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翎从宫里边回到越国公府, 刚进正院,就见徐妈妈捧着常服过来了。
这一上午正经的事情没做多少,衣服倒是没少换。
乔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叹一口气, 活像只萎靡的猫“徐妈妈, 我有点累, 先叫我喘口气吧。”
又问玉映“鱼切好了没有哇”
张玉映连声说“好啦,好啦。”
徐妈妈上前去把她拍起来站着, 叫她把胳膊伸直, 替乔猫猫解开身上官袍的扣子,那边张玉映端着盘子, 蘸了佐料, 夹鱼给她吃。
乔翎伸着手臂, 一边嚼嚼嚼, 一边听徐妈妈说“您走了没多久,家里边就来客人了。起初在前厅那边儿跟太夫人说话,过了会儿太夫人那边使人过来传话,说是她同客人们一道往后院去给老太君请安, 等您回来, 就赶紧过去”
能叫梁氏夫人亲自接待,还能往后院去见老太君的客人
乔翎问“是谁来了”
徐妈妈替她脱掉了外边的官袍, 紧接着又开始给她披衣裳, 手上麻利,嘴也没停下。
“是姜氏的旁支, 自家人。先前国公办丧礼的时候他们也来过,只是那时候乱糟糟的,竟也没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姜氏的旁支
乔翎赶紧叫了声“玉映”
张玉映没等她说呢, 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筷子使劲儿夹了几下,把盘子里的鱼脍一气儿塞进去,转而又去给她倒了碗润喉的汤来。
乔翎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呜呜呜几口吃完,又咕嘟嘟去喝汤。
徐妈妈看得好笑,怜爱道“您倒是慢一点啊,仔细噎着。也没有那么急。”
她说“先前还以为您今天进宫,会留下跟圣上说说话,亦或者留饭的,老太君那边儿怕是都不知道您会回来。”
略微顿了顿,徐妈妈又多加了一句“虽说是自家人,但总也有个亲疏远近,等会儿真的见了,他们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您也不必过于客气。”
她在府中待了多年,人情练达,绝没有无的放矢的可能。
乔翎心有所悟“怎么,来者不善吗”
“那倒也不是,”徐妈妈脸上显露出一点踌躇来,迟疑着说“或许是我想多了,也未可知。”
再见乔翎与张玉映俱都是大睁着眼睛,难掩好奇地看着她,失笑之后,还是低声说了“几位族老都过来了,这本不算稀奇的,只是这回过来,各家都带着孩子,这就有点稀奇了。”
乔翎明白了徐妈妈的顾虑“族老们想过继孩子给姜迈吗”
徐妈妈犹豫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我觉得是。”
她说“国公临终前的交待,姜氏的人始终颇有异议。”
乔翎往老太君处去的时候,那边的午膳还没有结束。
老太君听说她过来,还觉得讶异呢“不是进宫去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乔翎简单解释了两句“宫里边也行家宴呢,圣上不便抽身,只是照例赐下,并没有召见我。”
梁氏夫人坐在老太君的下首处,闻言了然道“或许是为了鲁王的婚事吧”
乔翎轻轻耸了下肩,谁知道呢。
那边梁氏夫人已经微笑着同她介绍今日至此的几位姜氏族老。
越国公府子嗣不算兴旺,老越国公只有姜迈、姜裕二子,再前一代,老越国公自己也只有他和姜二爷兄弟两个。
如今在席的几位族老,两位是老越国公的叔父,剩下的都是隔房的堂叔。
乔翎目光四下里一扫,果然见几位族老身边都跟着孩子,少的一个,多的两三个也有,男孩女孩聚在一起,好奇地看着她。
她平静地将目光收回,依照梁氏夫人的指引挨着称呼了一遍。
“这是五叔公。”
“”
“这是十一叔公。”
姜二夫人笑着使人再去安置坐席,同时向她道“这要是正经的族会呢,你代行家主权责,说一不二,该坐首位才是,只是今日来的都是长辈,行的也是家宴,也就罢了,挨着大嫂坐吧。”
