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怒视着军卒,而军卒讷讷不能言。
实际上,就连赵高自己亦知,自己乃是迁怒。
他乃是中车府令,中车府令掌管乘舆之事,说白了就是始皇帝的驭手和马夫。
至于他通刑律,亦只是作为类似始皇帝等人的顾问存在,并没有刑律上的实权。
而他之所以能够抓住李斯的把柄,乃至与各种各样的人牵上线,便是依靠的谋划。
有句话其实并未说错,隐宫之内,皆是各种人才。
毕竟始皇帝重法家,轻诸子百家,仇视纵横家。
其因,自然是战国时秦乃是最强之国,且咄咄逼人,纵横家们纵横来纵横去,皆是与秦为敌。
比如大名鼎鼎的合纵连横。合纵连横乃是以苏秦,张仪,公孙衍三人为首的一干纵横家,或曰野心家们提出的外交理念,并且于战国后期时大行其道。
其中合纵自然不用多说,乃是六国合力抵抗强秦,曰合纵,苏秦因此佩六国相印。
而关键是连横,世人皆以为连横是为利秦,实则不是。
连横乃是张仪提出,而张仪连横本意,乃是小国借着与强国结盟的机会,进攻其他小国,借机兼并土地,壮大自身实力。而战国时有两大强国,一为秦,二为楚。
连横便是在此二国之间横跳,待价而沽,这便是“朝秦暮楚”的由来。
苏秦,张仪,公孙衍等人本就一体,战国后期各国攻伐,说白了就是此三人搅动风云。先是合纵遏制秦之扩张,而后又以连横破合纵,所为仅为个人私利。
故始皇帝深恨纵横家,谓纵横家乃乱世之源,重手清理。于是战国时显赫一时的纵横家,归宿大多为隐宫。
纵横家们善谋划,能猜度人心,又彻底将大义抛诸脑后,为个人私利不惜乱天下。一朝被关进隐宫,就如同养蛊一般。
赵高能够于隐宫中生活多年,自然是这方面的佼佼者。
他此次所行之策说白了依然是合纵,用一個共同的利益将一干人联合起来,于各处发力,目的便是将扶苏蒙恬拉下来,让胡亥上位。
然而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旁的不说,让李超成为此次卫尉军的领军之人,便费了大力气。
李超乃是名将之后,而李氏虽然日薄西山,但是亦曾是钟鸣鼎食之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别的不说,秦军中尚有不少将领曾是李信麾下,朝中亦有李氏当年盟友。
李氏如此,王氏更是如此。彼时所谓国家,尚且还是明明白白的家族联合体,纵使是皇帝,也仅仅只是各家族中最强大的那个而已,远没有后世那般神性。
故此所谓争权夺利,乃至争夺大位,本质上,依然还是家族战争。无敌的秦军,其实也是由类似家族私兵一般的武装组成。
赵高苦心孤诣,日夜谋划,本质上其实就是为了借胡亥之名义,收拢更强大的军事力量,来对抗扶苏和蒙恬。
而眼下,他已然接近成功了
卫尉羯之所以能够成为九卿之一,乃是因上一任卫尉,参与了嫪毐谋反。故始皇帝以一名奴隶担任九卿,便是贵族拒绝与奴隶来往,如此可保羯忠诚。
然而羯忠诚有余,能力不足,且已老迈,急需替换。若是能够让李超立下随胡亥斩蛟之功,又有平日练兵事,又是李信之子,接替羯掌握卫尉军乃是顺理成章。
此事难在谋划。卫尉军为始皇帝亲军,无人能插手。如何让李超能够出战,才是大问题。
赵高为此亲自保举,虽然始皇帝应了他所请,然而赵高心知,始皇帝多疑,此时必因为他插手卫尉军而心生警惕。
至于斩妖邪,实在不值得一提。
万万没想到,便是这最不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出了大问题
李超乃是赵高亲自保举,言之凿凿,言不忍名将埋没。若非如此,亦无法收拢李氏之心,让其心甘情愿为赵高所用。
此举亦是将赵高与李超绑定在一起,李超立功,赵高自然保举有功。李超犯错,赵高同罪。
结果这个赵高当时吹得好像不用,大秦便会倾覆一般的绝世名将,居然在琅琊台上迷路了
琅琊台啊
一个广不过七里,高不足百丈,一览无余的土台啊
如何会迷路
又怎敢迷路
而且,迷路就迷路,尔回车是何意
赵高身为中车府令,自然知道,兵车若是大角度拐弯,很容易掉轮子。
而掉头比拐弯更危险。
兵车沉重,虽然体积不算大,但是为了应对颠簸冲击,周身上下都是采用大木。若是掉了车轮,导致倾覆,车上甲士必会受伤。
而且兵车于战阵上有特殊意义,直接组建纯骑兵部队乃是近年来方有之事,以前称兵力,都称兵车多少乘
故损兵车,比损士卒更严重
这便是赵高出离出愤怒的原因。
不用问他都知道,回车,必会导致兵车受损。
