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山上,少端正气喘吁吁一路疾奔。
琅琊台并不算高,算上琅琊山,亦不过几十丈。
然而琅琊台仅做诸侯乃至天子祭拜天地,抑或勒石夸功之用,平素并无人登台。
故琅琊台并没有路,少端只能于杂草树木中艰难穿行。
所幸他早生华发,年龄却尚只有三十余岁,虽然已现老态,爬个几十丈之台,尚且还能支撑。
至于其他乡老,平日里劳苦惯了,又有仙山之事鼓舞心神,倒比少端更显轻松,只不过年岁较之少端要大,不如少端敏捷,故落在少端之后。
少端此时已经连袍踞亦已撕掉,光秃秃的手臂上已经满是树枝和杂草挂出来的血口,他一马当先地冲上琅玡台顶,强忍着眩晕感,看向天空。
天空之上,仙山依旧,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台顶因为乃是夯土地面,树木杂草远比台下少,尚能看出平台的形状。少端朝着仙山方向奔行,然而行不了几步,便喘息着跪倒。
身后响起脚步声,却是几名乡老此时也爬上了台顶。少端勉力开口“勿要耽搁,速速寻找登仙山之路”
几名乡老亦知轻重,闻言举步,刚刚跨出一步,却又站住不动。
“少端勿怪,”其中之一惭愧地开口,“余已老朽,一时之间竟不知仙山何方。”
“吾亦找不见仙山,少端可否为吾等指示一二”另外一名乡老亦紧接着开口。
乡老们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刚又剧烈运动过,少端很理解。
他不以为意,勉力抬起头来,指向东南侧“仙山便在彼”
一句话未曾说完,他的双目陡然瞪大。
他拼命站直了身子,环视了四周一眼,陡然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地。
“少端”几名乡老大惊,抢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
少端只是一时气血攻心,瞬间便回复过来,他猛地甩开几个扶他的乡老,踉跄着扑倒在地,宛如泣血一般,发出一声嘶吼。
“天欲绝我琅琊县乎”
“此言何意也”一名乡老疑惑地开口,他瞬间便反应了过来,原本因为爬山而通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难道,仙山不见了”
另外一名乡老嘴唇都开始颤抖“细看看,怎会不见”
“噗通”一声,却是一名乡老坐地开始大哭“怪道吾等上来时,不曾见到仙山。”
“天欲绝我琅琊县”他重复令端的话。
悲声骤起,一干乡老老泪纵横。
天欲罪民,琅琊县数月不雨。
官府不仁,强征青壮修造宫室,又筑石道,致使农时将误。
神仙,已经成为琅琊县最后之希望。而恰好,又遇到了仙山现世,且近在咫尺。
此或所谓,天无绝人之路
然而,世上最残酷之事,便是于绝望中给予希望,然后又将希望夺走。
众人拼死爬到琅琊山顶,欲求神仙救民,仙山,却不见了
“吾等琅琊之民,究竟是犯下何等罪孽”
少端此时已经心若死灰,他悲怆大呼道“竟连神仙,亦弃吾等而去”
“并非神仙弃吾等而去。”一個声音突然响起,却是相老。
相老乃是年事最高者,他此时乃是被几个半大孩子扶了上来。
他叹息着开口“此并非仙山也。既非仙山,自然无神仙。既然无神仙,又何谈弃吾等而去”
“不是仙山”一名乡老惊异地开口,就连少端亦止住悲声。
相老乃是姒姓后裔,而姒姓,为夏朝夏后氏本姓也。
昔商汤亡夏,夏后氏为保存苗裔,弃用姒姓,以廖,费,辛,杞,相,欧阳,司空等诸姓而代之。
虽至今已有千余年,然而相氏既为夏后氏后裔,底蕴终究非普通黔首可比。
比如相老,其学识便是琅琊县,乃至整个琅琊郡最渊博者,便是少端,平日亦十分尊重。
“此为蜃景。”相老脸上亦有痛苦之色,显然他之前明知如此,却依旧怀揣希望。
“传言蜃景乃是海中溺毙之怨魂所化,以幻象诱不知者入海而溺之。”
“此皆幻象,虚妄也。”
相老看着少端,认真地开口“便如神仙之言一般,皆为无稽之谈。吾等尚算幸运,此蜃景出现于琅琊山上。若是出现在海中,吾等此时已溺毙矣”
“哈”少端惨笑,“比之成为饿殍,吾更愿溺毙海中,葬身鱼腹”
“如此,尚可肥鱼,或可多活几人”他虚弱地躺倒在地。
一干乡老面如死灰。
相老所言不错,琅琊台虽为神灵之地,然而,对琅琊县人来说,所谓琅琊台,天天得见,早已没有神秘之处。
千年以来,琅琊神仙之传说无数,却从不曾有人亲眼见过。
若是琅琊都无神仙,何处尚有
再加上方士为祸,琅琊人早以不信神仙方士之流。
正如相老所说,尽皆虚妄