她这话说的微妙,隐约有以家主身份弹压几位老辈份尊长的意思,席间短暂地安寂了一个刹那,几位族老不由自主地变了神色,旋即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继续言笑晏晏起来。
乔翎坐定之后,上首处老太君不动声色,底下梁氏夫人与姜二夫人也不肯轻易做声。
若是寻常宴饮,有酒水调节气氛,氛围总归会融洽些,只是这时候主人家中正值新丧,席间并无酒水,难免就显得这寂静略略难堪了起来。
终于,几位族老交换了一下神色,年龄最长的五叔公率先开口“侄孙媳妇,有考虑过以后作何打算吗”
乔翎不解地问“这个打算,是什么意思呢”
五叔公轻叹口气,开门见山道“等到侄孙孝期结束,侄孙媳妇作何打算呢”
乔翎回答他“当然是按照我与国公的约定,继续做越国公了。”
五叔公为之一默,沉吟几瞬之后,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先前侄孙新丧,有些事情即便族里有所异议,也不好冒昧地闹起来,既搅扰了逝者的安宁,也叫外人看笑话,只是现下丧事结束,也该将事情拿到台面上来,细细的谈一谈了。”
乔翎彬彬有礼道“好的,好的,那我们就开始谈吧。”
五叔公同十一叔公对视一眼,还是由他开口“姜氏可以接受由老太君代为执掌越国公的权柄,毕竟嫂嫂她既是公府女出身,向有才名,又为姜氏诞育了子嗣,但是乔氏你”
他说“我们都觉得,你不是合格的代行国公职权的人选。”
乔翎瞧了那皱巴巴的老头子一眼,又看了看他旁边同样皱巴巴的几个老头子,由衷道“怎么,好日子过够了,想举家造反吗”
五叔公险些给闪到腰“这,这从何说起呢”
乔翎手撑在桌案上,语气轻飘飘道“这个位置,是国公留给我的,我可以继承这个位置,也是中朝和圣上允准的,几位叔公觉得我不配,别劝我,去劝中朝和圣上,实在不行,也可以去找国公啊。”
说着,她半真半假地红了眼睛,抽泣道“他自己撒手走了,落了个干净,却留下我一个柔弱无力的小寡妇独自在这世间受人欺凌”
梁氏夫人“”
姜二夫人“”
五叔公不轻不重地给噎了一下,却问“你的意思是,如若中朝和圣上也觉得你不合适,你就会让出这个位置了”
“当然不会了,”乔翎马上收了抽泣,正色道“中朝和圣上觉得我不合适,那是他们的问题,他们自己的问题,凭什么要我付出代价”
十一叔公终于图穷匕见他原本也没觉得真有可能把乔翎从代国公的位置上拉下来,只是希望以此获得她在某些领域的让步罢了。
“你要是实在坚持践行侄孙的遗愿,也没有改嫁的打算,怎么忍心看他在九泉之下孤单,后嗣无继既然如此,不如”
乔翎单手握住断山剑,“咣当”一声将其拍到桌案上,气势汹汹地接了下去“不如我杀几个姜姓的孩子下去陪他,免得他在地下孤苦无依”
她眼睛威胁似的眯了起来,杀气腾腾道“叔公,你有推荐的人选吗”
十一叔公“”
几个胆小些的孩子,当场就哭了出来。
梁氏夫人干咳了一声,半真半假地去拉她“干什么呢,把兵刃收起来。”
姜二夫人也说“叔父们是说笑呢,怎么能当真”
乔翎客气地朝她们点了下头,继而转向老头子们,凶神恶煞道“你们是说笑,我可不是叔公们不服气,尽管出去打听打听,到了神都之后,我怕过谁”
梁氏夫人“”
姜二夫人“”
老头子们一张张脸涨得像是长了毛的茄子,神情隐含愠色,颤抖着没敢发作出来。
老太君见状,终于叹息出声“弘度信得过她,梁氏和二郎也信得过她,这三人,是姜氏当中距离爵位最近的了,他们尚且信得过,你们还有什么好质疑的呢”
“你们是姜氏的族老,是长辈,来说几句也就罢了,但要真是把手伸得太长,怕也不合适吧”
她平和道“知道的要说这是长辈们的一片拳拳心意,不知道的,恐怕要在背后取笑姜氏的旁支狂妄,眼见主枝子嗣单薄,起了夺爵的心思。”
乔翎在旁纠正了一句“老太君,应该是取笑他们见利忘亲才对吧”
“没有说错,就是取笑他们狂妄。”
老太君神情和蔼,从容道“越国公府先后没了三代国公,但国公夫人都还在呢,要是有人觉得能跟三位国公夫人掰掰腕子,就只管来吧,谁怕谁”
老太君出身赵国公府,梁氏夫人出身安国公府,乔霸天乔霸天还需要娘家支持吗