而兵车受损,必有车士步卒受伤。
意思是,还没走到蛟身前,李超便已经损兵折将
老实说,若是李超此行斩蛟失败,赵高都可接受。
毕竟斩蛟失败,说明此蛟有神通,非战之罪。李超或会下狱,至少赵高保举无错。
但是你迷路是什么鬼
回车又是何意
若是始皇帝得知此事,必会问之。
尔赵高保举一名上琅琊台都能迷路的将领,此人蛟都没见到,便已经损兵折将。
你却把他吹成绝世名将,此是何意
深吸一口气,赵高按捺住心头的荒谬与愤怒。
此事,尚有挽回之余地
五日前,始皇帝已然在行宫中开始斋祷,为祭天做准备。
而斋祷尚有五日,这五日之间,他既不处理国事,亦不会见外臣
便是斩蛟过程中略有波折,此时此刻听到,与五日之后听到,亦完全不同
所谓时过境迁,只要妖邪被斩,始皇帝心思都在祭天上,又怎会过多追究斩蛟过程中发生了何事
抖了抖衣袖,赵高理顺了自己的衣冠,又动了动脚趾。
脚趾钻心地疼痛,显然是方才一脚踢在铜盆上,折了。
他忍住疼痛,脸上再次露出一丝淡定的笑意,歉意地向着李斯开口“吾略有失态,廷尉勿怪。”
李斯已经直接将身上的深衣脱下,一边示意奴仆给自己送干衣服来,一边淡淡地扫了赵高一眼,心中暗暗嗤笑。
他听命于赵高,仅仅只是因为有把柄握在赵高胡亥手中,并不与赵高同心。
赵高身为邢余之人,而且虽然为九卿之子,然而赵高祖父亦只是赵国普通公族,出身其实甚低。
如此说来,教养堪忧,实属正常。
不过心中虽然腹诽,李斯脸上却没有表露分毫,他不以为意地开口“中车府令亦只是关心则乱矣”
“不曾想,大长信之子竟是如此不堪,可谓纸上谈兵第二”赵高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或是此雾有蹊跷之处。”李斯此时表现得真是万分体贴。
而赵高则是心中微微一动“吾不知兵,敢请教廷尉,大军于大雾中迷途,该如何处之”
他说的乃是实话,虽然他学了纵横家,为了讨好始皇帝,又刻苦学了法家。然而兵家之事,他确实一知半解。
而李斯则不同,他虽然非兵家,然而亦是一统六国之功臣,多少知兵。
“此小事尔。”难得赵高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李斯笑容满面地摸了摸自己的黑髯,“中车府令难道忘了,军中有司南”
赵高抚了抚额头,微微有些羞惭。
“吾关心则乱矣”
他转过头来,看向琅琊台方向,语带杀意“希望大长信之子,尚知司南该如何辨认吧”
李超不知道自己此时在赵高心中,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便如同胡亥此时看他一般。
当然,说不知,其实不甚准确。应该说,他此时已经根本不敢想,也无暇去想。
此时他全身都忍不住颤抖,看着身前一棵有些朦胧的树,心中直冒寒气。
这棵树他已经无比熟悉,甚至已经刻在了他心里。
正是一棵歪脖树。
“此树缘何会在此处”他失声地开口。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乃是从琅琊台之西侧入山道,而后东向而行。
而歪脖树则是位于山道外侧,或者叫做道右,位于他的右手边。
随后他原地掉头,此时他行于道左,右手边变成了山道内侧,左手才是山道外侧。
也就是说,此时歪脖树,已经到了他左手边。若是以方位论,则是南边。
然而,此时歪脖树,却端端正正地出现在了山道内侧,原本是御道所在的位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这棵树长了脚,会走路
但是树或许是精怪,长了脚,会走路。
御道难道也长了脚会走路
琅琊台也长了脚会走路
这边本来就是山道内侧,亦是第三层土台的台侧。
现在居然连土台都不见了
李超此时楞在了原地,世间怎会有如此神异之事
“骑都尉”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却是胡亥。
他此时亦已经看出了不对,毕竟这个歪脖树如此有特点,短时间内已经出现了数次。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李超,语气笃定。
“此必为,迷鬼也”
李超陡然一怔。
迷鬼
鬼打墙
鬼神之说,在商时就已经兴起。最早的鬼字就是一个象形字,乃是一个顶着田字脑袋跪着的小人形象。
田字乃是代表傩,也就是面具。所以最早的鬼字,便是指大家带着面具,跪着祭拜的那些,喻死去的人。
