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与赵高站在始皇帝的软榻前,两人皆是眉头紧缩。
始皇帝眼下已经生死不知,秦二世之事,已经到了必须要确立之时。
两人所属意的不用说,自然是少子胡亥。
虽然少子胡亥无论是名望还是年纪,乃至德行,都与大子扶苏相去甚远。毕竟少子胡亥此时将将志学之年,若非始皇帝此次出行将胡亥带在身边,他根本就无法进入朝堂。
然而,大秦是一个以军功立爵的国家,而且推行法家。这使得大秦整体来说,更崇尚力量。
谁继承大位,归根结底,讲究的是实力
如果是始皇帝尚高居于其御座之上,天下自然没有能够和始皇帝讲实力之人,他说是谁便是谁。
然而,此刻始皇帝已然无法视事
而从实力上来说,有了赵高替胡亥谋划,再加上李斯等人,胡亥虽然尚且志学之年,在朝中的拥护者,却已经超过了大子扶苏
大子扶苏固然因为自己在边关卧冰爬雪数载的经历,使得大秦第一名将蒙恬成为其最忠实的拥护者,然而与此同时,他亦丧失了结交朝中大臣的机会。
有了蒙恬拥立,在其他公子皆不上台面,没有任何竞争对手的情况下,扶苏成为秦二世自然不会有任何争议。
然而在胡亥异军突起,将朝中所有对扶苏楚国后裔身份充满疑虑的势力皆凝聚在了一起之后,区区一个蒙恬,以及三十万长城军,还真的不够看
毕竟,大秦可是有四大军团
除了蒙恬的长城军之外,尚有卫尉军,岭南百越军,以及骊山军
若是按照其战力排名,蒙恬的长城军因为皆是百战悍卒,而且人数众多,实力可排在第一。
卫尉军虽然兵卒强悍,而且甲兵坚利,比之长城军亦更胜一筹,然而失之人数较少,仅有十万,是故战力排名第二,只不过与排名第一的长城军亦相去不远。
而岭南百越军,本身就是以昔日秦军伐楚之师为骨干,收拢百越地各种不服王化的土人武装,人数亦有三十万之众,然而无论是兵卒还是兵甲,都不能和长城军以及卫尉军相提并论。
至于骊山军,说是军,其实只是为始皇帝修造陵墓的刑徒,人数最多,足足有四十万,但是战力亦是最弱。
百越军孤悬岭南,而且立场存疑,因为统领百越军团的原本是屠睢。屠睢此人亦是名将,而且与蒙恬齐名,只可惜在率领大军伐百越之时,虽然连续三年大战,终于平定百越,屠睢却战死。
而后始皇帝以百越地置南海郡,以屠睢之副任嚣为郡守。而百越地酷热难当,任嚣据说已然缠绵病榻数年,说不定此时已经死了。只是路途遥远,且道路南行,百越地的消息欲要传入朝中,至少需要一年时间。
不论如何说,屠睢战死,任嚣病重,百越地此时实际上是赵佗在经略。而赵佗此人出身卑微低贱,朝堂之中居然根本无人识此人,不知他到底如何经略百越,更无人愿意去百越烟瘴酷热之地接任屠睢或者任嚣。
反正只要他不率兵过长沙郡,大家就随便他折腾。
百越军不算,那么实际上能够争夺秦二世的军队,只剩下了长城军与卫尉军,以及骊山军。
骊山军虽然皆有刑徒组成,若要让四十万刑徒军独战三十万长城军,恐会一鼓而下。然而若是以卫尉军为中军,以刑徒军为前后左右四军,总计五十万大军,压制长城军,则是易如反掌。
故此,始皇帝病重,胡亥上位为秦二世,本来已然是板上钉钉之事。
却偏偏突然冒出個神仙天人
而且,这神仙天人,居然隐隐还有站在扶苏身后之势
毕竟,蒙恬千里负石而归,石上写有“亡秦者胡也”五个大字,李斯和赵高早就知道此事。
神仙天人若不属意扶苏,如何会赐予此石
这才是让李斯与赵高二人心头打鼓的地方。
神仙天人啊
天下怎么会真的有神仙天人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呢
而且他隐居在云梦山,坐视楚人被秦人杀得人头滚滚而不动,眼看天地变色,日月改换新天亦不出。
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是什么意思
一想到这一点,李斯和赵高就有种想吐血的冲动。
先不说此神仙天人到底有何等手段,光是看今日这夏日晴雪之壮观天象,就已经不是凡俗之人可以想象的。
而且,这手天象,还不是神仙天人亲自弄出来的。
而是,他授法与徐福,徐福于琅琊台做法