那岂不是杀鸡牛刀
族老们来时踌躇满志,走时灰头土脸,乔翎协同梁氏夫人假笑着送了人出去,一并折返回老太君院子里的时候,听梁氏夫人小声说了句“小心点。”
乔翎询问似的看了过去。
梁氏夫人悄悄告诉她“有人不愿意看你入朝。不只是这几个族老,姜裕那儿也有人在吹风。”
乔翎眉头微微一跳,笑着应声“知道啦”
她很郑重地说“谢谢你呀,婆婆”
梁氏夫人轻哼一声,傲然地抬着下颌,没说话。
婆媳俩一道折返回去的时候,老太君正歪在寝室的塌上假寐,神情稍显疲惫。
姜迈辞世之后,她眼见着苍老下去了。
这会儿看她们过来,方才叫姜二夫人搀扶着,强撑着坐了起来“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纷争,这是亘古以来的道理。别觉得这几个老家伙的行径可笑,咱们觉得可笑,是因为眼下的利益还不能打动我们罢了。归根结底,人都是一样的东西。”
她叫乔翎坐到自己的床边上来“乔氏,我有几句话叮嘱你,要好好地记在心里。”
乔翎顺从地应了声“是。”
老太君目光温和地瞧着她,徐徐道“现下还不知道圣上和相公们打算叫你去哪个衙门,但是朝中处事,万变不离其宗,一定要记得谨而慎之,不要急于上手”
她说“你还很年轻,虽然聪明,但是没有在朝办事的经验,大可以慢慢着手去学。如果急急忙忙想着去揽权争势,做得绝顶好也就罢了,一旦露了痕迹,叫人知道你是不懂装懂,也就失了威信,反而因小失大。”
乔翎认真地应了“是。”
老太君见她答应的郑重,微微颔首,又继续道“进了新地方,少说,少做,多听,遇上不明白的,也不要怕去问。”
“朝中四位相公,有三位与你相熟,这就是你的人脉,姜氏在朝中也有些故旧,安国公府、广德侯府都是正经的姻亲,真的遇上了什么,也可以去求助。”
“不懂不丢脸,不懂装懂,还把事情做坏了,那才丢脸”
“你是以勋贵的身份入仕,官阶必然不会低的,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得了高官厚禄而沾沾自喜,品阶越高,就越应该慎重自持。”
“说到底,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公平的,譬如我,只是因为出身公府,就天然地凌驾于世间大多数人之上,凭什么呢宽以待下,仁以爱民,不只是为了虚泛的褒赞,也是为了自己。”
“底层的人得到的本来就很少,再去压榨欺凌他们,人家是光脚的,能豁得出去,你也能豁得出去吗”
乔翎俱都老老实实地应了。
最后,她思忖着那司封郎中说的话,犹豫着问了出来“老太君,您说,我要不要去拜会一下邢国公上朝的时候,他就在我后边呢。”
老太君觑了她一眼,叹气道“这是我又一件要教你的事情,不要临时抱佛脚。知道能用到人家的灶,就记得早一点烧,明天就上朝了,今天才去登门拜访,是不是晚了点”
乔翎听得脸上一阵发热“是我疏忽了”
老太君一伸手,芳衣便会意地递了帖子过来。
她接到手里,送到乔翎面前去“这回的灶,我替你烧过了,下一回,可没有这种好事了”
乔翎面带茫然地将那张帖子接到手里,打开一看,才知道早在姜迈病故第二日,老太君便发帖与邢国公府,希望邢国公届时对自己稍加照拂了。
她大为动容“老太君”
老太君稍显疲乏的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邢国公应了此事,只是他近来事忙,时常出城,无暇接待,我也就没叫你去登门拜访。虽然如此,明日你见了他,还是要道一声谢的。”
乔翎毕恭毕敬地应了“我知道了。”
老太君便叫姜二夫人搀扶着,再度躺了下去“去吧,我也实在累了。”
空置许久的尚书右仆射终于有了主人,先前因韩少游被贬出京而空置的门下省侍中也再度被填充上。
卢梦卿饮一口茶,有些唏嘘地同乔翎道“真没想到,大王居然真的将右仆射收入囊中了”
乔翎却说“大理寺卿唐济居然也成了宰相,这才稀奇吧”
大王是朝天女出身,当世名臣,将户部打理的井井有条,做宰相不足为奇,可唐济算哪根葱啊
老祖可还记得最开始这家伙和稀泥判案,偏袒承恩公府的事儿呢