而至秦时,鬼神之说已然极为成熟。时有日书,将天文历法吉凶事,与日常所有行为结合起来,包括婚丧嫁娶,相宅,出行等。
只不过各地皆有日书,多而杂,皆为各国巫祝者而作之,谁也不敢说自己曾经看过所有日书。
然而迷鬼李超知道,因为此乃是出自诘咎。诘咎是一本专门介绍鬼怪的书,这年头贵族家里都有一本。
而迷鬼便是出自此书,亦是李超最熟悉之鬼。此鬼便是让人迷途,军中斥候常遇此鬼,被困在某个地方,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
左传有言,鲁宣公十五年,秦军伐晋。晋将魏颗与秦将杜回大战于辅氏,两将厮杀,难解难分。
杜回乃是著名的大力士,眼看魏颗将不敌时,杜回突然站立不稳摔倒,魏颗借机生擒杜回,秦军因而大败。
当晚有一老者入魏颗梦,言自己乃是魏武子小妾之父。魏武子便是魏颗之父,时贵族去世需以姬妾殉葬,然魏武子去世后,魏颗却将其小妾改嫁。
故小妾之父虽已死为鬼,却仍结草绊住杜回,助魏颗取胜为报。
此即为“结草衔环”中结草之由来。老者便是所谓迷鬼,若是绊马蹄便是结草,若是困人,便是结墙。
也就是鬼打墙。
李超身为统兵大将,自然熟悉所谓的迷鬼和结墙,然而,可能么
他下意识地看向四周,此时四周已然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包括天上之日,亦隐藏在大雾之中。
然而再看不清,他亦知道自己此时乃是在琅琊台
琅琊台,神灵之地也,神为阳,鬼为阴,鬼之见神,便如白雪之见烈日。
什么鬼敢在这等神灵之地猖狂
而且鬼打墙只发生在晚上,且只能于不见天日之处,如树林,洞穴等地发生。否则以军中斥候之能,无论是观日还是观星,抑或是观周边山川大泽,都能确定方向,轻松脱困。
青天白日之时,何曾有过迷鬼
然而,胡亥此语却提醒了李超,他懊恼地再度拍了拍铁盔。
吾久不至战地,懈怠矣
他虽然为卫尉军骑都尉,统领此天下第一强军一部,然而卫尉军从未有过出战机会。
虽李超每日操演不辍,然而,操演与真至战地不同,操演可控,而战地之上,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
是故,他此时此刻面对迷途,竟然连军中神器都想不起来
“偏将军博识矣,且少待”
“斥候何在”他顾不得多理会胡亥,敷衍地发出一声恭维,然后转头发出一声厉吼。
马蹄声起,透着一股谨小慎微之意,显然斥候此时亦已经被浓雾挡住视线,只能循声而来。
“某在”随着几个声音,三四匹马小心翼翼地自雾中出现,浑身湿透的斥候自马上跳下,准备向李超行礼。
“无需下拜了”李超狠狠一挥手,他看向其中一人“取司南来”
为大军辨别方向就是斥候之事,故司南这种东西,斥候都会随身携带。
几名斥候飞快地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牛皮袋,李超懒得等待,直接自其中一名手中抓过牛皮袋,随手打开。
牛皮袋内是一些地图,干粮,令箭等物,李超自袋中取出一个铜盘,又摸出一把石勺。
将铜盘小心地放置在车辕上,铜盘被打磨得非常光亮,若不是颜色发黑,必能当镜子使用。
而石勺亦是通体乌黑,李超轻轻地把勺子放在铜盘中央,轻轻转动了一下勺柄,石勺开始滴溜溜地在铜盘上转起来。
而李超则是瞪大眼睛,大气都不敢出。
足足过了十息时间,勺子终于停了下来,勺柄端端正正地指向身侧。
“此为南方”李超眉头瞬间紧皱,随即又飞快地分开。
勺柄所指方向很是古怪,李超无论如何亦无法将自己登台以来的行止与这个方向联系起来。
然而,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司南乃是军中神器,传言昔日黄帝与蚩尤大战,遇到浓雾,便是靠着司南车指引方向,从而找到正确的路径。
既用司南,自当信司南,而且老实说,李超心里此时已经对所谓的方位存疑。
“如此说来,”他一步顺着司南所指方向跨出,一只手伸出,“吾等当往此方”
“骑都尉”
一个声音响起,打断了李超的计算,他恶狠狠地转头,看向声音发出之人“何事”
“骑都尉且看”出声的同样是一名斥候,他此时有些紧张,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看何物”李超的声音更为严厉,卫尉军为天下第一强军,斥候更是军中最为悍勇之辈,否则亦不敢以数骑冲至敌大军之中。