虽然两人现在还不曾见到徐福,然而徐福是冬日出海,在他出海之时,他尚且只是一个方士。
若说他现在便是神仙了,打死李斯和赵高二人都不相信。而且先前那名信使的报告亦说明了,徐福不是神仙。
问题的关键便在这里。若是徐福出手,都有如此威势
那那位神仙天人亲自出手会如何
九州共晴雨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尔”李斯突然开口。
他与赵高对视了一眼,赵高亦明白了他心中之所想。
因为赵高亦知道,此时的关键,终归还是在于胡亥。
更确切地说,是胡亥是否能够完成斩蛟之事
毕竟胡亥此次斩蛟,是为了斩杀妖邪,为始皇帝祭天,废公子扶苏做准备。
虽然眼下始皇帝病重,已经不可能去祭天,但是天下人不知此事,天下人只知,胡亥是否斩蛟,关乎着他与扶苏谁才是天命之人。
若是胡亥斩蛟成功,他便是天命,便是秦二世
如此,纵使神仙天人因此发怒,导致九州共晴雨,或赤地千里,或大水泛滥,亦或如此刻一般夏日飞雪
亦只是妖人害秦而已,天下人当共诛之
天下人能否株了所谓妖人,没人知道。
然而,妖人难道敢把天下人一并诛了吗
想到此处,两人齐刷刷地叹了一口气。
先前两人在琅琊台上,就已经特意为胡亥留出时间。
只希望胡亥不要浪费这个唯一的机会,完成斩蛟大事吧。
否则的话,满盘皆输
大家皆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少子胡亥真的能够完成这个大任吗
两人只觉得内心惴惴。
“中车府令,”李斯想到少子胡亥素来之名声,忍不住开口,“尔观少子胡亥,此行结果如何”
赵高咬咬牙“吾观少子胡亥,虽然不读书,亦不知军,然而有一事尚好。”
“何事”李斯讶然。
怎么少子胡亥还有我不曾发现的优点吗
“敢断”赵高咬牙回答。
他继续说道“少子胡亥此人,能断,而敢断若他打定主意要斩蛟,便是神仙天人亲在其眼前出现,麾下卫尉军死绝,只要不曾危害到他,他便一定要斩”
李斯默然。
他情不自禁地看了赵高一眼。
这叫敢断吗
这分明叫自私好不好
然而,此时此刻,自己的性命居然要寄托在少子胡亥的自私上
李斯真不知道自己所为是对是错。
当琅琊大营中,李斯和赵高正在暗暗为胡亥祈祷之时,琅琊台上,依然是一片苍茫。
数千名卫尉军士兵挺立在冰雹之下,一动不动,看起来倒颇有那么几分气势。
只不过这些士兵们的脸上,却满是迷茫。
他们看着同样一脸晦暗的胡亥,以及那些正在想办法顶着冰雹修理兵车的士卒,听着冰雹打在铁甲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透着一股子荒谬的气息。
卫尉军军容还是鼎盛的,他们个个都身披三层重甲,而且大部分都还是铁甲。
铁甲比起青铜甲来说,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它如果打磨光滑,颜色便是一片银白。三千卫尉军皆身披银甲,不得不说着实赏心悦目。
卫尉军皆是敢战之士,甲士自然极其爱惜他们的铁甲,尤其是卫尉军为始皇帝亲军,本就讲究军容。
然而,在接踵而来的冰雹肆虐下,铁甲已经被打得坑坑洼洼,包括漂亮的铁盔,此时亦已经被砸得歪七扭八。
甚至就连卫尉军那面军旗,本来亦是挂在铁戈上,迎风招展,颇具卫尉军天下第一强军的气势,此时亦宛如破布。
无他,只是被冰雹砸出了无数个洞,甚至已经满是泥泞。
由于之前军旗上的横杆突然被砸断,杆顶直接栽到了泥水里,连带着那面军旗一起。
军旗对军阵来说,是极具象征之物,主将不死,军旗便不能倒。
眼前卫尉军的模样,已经跟残兵败将一般。若是始皇帝至此,必不会相信,此是自己的亲军,大秦第一强军。
然而,此时已经无人有心思去关注这个方面。
包括一向治军严谨的李超,亦是失魂落魄。
他此时已经坐在了一顶牛皮帐篷之下,帐篷下除了他,还有那辆翻过来的兵车,只不过帐篷早已经千疮百孔,宛如破布一般,根本起不到半点遮蔽效果。