她忍不住道“他是凭的什么政绩没有,能力微薄,能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就是祖坟冒烟了,现在居然还做了宰相他还很年轻吧有四十岁没有”
想了想,又哼了一声“那烟也不是他们家祖坟冒的啊,还是唐红去点的,这个死钻营的赘婿,癞蛤蟆还真是吃上天鹅肉了”
“大乔姐姐,”卢梦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怎么比朝上的那些言官还刻薄”
笑完之后又正了神色,同她说“圣上手底下不缺能办事的人,也不缺出身显赫的臣子,但是政事堂里,缺一个以他的意志为圭臬的宰相,这就是唐济的价值”
转而又把事情掰碎了告诉她“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擢升太快,对唐济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太年轻了,资历和才干都不够,圣上揠苗助长,他只会被打成幸臣。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只能倚仗圣意,可越是倚仗圣意,就越会助长士林和御史台对他的敌意,捷径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乔翎仔细想了想如今政事堂的六位相公,不由得道“居然有两位是姓唐的呢”
如此言说一句,她忽的福至心灵,不禁问了出来“你知道病梅吗”
卢梦卿脸色微变,反问道“你遇上过病梅的人”
想了想,不禁恍然大悟“是呢,你在神都闯出了这么大的声名,她们来找你,也不为奇”
乔翎这回是真的吃惊了“你居然知道”
卢梦卿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我不知道才奇怪吧你不是在北阙的望楼上贴过公告书吗病梅也去贴过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向一旁张玉映道“张小娘子,劳驾你去取纸笔来,我把那篇文章默出来给她看看。”
“不必了,不必了,”乔翎赶忙摆手“我看过了的。”
同时,又在心里想,原来病梅的人也曾经去张贴过公告书吗
卢梦卿“哦”了一声,从旁边果盘里摸了个橘子开始剥,一边剥,一边说“病梅跟无极一样,都是游离于朝廷之外的组织,她们曾经暗杀过主张将女子从学堂当中驱逐出去的宰相。”
乔翎惊了“她们居然还干过这种事儿”
无极嚣张的时候,也就是想绑架一下宰相的母亲,病梅居然暗杀过宰相,且听这意思,还成功了
卢梦卿笑道“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她们甚至有专门的杀手团呢。”
乔翎目瞪口呆。
卢梦卿告诉她“明宗皇帝之前,病梅的通缉排名甚至于比无极还高,到天后时,才逐渐衰减下来”
乔翎心头一动“天后时候,对她们的通缉才衰减下来”
“是啊,”卢梦卿摘取着橘子上的丝络,忽然间想到什么似的,莞尔抬头,看她一眼“你是不是不知道,病梅的领袖和要人都是女人”
“啊”乔翎一声惊呼。
卢梦卿这才觉得对了,笑着告诉她“病梅的主张同女主临朝,其实是存在有相当一部分共通关系的,很多人都觉得,如今在朝的女性高官当中,很可能存在她们的党羽,不,不是很可能,是一定有她们的党羽。而昔年天后当政之后,连带着对她们的缉捕和敌视也放轻了,还有人觉得”
说到这里,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来。
乔翎面不改色地坐在椅子上喝茶,还饶有余裕地同张玉映道“玉映,我晚上还要吃鱼”
张玉映笑眯眯道“好呀。”
卢梦卿急了“你怎么不问我”
乔翎忍俊不禁道“因为我知道你憋不住啊”
“快别卖关子了,”她催促说“还有人觉得什么”