然而这名斥候竟然因为自己一声怒斥,便全身颤抖,而且还是当着少子胡亥的面,简直是卫尉军之耻
“某之司南,所指南方为此”斥候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他身后。
“胡言乱语司南者皆为指南,尔之司南如何会指东”
李超一边怒斥,一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地面,斥候的司南此时就摆在地面上,看到司南的第一眼,李超就陡然一愣。
只见地上那个司南,此时勺柄确如该斥候所说,指向了他身后的方向。
一抹凉气陡然从李超脚底泛起,瞬间就蔓延到了他全身。
他狠狠咬牙,看向其他斥候“尔等之司南呢”
无需其他斥候答复,此时李超已然看到地上摆着足足三个司南,显然在他下令的时候,其他斥候便已经掏出司南开始辨识方向。
而三个司南,再加上李超摆在车辕上的那一个,总共四个。
四个司南,各指一方,竟没有一个相同
李超瞠目结舌,他只觉得自己似乎在瞬间便连魂魄都被冻结。
司南者,磁石所制也。秦时早已经弄清楚了磁石的基本特性,比如磁石能吸金铁之属,且分阴阳二极,互斥互吸。
而司南便是按照阴阳二极制作,勺炳为阴极,指南,因南为阳。
除了不知道所谓地磁,而以阴阳称之之外,秦人对司南之了解,已然足以和后世比肩,甚至还因此出现了所谓的悬针法等新的司南形式。
司南极为可靠,除非是遇到附近有磁山之属。然而琅琊山绝非磁山
连司南都无法指示正确的方向,这绝非所谓迷鬼所能够做到的
“速速找到太阳之所在”李超突然一声厉吼,他面若疯狂地看了斥候们一眼,率先抬头看向天空。
不止是他,几名斥候,乃至附近能够听到他命令的士卒们,皆齐刷刷地抬头看向天空。
厚重的雾气已经笼罩四野,天地间一片苍茫,甚至都无法分清楚,何处为天,何处为地
李超一寸寸地逡巡着天空,仔细观察着雾气中亮度的细微变化。
“找到了”一个喜极而泣的声音陡然响起,李超闻声转头,却见一名斥候正满脸大喜过望地指向天空某处。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李超亦大喜
只见雾气遮掩之中,有一轮淡淡的晕正端端正正地挂在天空。这个晕极为模糊,若是不细看,很容易便会把它错过去。
而且一眼看去,此晕完全看不出太阳的形状,需要认真盯着看,方才能够在目光移动的瞬间,于眼前留下一个圆圆的影子。
李超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晕,飞快地眨动眼睛,足足看了十息时间,他方才闭上眼睛。
下一刻,他的眼睛陡然睁开,一抹亮得骇人的光自他眼中掠过。
“此确是太阳无误”
带着一抹即将揭穿对手诡计的快意和屈辱,他死死咬牙开口“吾等上山时,乃是食时初,彼时太阳初升,居正东”
食时就是上午七点至九点,秦时亦有十二个时辰,只不过叫法与后世十二地支不同,比如上午七点至九点前乃是辰时,秦时称食时,也就是吃早饭的时间。
“而至末食初,吾等已至第二层山道”他飞快地计算。
末食顾名思义,就是吃完了。末食初,自然就是指的上午九点多一点。
“此时约是末食中,太阳已至东南”
“若是此方为东南,那么此方,便是”他面对太阳的方向,扭头看向身后。
只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又是一声惊呼声响起。
“骑都尉”
“何事”李超飞快地转过身来,杀气腾腾地看向开口之人,手不由自主地摸上剑柄。
此人便是先前言司南方向不一致之斥候,李超恨不得一剑斩了他,因为他每次开口都没好事,而且面目可憎。
便如此时此刻,他便已经痛哭流涕。
“骑都尉且看”痛哭流涕的斥候颤抖地举手向李超示意。
李超强行按捺住一剑砍了此人的冲动,顺着他的手臂看向天空。
下一刻,犹如猛雷在头顶炸响,李超再次楞在了原地。
只见斥候所指的方位,亦有一晕,与方才所见之晕一模一样
“哗啦”一声,李超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地上。
他呆滞地看着天空,天空上,此时相对挂着两个晕,两个晕皆一模一样,遥遥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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