“三郎前不久进宫来请安,说是希望娶德庆侯府的女郎为妃。”
贵妃有些讶异“德庆侯府的女孩儿”
她还记得从前这个小娘子在京中掀起的风浪“那不就是先前被越国公夫人状告过的周七娘子”
“是她,”圣上说“德庆侯府这一代,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贵妃想了想,问“后来那事儿是怎么了结的”
圣上摆了摆手,原本侍立在他身后的大监便会意地从案上抽了一份文书,双手递到贵妃面前去。
圣上说“都在这儿了。”
贵妃朝大监颔首致意,将那份文书接到手里,打开从头到尾瞧了一遍,却是京兆府就此事出具的记档。
遵从本朝律例,赔钱了事。
贵妃沉吟几瞬,又问“那德庆侯府呢”
虽然看起来,德庆侯府只是因为周七娘子而牵涉到此案当中,只是毕竟是一桩直指千秋宫太后的大案,谁又能说周七娘子不是德庆侯府推出来用以遮掩的幌子
圣上从锅里盛了一碗甜梨汤出来“这案子还在审讯呢,眼下还没有结果,看起来,德庆侯府同此案无关。”
贵妃神色微微一顿,面露思忖之色。
圣上也不催促,只静默地等待着,间歇里吹一吹刚盛出来的那碗甜梨汤,轻啜一口之后,同大监说“好像有点苦不然,还是再加点糖吧。”
大监应了一声,很快便送了雪白晶莹的糖块过来。
圣上一气儿往锅里边加了七八块才停手,重新盛了一碗出来,再啜一口,终于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他替贵妃也盛了一碗,推到她面前去。
内侍们垂手立在殿中,一言不发,只有数十盏宫灯静静地燃烧着,点缀着这稍显寂寥的夜晚。
如是过了许久,贵妃终于微微颔首,说“既然三郎自己愿意,那就是这位周七娘子了。”
圣上倒真是有些讶异了“我以为你不会情愿呢”
贵妃单手捏着碗里的汤匙,微微一笑“刚巧三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别让他去祸害好人家的姑娘了,周七娘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配他,倒是刚刚好。”
圣上听得笑了,询问她“那就这么定了”
贵妃低头喝一口甜梨汤,同时轻笑道“您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什么时候会真的听取我的意见呢。”
继而她蹙起眉来“有点太甜了。”
圣上温和道“那就不吃了。晚上吃的太甜,其实不好,第二天容易喉咙痛。”
贵妃静静地注视他几瞬,忽然间站起身来,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殿中近侍们因为贵妃的失仪而微微变色。
圣上反倒神色如常,转而吩咐大监“外边风冷,她走得急,忘记穿大氅了,你追过去带给她。”
大监不动声色的应了,行礼之后追将出去。
赐婚的旨意到了德庆侯府,着实叫周家人大吃一惊
鲁王
怎么偏许给他了
这桩婚事,真没法说是好是坏。
说坏吧,再怎么着,那也是正经的亲王啊,鲁王的母家,也是诸皇子之中最显赫的了,母亲又是六宫之首的贵妃。
可真要说好
这位也实在不能说是良配。
只是自家这边
如今也不能算是什么良配了吧
都在商议着要把她送到庄子里去度过余生了
从前看圣上为东平侯府出身的大苗夫人做媒,将其许给了已故的承恩公,那时候德庆侯府的人物伤其类,在边上唏嘘几句也就是了,这会儿刀子真的割到了自己家,那可就格外的能感觉到痛了
且在某种程度上,鲁王还比不上承恩公呢
至少大苗夫人嫁给承恩公,不必担心被卷进夺嫡之乱里,且后来还想方设法和离了。
可嫁给鲁王呢
想跟这位和离
想都别想
德庆侯世子闻讯之后大惊失色,沉吟再三,终于去寻德庆侯说话,也不遮掩,便开门见山道“圣上赐婚,不能推辞,只是事关重大,还是让三弟辞官,在家静居读书吧。”
德庆侯默然许久,终于吐出来一句“也好。”
上边父亲和兄长敲定了主意,周三爷只得从命。
三房太太难受得要命“你正当盛年,正是该奋发进取的时候啊”
又说“真在家读书,叫鲁王怎么想这不是摆明了不愿意跟他有所牵扯吗可女儿嫁过去了,那就是正经翁婿,怎么可能什么干系都没有”
被迫辞官,周三爷自己难道不难受
只是事到如今,又能怪谁呢
人还是得往前看。
他着人去请了女儿过来,苦口婆心地劝道“咱们爷俩今天敞开天窗说亮话,先前的事儿,走到哪儿去也是你做得不对,现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吃的教训,都是你该得的,只是我跟你阿娘向来骄纵你,总觉得女孩儿多疼爱些也没什么,把你给惯坏了,这一点上,我们也有错。”