卢梦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继续道“还有人觉得,或许天后的上位,同病梅之间也有些牵扯因为实际上,天后临朝,距离病梅的最终目标,只差了一步而已。”
乔翎微吃一惊“病梅主张推举一位女帝上位吗”
卢梦卿微微摇头“比那要复杂得多。病梅创立至今也有个几百年了,内部派系繁多。温和派系主张,女人应该得到和男人平等的政治权柄。”
乔翎忍不住问“那激进派系呢”
卢梦卿从容接了下去“应该把男人杀掉九成,留下一成用来配种,并且把这一成人彻底地驱逐出政治领域。”
乔翎大为震撼“啊”
想了想,又很感兴趣地问“有什么理论依据吗”
卢梦卿思忖几瞬,而后告诉她“她们的理论依据是,高皇帝至今出了那么多男帝,却没有人觉得不正常,甚至于觉得用男帝来称呼天子很古怪,是冒犯天子的行径,为什么又理所应当地觉得全是女帝的皇朝很离奇呢,这不就是重复了男人的故事吗”
“男人理所应当做出来的事情,女人做了,就是大逆不道”
乔翎凝神细思。
乔翎若有所悟。
乔翎忍不住拍了拍大腿“我靠,这很有道理啊”
卢梦卿“”
卢梦卿忍不住笑了“但是理论跟现实,毕竟是不一样的嘛。”
张玉映在旁,却说“虽然理论跟现实是不一样的,但有人敢于去提出一种理论,总比默不作声来得要好吧”
乔翎附和道“玉映说得很对”
卢梦卿轻叹口气“她们可不仅仅是在提出理论”
却没再说别的。
而是径自抛出了今天过来的目的“圣上与政事堂协商过了,依照你的性情,还是到京兆府去吧,少尹外放出去了,你来顶上。”
乔翎果然被转移走了注意力“少尹是做什么的”
卢梦卿细细地同她解释“这是京兆府的佐官,从四品下的品阶,京兆府里边你还有个平级的少尹同僚,再就只剩下京兆尹能管你了。”
“京兆尹太叔洪,你必然是认识的,他是能臣,又是你的亲戚,这回过去,也正合适。”
他说“那些正经的大事,你不要急着去做,等太叔京兆得闲,央他教你。京兆府里的日常行政,你也不要贸然插手,交给另一位少尹去做你挑他的刺,比有个同级的人等着挑你的刺来得舒服。”
“倒是那些十拿九稳的小事,你可以去做着练练手。”
“太叔京兆执掌京兆府以来,神都城内的治安好了许多,纨绔们都不敢放浪,但是在那之前呢京兆府里有没有冤案,京兆狱里有没有人是无辜蒙冤”
卢梦卿提点她“你可以从旧案卷宗开始查,一边查,一边看吏员们是怎么写文书的,一桩案子要经几个人的手,再去见一见差役,跟仵作说说话,核对一下需要报销的账目,几个案子下来,自然而然地就熟了。”
他语重心长道“不要觉得相对于整个神都来说,这是小事,对于涉案的人来说,这是很大的事情。”
字字句句都是诚恳之言。
乔翎很领受他的好意,除非实在亲近的人,谁会事无巨细的来说这些呢
她很认真地应了“我会好好办的”
卢梦卿见状,反倒笑了“这些你也未必不懂,只是我喜欢啰嗦罢了。”
顿了一顿,又压低声音,慎重之中,含了几分赞赏“先前听到周七娘子要做鲁王妃的消息,我提心吊胆的,怕你去找他们晦气,没成想你竟稳得住,这很好。”
他由衷道“世人都生活在秩序当中,寻常人是这样,高官显贵是这样,即便是圣上,也是这样。”
圣上怎么了,口含天宪,万人之上,就很了不得吗
可是在承恩公府发生血案之后,中朝及政事堂又是怎么应对的
圣上自己数次偏向承恩公府,破坏了神都城内上下心照不宣的规矩,所以事后这些心照不宣的规矩,也去反噬他了
卢梦卿徐徐道“我知道你必然有些了不得的来历,只是大乔,如果你只想着自己畅快,尽可以不去顾虑其他,但你如若还存留有经世的志向,那就要知道权力终究还是需要底层人去实施和贯彻的,妥协从来都不是软弱,而是政治的智慧。”
乔翎听得凛然,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朝他行了一礼。
卢梦卿失笑,拉住她“你这是干什么啊”
乔翎道“这一席话,万金难买”
卢梦卿“嗐”了一声,想了想,试探着跟她商量“不然还是换回来,我做大哥,你做二妹吧”
乔翎果断地拒绝了“二弟,不要失了身份”
第二日清晨,乔翎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便预备着上朝去了。