相老脸上亦现绝望之色,他刚准备开口,一声清啸陡然从琅琊台一侧传来。
“嗷呜”
此啸声中充满欢愉气息,又生机勃勃,乡老们只觉得心头陡然一松。
“此何物也”少端亦觉得精神一振,翻身坐起。
“闻之不似凡兽。”
相老白眉皱起,仔细聆听,他脸色陡然一变,惊疑不定地开口“吾似听到有人在讲道”
不止是他,此时众人皆听见了。
这个声音极其轻柔淡漠,有如高天之云,众人根本就听不清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然而玄妙的是,此声音虽然耳朵听不清楚,却在众人心头炸响,瞬间便心思都通透了几分。
“去看看”少端只觉得自己身体瞬间充满了活力,他飞快地爬了起来,顺着刚才清啸传来的方向走去,其他乡老亦满脸迷惑地跟上。
片刻之后,少端一行人已经行至台边,而此时那个轻柔淡漠之声,已经清晰了许多。
“蛟者,水行之属也”
“所谓,上善若水”
声音犹如炸雷一般在少端心头炸响,令他只觉得自己眼前陡然一黑
黑天了
他愕然地抬头,不知道何时,天空已经变成了一片晦暗之色,有异光似自天外来,撕裂黑云,天空开始明灭不定。
“又所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道音再响,如同洪钟大吕,天地都似乎一起齐鸣。
相老此时亦气喘吁吁地随一干乡老赶了过来,他满脸骇然。
一语,竟能动天地
此讲道者,何人也
他下意识地看向少端,却见少端此时满脸震撼,浑身颤抖,看向天空。
直到此时,相老才发现,方才依然高悬于天空之上,光芒万丈之白日,竟然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隐去。
四周已经变得一片晦暗,有若黄昏。
天地间弥漫着一股让人不安的静寂,一抹若有若无的威压,自苍穹而下,让相老忍不住想要跪地叩拜。
“不争者,曰,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道音再起,远处之海面,开始有浪翻涌,似乎在随着这声音而又节奏的澎湃浩荡。
“又曰,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之道,为而不争”
却有风似从九天而来,及体生寒,又有一丝酥麻之意,自一众乡老全身泛起。
“今,吾便授尔不争之道,尔当体会大道真意,不害不争”
“嗷呜”
随着道音落下,清亮之啸声再响,虽然稚嫩,啸声里却有着堂皇之意,又有一抹誓死而不悔之决心。
下一刻,“轰”地一声巨响在众人头顶响起,数名乡老浑身都一震,被吓倒在地。
却是惊雷
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只见天空之上,风雷涌动。一丝丝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云,此时正在向头顶聚集。
一个漩涡状的大云正在天空飞快形成,漩涡之中有一个大洞,仿佛天地之眼,让人心悸。
有丝丝电蛇开始在云间萦绕,众人只觉得头皮发麻。
此雷若是落在头顶,别说在场一干乡老,便是琅琊台,恐怕都要击出一个大洞。
“此何物也”
此时人们尚不知高处引雷之理,一名乡老战战兢兢地开口。
不止他一人,其他乡老,亦是脸色惨白。
两名伏相老登台之稚子,此时更是直接抱头撅着屁股躲在了相老身后,不敢发一声。
而相老此时浑身都在颤抖,却不仅仅只是因为畏惧天地之威。
相氏乃是琅琊县显姓,虽然夏后之国已消亡近千年,然而上古之时,社会发展缓慢,千年与后世十年无异,相氏底蕴犹在。
所谓底蕴,并非财货之属,而是,知识
这年头,因传播渠道限制,财货易得,而知识难求
相老耕读传家,家中藏书无数,堪称学富五车。
是故大秦丞相李斯所言志鸟之事,他亦知晓,只是非朝堂奏对,不曾说得那么透彻而已。
方才那个多次响起的清越之啸声,他虽然不曾亲耳听过,但是总感觉似乎是见过如许记载。
此时此刻,看到天上瞬间汇聚起来的雷云,他陡然记了起来。
上古奇书山海经有云,宣山之东,沂水出焉。又东,有岛。其岛有桑,大五十尺。桑之下,有类蛇之者,却非爬虫之属,而归于鳞甲。
其声若稚牛,若乳虎,又若雏凤。
日常以水气为食,好大洋。辄有天雷击之,若不死,便增二丈,得寿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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