他呆滞地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其中夹杂着大大小小的冰雹,听着冰雹砸在自己的铁甲上咣当作响,一动不动。
“骑都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正是他身后兵车下的胡亥。
胡亥的状态显然要比李超要好点,虽然他躲在兵车下,亦被头顶上不停歇的冰雹砸下的声音扰得不胜其烦,然而,至少要比直接砸在头顶上好。
他宛如牙疼一般地继续叫李超“骑都尉,此时,乃是五月中吧”
李超满脸木然“啊。”
“尔可曾听闻,五月中下雪之事”胡亥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
“不曾。”李超声音古井无波。
“那此时下雪是为何难道亦是台上那条妖邪之能”胡亥继续追问道。
李超终于活了过来,他情不自禁地扭头看了胡亥一眼。
他不知道胡亥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此刻的他,只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沧桑了少许。
李超乃是将种之家,父亲乃是大庶长。在始皇帝废除分封制,从此不再封侯后,大庶长已然是最尊贵的爵位,乃是妥妥的大贵族。
这年头贵族无有不知书者,只是有所侧重而已。
台上那条所谓妖邪,是一条蛟,这点李超知道,毕竟山海经此时尚且为贵族启蒙之学。
先前琅琊台出现大雾,乃至出现天有二日的天象,皆是蜃景,这点他亦认同。
然而,要说此时天上的冰雹,乃至夏日飞雪,亦是那条白蛟所为,打死李超都不信。
蛟者,仅仅只是灵兽,最多称得上异兽。
它或许要比白鹿白虎白龟者多了一点天赋,但是绝对没有如此之能
要知道,龙乃是神兽,方才有布雨之能。
区区一条蛟,既不能飞,又不能布雨,怎么可能有夏日飞雪之威能
就连行云,亦需要先吞噬水气,而后再行之于空中成云
此为逆天之事
这世上除了上天之外,尚有何人何物可行逆天之事
唯有神仙天人之属
“大子扶苏所言,居然是真的。”他失神地想。
先前大子扶苏言云梦山有天人,而后又言,天人或至琅琊,便是琅琊人所言点化灵蛟而布雨之神仙,此事在赵高李斯等人的推波助澜之下,传得沸沸扬扬。
当然是以扶苏乱秦的名义传的,话里话外,将扶苏与蒙恬二人说得极其不堪。
李超自然也听说过此事,先前只是当笑话听。然而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扶苏所言,乃是真的。
眼前这一切绝非是一条幼蛟所能为之。
唯有那位神仙天人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胡亥。
此时统领卫尉军的并非是他李超,而是胡亥
而胡亥此人,仅仅只凭借自己这数个时辰的相处,李超便已经看了出来。
既不畏威,亦不怀德
他绝对不会信什么神仙天人之事
“尔方才所言为何”胡亥诧异地看了李超一眼,李超方才说得太过小声,他没有听清。
“略发感慨而已。”
李超醒过神来,微微摇摇头,他振奋起精神,看向一旁,沉声开口“何事”
一名军卒此时正用盾牌顶在头上,叮叮咣咣地跑来,冰雹打在盾牌上破碎,冰雾溅起,整块盾牌竟似在冒着烟。
“可是中车府令有教我”胡亥此时亦振奋了起来,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军卒手中的布帛。
“中车府令言,”军卒连布条都不敢递过来,期期艾艾地开口,“他身体不适,先行回行宫了”
胡亥一口老血涌至胸口,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在大雪中呆立如冰雕,身上被冰雹砸得冰雾翻涌的士卒,不敢置信地开口“他身体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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