周七娘子到底不是铁打的,这些日子在府上没少受长辈冷眼教训,这会儿听父亲如此言说,伤怀之余,也觉窝心,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三房夫人在旁听着,也觉恻然,不由得别过脸去拭泪。
周三爷见了,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过去的事情咱们都不提了,就说说当下的婚事。”
“圣上赐婚,旨意已经下了,再也无从转圜,你要是打死不想嫁给鲁王,那就索性一咬牙,一闭眼,吊死算了”
三房夫人急忙打断他“你胡说什么呢”
周三爷叹了口气,没看妻子,而是继续看着女儿“你要是觉得没到这个份上,那就得想想,嫁过去之后该怎么过。”
周七娘子只是坏,并不是蠢,她做过的事情之所以被揭发出来,是因为遇见了一个手段神鬼莫测的乔翎,而不是因为她自己行事不慎,出了纰漏。
她很清楚“鲁王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他只是想用我来打越国公夫人和张玉映的脸。”
周三爷欣慰之余,又不免有些感伤“你能明白这个道理,那就再好不过了。”
周七娘子看着父亲,再转目去看一旁的母亲,短短数日而已,两人都眼见着苍老憔悴了许多。
她心下一阵凄楚,不由得跪下身去,郑重其事地朝爹娘磕头“是女儿不孝,叫阿耶阿娘担心了,叫你们在外蒙羞,我真的是”
三房太太赶忙将她搀扶起来,哽咽着道“难道我们是外人不成说这些做什么呢”
周七娘子说“阿娘,您再陪我去一趟越国公府,向张玉映致歉吧。”
三房太太还记得先前被梁氏夫人羞辱的事情“我前回过去,都那么低三下四了”
周三爷忍不住埋怨说“你怎么还不如一个孩子懂事人家见不见,是人家的事儿,咱们去没去,是咱们的事,难道你连这都不明白”
浪子回头,总比死不悔改好听,丢掉的颜面,能捡回来一点是一点
三房太太见丈夫和女儿都这么说,也就没再吭声,重整旗鼓,吩咐人备了礼,再度往越国公府去了。
乔翎听人说德庆侯府的三房太太协同周七娘子登门,求见自己和玉映之后,倒是觉得有些新奇。
她问侍从“有说是来做什么的吗”
侍从说“那两位说,是来向您和张小娘子致歉的。”
乔翎不置可否,张玉映倒觉得讶异了“周七娘子也来了”
侍从说“她们母女俩一起来的。”
张玉映用探寻的目光去看乔翎。
乔翎抱着茶杯喝水,注意到她的目光,很平和地道“我个人不是很想见她们,但是,如若你想见一见的话,我也没有异议。”
张玉映摇头失笑“我跟她们有什么好说的呢。”
转而同那侍从道“不见,打发她们走吧。”
侍从应声而去,不多时,又来回话“周七娘子说,先前是她糊涂,对不住张小娘子,这回是专程来向您致歉的,请您一定要见一见她,她好当面向您谢罪。”
张玉映淡淡道“她要道歉,是她自己的事情,但要我原谅她,这绝不可能把我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侍从匆忙去了,很快又来回话“周七娘子说,您不肯见她,也就罢了,只是还有些赔罪的礼物,请您一定收下。”
张玉映听得面露愕然,若有所思,许久之后,终于叹了口气。
她感同身受地同乔翎说“我终于知道,娘子为什么一定不肯跟赵俪娘合作了”
乔翎哈哈笑了起来“吓人吧”
张玉映由衷道“吓死人了”
张玉映不了解赵俪娘,但却很了解周七娘子。
周七娘子美丽,聪慧,出身高贵,同时也有着前三项优点共同赋予她的骄矜。
从前张玉映还没有被没为奴籍的时候,周七娘子见到她的时候,都不屑于正眼看她,好像跟出身平平的张玉映说几句话,会凭空折损了她的身份一样。
这样高傲的人,接连两回被自己过往看不起的人下了面子,居然没有勃然大怒,若无其事地继续表达求和之意
一个极其骄傲的人居然能够摒弃掉尊严,唾面自干这多可怕啊
张玉映微觉不安,但仍旧坚决地推辞了周七娘子的赔罪礼“不需要,叫她走吧。”
侍从应声,继而出去将这话告诉了周七娘子母女俩。
后者也不变色,含笑应了,就此辞别。
周七娘子没有急着回府,而是暂且同母亲分开,往临水的一座茶楼里去了。
在那里,她还约了别人。
茶楼的掌柜早就在等着了,见她过去,忙不迭迎上前去,毕恭毕敬地领着她上楼,来到用以叙话的静室。
周七娘子推门进去,款款落座“殿下,我想入仕。我原就被分派到刑部去实践,成婚之后,还是想继续留在那儿。”
她道“我想您是需要一位真正拿得出手的王妃,而不是一个在内宅里勾心斗角的女人吧”
鲁王坐在她的对面,以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梁氏夫人闻讯过去的时候,周七娘子和她的母亲三房夫人都已经离去。