张玉映忙得像只勤劳的小蜜蜂,自己再三端详了,还是不放心,又拉徐妈妈来看“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徐妈妈笑吟吟道“很好啦”
乔翎身着官袍,腰束革带,手持笏板,端是风姿卓越,英气勃发。
她在欣赏之余,又不免有些感伤,如果国公还在,穿这一身衣袍,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那边张玉映还在替乔翎摆正金鱼袋“要不要带点钱,亦或者小银锭什么的预备着赏人您真的打算在京兆府吃饭呀不然晚点我切点鱼给您送过去”
徐妈妈心说张小娘子,你现在看起来可不像是第一美人,比我还像是老妈子呢
她好笑地制止了张玉映“这就很妥当啦,太太头一天去,还摸不清那边的情况呢,先观望一下,再决定要不要带饭。”
乔翎欣慰地点头“还是徐妈妈能稳得住,有大将之风”
徐妈妈趁机把手炉递给她“太太,拿着这个,仔细手冷”
乔翎崩溃大叫“徐妈妈你也关心则乱啦”
这才九月呢,带什么手炉哇
老太君虽然近来身体不算太好,但也协同两个儿媳妇来送她。
梁氏夫人放心不下,小声叮嘱她“别出去惹事儿啊,不过真的遇上什么,咱们也不怕事儿”
乔翎俱都老老实实地应了。
彼时天色微明,东方天际红霞初露,乔翎骑马行走在坊内宽阔的街道上,道路两旁,是往各府送水和蔬果的辘辘车马。
她一路向前,宫门口核对门籍,正巧遇见了曾元直,叫他领着,往待漏院去了。
官员们依据服色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还有人在闭目养神。
除了颜色之外大略相同的官服加身,一时之间,即便是熟人,好像也要分辨不出了。
几位相公聚在一起说话,乔翎觑见了好几张熟悉的脸孔,却没有上前搭话,只是颇感兴趣地环顾着四周,品味着当下的这份新奇。
她看别人,别人也在看她。
尤其当下女性官员本就不算太多,能上朝的就更少了,而袭了丈夫的爵位代为上朝的,就更罕见了。
两下里都觉得稀奇。
乔翎去寻了邢国公,惊异于他过分昳丽的形容之后,再三称谢。
邢国公道了一声“客气”“我近来事忙,都没真正接待过乔太太,受之有愧。”
乔翎不免要再与他客气几句。
同时,心里边也不由得犯了嘀咕,为什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邢国公似的
难道是小时候见过
可即便是喂养过自己的邢国公夫人,她也只是熟悉后者的气息,而不是面容啊。
心下如此疑惑着,却见邢国公微微一笑,乔翎心思一顿,又觉得好像没那么熟悉了
日头一寸寸升了上去,殿中侍御史率先就位。
紧接着,官员们有条不紊地寻到了自己的位置,往台阶之上那巍峨恢弘的殿宇当中去了。
乔翎跟着邢国公的脚步徐徐向前,迈步越过台阶,进入太极殿内之后,又自然而然地越过他的位次,往最前边去了。
身后是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夹杂着走动时官服发出的摩挲声,两尊四足的香炉在殿中袅袅的升腾着细烟,连同殿宇左右的楹联,也随之蒙上了一层烟雾。
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身后的脚步声归于平静,走动时官服发出的摩挲声再也不闻,乔翎眼睫眨动一下,视线当中倏然间浮现出一抹浓紫。
是今日观朝的北门学士来了。
哦,她想起来,今日是十日一次的大朝。
四下里不闻一声,彻底寂静下来。
圣上着天子十二章衣,肃然往上首御座处去,与此同时,殿中侍御史出声示意,群臣如同潮水一般弯下腰去,躬身行礼,太极殿中自上而下,是一片深红浅绯的海洋。
乔翎立在队列最前,听得钟磬之声响起,紧随其后的是乐府的唱宣声,起初低沉,继而高昂,最终响彻整个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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