她到了正院,四下里瞧瞧,暗松口气。
乔翎感念之余,又觉好笑“婆婆,你在担心什么呢。我还能把那母女俩抓进来杀了不成”
梁氏夫人狐疑地觑着她“难道你干不出来”
乔翎很认真地想了想,继而摇头“我干得出来,但是在当下这种环境下,不能这么做。”
梁氏夫人迟疑着道“你不像是会怕事情闹大的人啊。”
乔翎笑着说“因为还不至于此啊。”
再思忖几瞬之后,她郑重其事道“不能克制的欲望,会将人引入深渊。我不能那么做。”
梁氏夫人其实没太听明白这句话,只是却也懒得深究了。
乔霸天这儿既然没出事,又何必去多管呢。
禁中,夜色正浓。
朱正柳匆忙往崇政殿去,将将进门,就嗅到了一股甜香气。
他几不可见地动了下眉头,近前行礼。
圣上仍旧坐在暖炉前边,神色温和地问他“如何,那边还顺利吗”
朱正柳轻轻点头“在京的中朝学士轮番戍守在固安原,估计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圣上“噢”了一声,也给他倒了一碗甜梨汤“来尝尝看。”
朱正柳称谢,近前去将碗端起来,一饮而尽。
圣上很好奇地问他“怎么样”
朱正柳顿了顿,还是如实道“太甜了。”
“是吗,”圣上稍觉诧异,自己也低头啜了口,自言自语道“我觉得刚刚好啊”
大监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圣上问他“唐家那边如何”
大监说“风平浪静。”
圣上点点头,又问“越国公府呢”
大监说“也是如此。”
圣上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赞赏之色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啊。”
朱正柳知道这两问是因何而发,在旁道“唐大理年近四旬,可不算是年轻了。”
略微一顿,才继续道“倒是越国公夫人中正持平,极为难得。”
一个有能力致敌人于死地,却又有所克制、不肯这么做的人,是很可怕的。
尤其当一个人处于毫无外界束缚、也无人制约状态的时候,这种克制就愈发显得可怕了
南派教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学生
圣上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甜梨水,啜一口之后,揉着太阳穴,徐徐道“既然是可用之人,那就放手去用嘛。”
他沉吟片刻,徐徐道“传旨,以户部尚书王元珍为尚书右仆射。”
“以大理寺卿唐济为门下省侍中。”
“京兆尹太叔洪”
朱正柳道“您打算让太叔京兆去做户部尚书吗”
他看出了圣上的迟疑之处“但是一时之间,又寻不到可以接任京兆尹的人。”
圣上思忖着道“一事不劳二主,等废黜坊市的事情办完,再叫他挪地方吧。”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户部尚书,给曾懋中,她在地方上待了这么多年,干得不错,也该调回来了。”
朱正柳低声提醒道“曾元直如今正为大理寺少卿,唐大理被调走,继任的大理寺卿恐怕很难与他抗衡,曾懋中再去主理户部,母子二人同在京中占据要紧衙门,是否有些不妥”
“而且,也得顾及唐氏一族在朝中的影响。”
曾懋中,就是颍川侯之女,大理寺少卿曾元直的母亲。
曾懋中的母亲,是唐红的外甥女,她也好,现任的大理寺卿唐济也好,乃至于大理寺少卿曾元直,都可以算是唐氏家族的羽翼。
甚至于侍中唐无机,是唐红的族侄。
今次大理寺卿唐济拜相,当朝六位宰相之中,就有两位姓唐了
圣上不以为然道“那就把曾元直调出去外放嘛,这有什么难的。”
他又喝了一口甜梨水,盘算着说“等曾元直出京,大理寺少卿就给罗家吧。”
朱正柳听得一怔“罗家哪个罗家”
圣上觑着他,道“已故越国公的外祖家罗氏啊,越国公夫人这么给面子,居然没有当天就杀到三郎门前去,怎么能不投桃报李”
朱正柳早知道圣上喜欢促狭人的毛病,闻言摇头失笑,顿了顿,才说“梁绮云出任海东国总督,一直空置着的吏部侍郎,也该再去安排人选了”
“这个啊,我早就有所打算了,只是一直没有吩咐下去罢了。”
圣上听后,却是莞尔,将那碗甜梨水饮尽,又一次露出了稍显促狭的笑容来“如今的神都城,就好像是一张蛛网。许多人觉得自己不在上边,其实是因为自己栖身的那根蛛丝暂时没有被牵动到的缘故。”
朱正柳若有所思,不由得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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